这一夜,朱红翠宇的帝京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只是时令交替,春减夏长,风驰雨骤,一切都像蓄势待发般,显得有些急促。

    今上诸葛豊迟批了大半夜的奏折,益洲、赣洲多省遭遇了大旱,若再这样旱下去,错过农时,饿殍千里恐已成定局。

    正心中忧虑,听陈萦在外与小太监说话,不由道:

    “连值了两夜,已命你去歇息,怎又来了?”

    “圣上——,老奴有事启奏!”

    殿外,一红衣内人探了下身,手持拂尘小心回话。

    手中的朱笔微顿,诸葛豊迟挥手示意他进来,抬眸看他一眼,沉声问道:

    “可是合墒那里出了什么乱子?”

    陈萦吃了一惊,却见一身便服的帝君,目光深湛,隐隐带笑。

    “兵部的密函丑时就到了,国事无恙,必是这宫事!我道那四儿郎身经百战,这心性自比别人沉稳,如此看来,尚不到火候,恐是朕对他寄望颇高,倒忘了他不过才十六的年纪,怎么?连锦妃也败下阵了?”

    “皇上圣明,此事确与四皇子有关,只是……,此事事发突然,说来复杂!”

    “陈萦——,你也不必替他挡着,真若出了什么乱子,这罚自然是跑不掉的!可是这人脚都伤了,还能闯出祸来,倒让朕奇了!”

    诸葛豊迟放下朱笔,步下帝台,捋髯看向陈萦,眯眼问道。

    “启禀圣上,今夜丑时,四皇子府遭了刺客!”

    “刺客?”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百姓安居乐业,虽有敌人细作出没,可行刺之事,这些年实属罕见,诸葛豊迟大吃一惊,眸中一暗,急急问向陈萦。

    “四皇子等可安好?”

    “圣上宽心,二位皇子与锦妃娘娘安然无恙!”

    “阮锦此番替朕办差,恐受了惊,可查了刺客来路?”

    “老奴听三皇子讲,是火罗人!”

    “火罗?”

    诸葛豊迟讶然,踱步深思,连连摇头。

    滄岳国与火罗通商多年,一直相安无事,火罗人粗犷难驯,却是尚佛之国。

    珠拉雪山下,部族林立,自古便战事频频,边界各部也如滄岳国一般,时有战事,那火罗的天圣可汗好战,也实乃无奈。

    而今日兵部来报,西边并无异动,滄岳国与火罗天圣可汗早有约商,两朝和顺以交,以他观之,天圣可汗一代天骄,虽脾性诡谲无常,却言而有信,并不似一般蛮夷。

    “竞马大赛在即,此事未查清之前,不得擅自遑论!”

    “四殿下那方也是这个意思,他腿脚不便,故请了成王爷调来了暗营人马,私下查访,不出明日,应该就会有消息送来!”

    “正合朕意!这么说来,四皇子不但无过,反而处置得当,当赏才对!”诸葛豊迟心下稍安,展眉徐徐道。

    “圣上,此次行刺,府上无恙,却累及了无辜!”陈萦想起锦妃交待,小心措辞。

    “受袭人等,请太医瞧后,依例打赏便是!”

    诸葛豊迟踱回御案边,见陈萦未有告退之意,上下打量,那眼眸又深炯了去。

    “陈萦,莫非……,莫非今日可还有他人在四皇子府?”

    “启奏圣上,四皇子府确有贵客,累及莲歌公主受伤,实乃意外,娘娘正小心安抚,此事牵涉朝事,故差了老奴前来通禀!”陈萦察觉圣上眸光迫人,忙跪下答话。

    “莲歌?”

    诸葛豊迟深思半晌,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却一下想不起。

    朝中常有国宾来访,其中不乏公主淑媛,自己政事繁重,多由各处依例办了,看着面前堆积的折子,不由地心生烦躁,目光茫然地指了指陈萦,示意他御前说话。

    “圣上,老奴一提您便会明白,轩辕陛下膝下有一女,她便是此次遭袭之人!”

    “你是说轩辕景濯?”

    诸葛豊迟纳罕非常,看向陈萦,眉间已现出一个大大的川字,沉寂多年的心事,翻涌而起,又如雨台上飘过的残花,偶见形容,又一下浮浮沉沉飘远了去,步向花窗,沉默了良久,但听他长长地一叹,道:

    “朕与轩辕景濯恐有十年未见了吧?”

    “至今岁秋时,正好十年!”陈萦掐指一算,忙身后回道。

    “堂堂滄岳竟连个弱女子都保护不了,传出去岂不是笑话,公主现在情形如何?”

    诸葛豊迟揉揉疲惫的眉心,心中沉郁地问。

    “娘娘已请了太医诊治,恐要好好休养,公主并无性命之虞,娘娘请圣上放心!”

    “朕只记得姬皇后唤她莲儿,时间一晃,孩子们长的真快,日前暗卫回奏,称邬敕国公主哑疾好了,当时朕本想细问,恰逢徐娘娘动了胎气,朕竟疏忽了!”

    “娘娘知公主患有旧疾,已嘱了太医悉心诊治,如今徐娘娘临盆在即,圣上国事繁忙,娘娘要小的们从旁好生伺候!”

    “宫中知朕心意者,非阮锦莫属。早年懿贵妃有意留下莲歌,亲手调教,怎奈姬皇后爱女心切,只好作罢。轩辕氏依诺,避世不出,朕倒不知这莲歌与合墒私下有往来?”诸葛豊迟甚感意外。

    “此事……,此事尚有隐情,也是娘娘担心的,适才听出公主有悔婚之意,细问后,据说月前已与四皇子论及了此事。今日公主受伤,四皇子亲去邬敕国请罪,据闻私下里已将悔婚前后诸事,细细禀明了姬皇后!娘娘未敢擅断,请圣上处置周全!”

    诸葛豊迟听后,眼中一震,方知一眨眼的功夫,这天大的大乱子真地就蹦了出来,目光一凛,指着陈萦骂道:

    “你这奴才,卖了半天关子,现在才回禀明白,枉你跟了朕这么多年!”

    “圣上息怒,老奴知罪!”陈萦心中叫苦,跪伏在地,磕头告罪,额际已冒了一层冷汗。

    “我就知那四郎定不会安生,他自幼聪慧,不落人后,在闺阁少女中,又颇受瞩目,朕自知和亲一事委屈了他,可他并非一介布衣,贩夫走卒,身在皇家,便有那千钧之责,他真是让朕太失望了!”

    “圣上息怒,其中隐情,恐要明日问过四皇子才好细究,诚如圣上所说,都是尚未经事的孩子,待娘娘安抚后,没准儿明日公主转了性儿,也说不定!”

    “事到如今,还要替他担待,陈萦,你还要不要你的脑袋!”

    “圣上——”

    “私下悔婚,足见他眼里根本没有朕这个父皇,如今姬皇后已知此事,让朕情何以堪!你可知覆水难收的道理?将心比心,若朕的长公主被退婚,试问朕是宁肯她老死宫中,保了这皇家颜面,还是上赶着求那阿布里沁娶她?”冷声拂袖,诸葛豊迟已气地目赤欲裂。

    正发着脾气,殿外一名小太监,微微探头,瞧着殿内,颤声报道:

    “启禀圣上,适才有一……,一侍卫……,名唤春九,送来一封书信,说是十万火急,本欲拦下,可他亮出了圣上御授的腰牌,奴才特来回奏!”

    “他人呢?”

    诸葛豊迟一楞,问话时已阔步走到殿外。

    “圣上,来人留下信便匆匆离开了!”

    小太监嗫嚅地呈上信笺,诸葛豊迟见那书信,上有一个姬字,当下瞪着陈萦道:

    “瞧瞧,来的好快!”

    拆了信笺,读罢,有些怔忡,后递给陈萦,指着那信道:

    “姬皇后将错一身揽下,书信之中尽是教女无方之词,让朕好生惭愧!”

    “圣上可要回书,老奴愿意亲往,替圣上一效犬马!”

    “此事,还是朕差春侍卫去办,只是眼下,朕可不能由得那四郎这样乱下去了。去传朕的口谕,明晨,内宫无事人等,一律在宫门外侯迎公主入宫休养,合墒腿脚不便,命敬远护驾,阮锦此番也累的不轻,抬了朕的龙辇去,好生伺候!”

    “敢问圣上,公主安顿在宫中何处合适?”

    “朕倒没你想的细致,说到安顿之地,朕倒犯难了,若是懿贵妃在,她那里当是最合适的,想那姬皇后也是愿的!褒怡她贵为皇后,天生喜静,也未养过孩子,如今去祈福,正巧天旱,朕也有意让她为朕尽尽心,就勿叨扰她了!”

    “锦妃娘娘淑德温婉,旧事也是知道的,奴才以为还是娘娘那里合适!”

    “也只能这样了,朕知这些年,苦了阮锦,朕当年有意封她为后,无奈太后娘娘那里属意褒怡,算来与朕鹣鲽情深,已几十年了,还是个从五品的妃子,也未曾向朕讨封,此番传旨,封其为正一品皇贵妃,莲歌公主在她那里,朕对姬皇后也好有了交待!”

    “皇上圣明!”

    陈萦大喜,一旁跪安领旨,引领着小太监退下去了。

    一室灯火,诸葛豊迟看着墙上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昔日景澜殿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已在经年的斜风细雨中,变了模样。

    范进一语道破天机。

    邬敕国已易主多年!

    她的父皇轩辕景濯不过是栖于滄岳国梁下,遥想故国朱颜的亡国之君而已。

    所谓的皇家名分不过是灼人眼波的镜花水月,只掷了一小石过去,便露出苍陋灰暗的真实。

    未出乎意料,只是乍听之下,莲歌的心还是莫名的痛了一下。

    思及父皇的模样,也如历朝的国君般,一双明眸,锐利深邃,想必也曾志在千秋,俯视天下,骨子里的龙威那般浑然天成,站在身侧,毛孔都感觉得到。

    想她轩辕氏,就算心内波澜万千,也都得藏在那张无懈可击的面皮之下,好一个苦字!

    莲歌心中微叹,见范进一副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哂然笑道:

    “倒是难为了你,整日里公主公主的唤,日后还是唤我莲歌吧?”

    “公主何故自贬?滄岳必会助轩辕氏复国,两朝本就世代相往,渊源颇深,皇贵妃她尚尊称您一声公主,何况范进一介潦倒书生!”

    “范进,你虽未中举,可腹有书墨,不如我求了三皇子,为你在朝中谋个缺,可好?”多日的相处,莲歌觉得这书生竟不似初见时那般惹人生厌,只眉眼带笑地歪在榻中,认真问他。

    “蒙公主抬爱,公主您不是赏了小的一马倌当吗?而公主您有所不知,这天下的儒生若非一朝金殿折桂,恐怕此生都难见几个皇家亲贵,范进接连竟见了数位,已是祖上显德了!”范进未受过如此礼遇,一旁连连作揖打拱,脸已火辣辣地烧到了脖颈。

    “范进,你既讨厌那低眉鼠眼之人,自己缘何又要自毁人前?贵者,不在其外,而在人心,要知道你并不低我半分!而世间,即若是那帝台上的天子,纵使富甲天下,也折不了人的傲骨,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心无形无相,你才是自己的王,心之所达,便无疆无界……”

    “公……公主……”

    范进闻言惶恐地看向四周,眼前少女的一番逆天宏论,让他不知如何自处,脑中闪过的皆是诛九族的画面。

    莲歌瞧着范进噤声一旁,突来的感怀卡在嗓内,生生又咽了回去。

    是啊!

    这是一个皇天在上,男尊女卑、等级森严的时代!

    墨小莲可以成为自己的王,莲歌可以吗?

    夜痕褪去,天色将晓,四皇子府依然是一幅戒备森严的局面。

    莲歌自金庭侍卫春九的手中接过了母亲的书信。

    母亲说最苦莫过帝王家!

    圣意不会因一个女子的“不”字,而有所转圜。

    母亲说“云在青天水在瓶”,缘不只是一个“结”字,还有一个“修”字。

    邬敕国的帝姬,骨血里流着轩辕氏的高贵,要勤学宫仪,孝悌为先,深明事理,恭顺谦卑,切不可失了皇家颜面!

    她正恍惚,一道圣旨又当头降下!

    那明黄的诏书送于眼前,她已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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