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溶溶,火罗王尽兴而归。

    “或许那策论之辨,他言之有物,锋芒已露,是福是祸,孤尚需询问过大国师后才能得知!”途中他双眸流慧,忆起旧事,侃侃而谈。

    此话一出,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我尚还未理出头绪,他已转移了话题,揣度着问我:“这滄岳朝内宫的女子或者也并非那般贵不可及,即便此人是个妃子?”

    “那宠妃和寻常不起眼的妃子纵使品阶相同,也是两番人世,这贵不贵,全在男人一念!”我道,此中景况,身为国君,他该知道。

    “你也会是这般么?”

    “诚如主上所说,轩辕氏亡了国,本殿连个贩夫走卒也称不上,既然不贵,放在这宫内,自是鱼目混珠!”我看破形势。

    “此番孤听说那岳氏之女已入了宫,珠光得显!”他了然道。

    “是本殿新结拜的姐姐呢!算来主上是本殿是朋友,这岳……”

    我才吐了半句,便被他冷颜叫停。

    “天杀的,孤不需要那么多的朋友。那珠兰殿下黄土中的孤魂也不能与孤有任何牵扯,你与孤是有福不同享、有难不同当的朋友。可你这姐姐若因男子一念,贵不可及,会这般么?”他伸出五指,横眉立目地呼呼扇风而来。

    “打扇?”我揣度。

    他嘴角抽搐,见我笑,动真格飘来一巴掌,我竟忘了躲,那手停在我脸颊前一寸处。

    他睁着一双眸子好奇地瞧我道:“孤的美姬乌乞阿卓当年也是这般的肤如凝脂!”

    “如今美人迟暮,主上将她赏了人吧?”我弹开他的手,呵呵一笑。

    “孤答应过她,宁可赏她一死,也不能将她赏了人!”他叹息。

    “女人之贵或临死境之时,才这般动人,主上的乌乞阿卓是个美人!”我道。

    尉迟璿璥听闻,抬了抬下巴,这让他有些骄傲。

    “可孤的侍女们不会因为她不受宠而掌掴于她,即若是她被赏了出去?”他定定看我。

    “我是公主,宫娥们怎敢如此,即便是娘娘也不行!”我正色道。

    “那太子妃比你荣贵!”尉迟璿璥道。

    这如何作比?

    论家私,太子妃出身富庶,她家族一月的府库银两可比我朝一岁苦酬的银钱。

    可若说名门望族,我轩辕氏自古便美名闻达,比诸葛氏都不知要贵去多少呢!

    只是如今这轩辕氏也有走背运的时候,我叹,思及太子妃那张秀外慧中的脸孔,尉迟璿璥移目而过,目光一聚,我诧然抬眸,忽被他点醒。

    “是……,是那个唤作笙儿的宫婢?”我敛眉问他。

    “你知道?”他也惊讶,眨眸看我,十分费解。

    “本殿并不知道,只知太子与那宫婢之间并不寻常!”我道。

    “诸葛豊迟知道吗?”他拢眉问我。

    “圣上操劳国事,应该不知,宫中法度,这种事若被皇后娘娘得知,定会严惩不怠!”

    这个笙儿可真叫我吃惊,原本以为她只想攀个高枝,却未想到她竟是这等欺上作恶,包藏祸心的女子。

    “孤以为应该让皇后得知!”尉迟璿璥建言。

    若非是看不过眼,这尉迟璿璥才懒得管他人的闲事。

    太子妃,除了宫中娘娘,后宫内她贵不可及,如何会任一个宫婢百般欺凌?我想不明白。

    “此事孤不知晓,或者你可亲自问她?”尉迟璿璥双眸闪过一抹精灿。

    “主上真不知?”我怀疑地打量他一眼。

    “女人的事,最麻烦,孤是一国之君!”他白我,昂首间头前而走。

    沿路他执意送我,我知他也忌惮萧擎苍,不免谢他。

    “主上可知,那萧擎苍为何没来?”

    月色如水,宁馨殿的秋千处,我因想不透,问他缘故。

    “萧擎苍过尽千帆,怎会被寻常之人打动?”他坐于我旁边,笑牵两弯眉,取笑于我。

    “寻常?”

    我这妆,可是画了好久的,揽镜自照,足以让桃花太子中招。

    “男人喜欢女人,可不止是喜欢一张脸那般简单!”

    他目测了我一下,十分直白地露出了些干巴巴的笑容。

    “那笙儿估计就是这般令太子魂不守舍?”

    我回想那宫娥窈窕多姿的身姿,思及她媚色入骨的言行举止,浑身直掉鸡皮疙瘩。

    “可是也很容易倦!”

    他直言,自我袖中牵出一面帕子,替我擦掉脸上的浓墨重彩。

    其后指了指那上面的痕迹,本欲吐些肺腑之言,孰料他的眼光直直落于那锦线遍布的图案之上,竟片刻未回过神。

    “这……这是……何?”他终于有勇气问我一句。

    “凤……,凤凰……”那是于范承旨处交的功课,我已尽我所能。

    “孤未见凤凰,却觉是只乌鸦!”他观不出,随手丢于我。

    “凤凰初孵出的时候,神似乌鸦,待展翼而飞,便是凤凰!”我呲了呲牙诡辩。

    “凤凰不是孵出的,是神鸟,焚于桐枝、于烈火中永生,稀松的乌鸦如何媲美?”

    他不悦,眸睛在夜色中晃眼。

    “本殿是帝姬,出身轩辕皇朝,连我大哥也说我是小凤凰呢!”我摇头晃脑,兀自笑了。

    尉迟璿璥已坐不住,飞身摇起了那秋千,攀在上方道:“孤三日后离京,再也不用见你这只乌鸦了!”

    “墨小凤送主上一程!”我抬眸,连忙施礼。

    他凝视我半晌,拱手告辞。

    打量那帕子,“这如何是只乌鸦了?”我从花窗爬入殿中,冲着殿中那只忠勇的鹦鹉愤愤不平。

    今日它未说“金满箱、银满箱、夜明珠、放光明!”

    有人来过,我放下绣帕,诧然抬眸。

    殿中的灯火于此间灿然而亮,寝殿中朵朵丹凤白,雪蕊含香,似含羞的少女,展颜浅笑。

    中庭一人,长身玉立,俊目如星,光寒乍现。

    唇角溢出笑意,一丝一寸,由浅入深。

    “公主长夜操劳,让合墒敬佩之感油然而生!”他拱手,围着我打量一番。

    今夜经过凤藻宫时,那方琴音袅袅穿梁,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似水柔情。

    “不是说去真姐姐处听曲儿去了吗?”我问,心中揣度着该如何告诉他萧擎苍的风流往事。

    “菀真一指琴音,撩人心弦,经公主一提,合墒好悔,不该在这丹凤白上费心,我该知公主不喜的!”

    他的目光落于我发上那朵红色的香魔上,深深扫过,嘘声而笑,执手一摘掷于了地上。

    “诸葛合墒——”我拧眉,拉住了他。

    “公主听好,这后宫不能直呼名姓,以后要叫殿下!”他冷音飘下,拂袖一旁。

    “尉迟璿璥是本殿的朋友!”我解释。

    “朋友?”

    他冷笑,取过一面雕花铜镜,将我按在梅凳处,指了指镜中的面孔,咬牙道了句:“鬼才相信!”

    我望了望,也一下呆住。

    镜中的女子,双颊如玉,黑莹流动,眼角处红色胭脂斜挑入鬓,眉峰处也染了些桃红,妆容明媚、挑动视线。

    尉迟璿璥没有擦坏我的妆,他的手如神来之笔,让一个十三岁的丫头,改头换面。

    流月那日为我所画的妆容也难达今日之境,而那额妆如今徒留一点朱砂,在朵朵丹凤白的映衬下,丽色尽显,再配上这一身隆重的公主常服,我也不知那个莲丫头哪里去了?

    “这妆很好,轩辕莲歌是个美人!”我挺直脊梁道。

    “女为悦己者容,难得公主入了境,您的确是个美人,只是观者之心不可同日而语,那火罗王赞你美人,合墒却觉不过尔尔!”

    他厌恶地从大殿明暗交接的光影中阔步而走,殿中繁花霜染一夕。

    我自坦然安眠,却在后半夜时倏然惊醒。

    有人步入了我的绣榻中,立于暗处一动不动,我一骨碌坐起,瞧了瞧窗棂,于满室的花香中喃喃道了声:“诸葛合墒——”

    “天底下的男子,你只装出想他便够了,他也会念着你的好,这梦里,他不知,也不会念着,唯有苦了自己!”

    一个纤细的声音,让我眉毛打结,下一刻我又钻入了被中。

    我本把梦留给自己,这流月却将我推入现实的蛮荒中,真不知是如何欠了她的?

    “又出去习舞了吗?”我瞧了眼几上的时漏,因她这般执着,心中落满感慨与叹息。

    未瞧清她的脸,只知她抱了方绣枕,钻入我的被中,拉住我的手,蜷缩成一团。

    “整日里杯弓蛇影,你会活不好的!”她手上的冰凉,令我牙齿打颤、拽了拽被。

    “莲歌,这世上真有鬼吗?”她问我,手上微微一颤。

    “这宫内有帝气压着,那鬼即便是有,也无法作祟!”

    我信天地有神明,却不信妖魔鬼怪。

    “莲歌……,他也告诉我回去歇着,可我睡不着,好怕被追着!”流月鼻翼翕动着。

    我怕她病了,摸了摸她的脸颊,却触及一片冰凉。

    挑亮了榻边的灯火,眼前还是那张美灿尘寰的脸,如今簌簌飘泪,让我慌神。

    “流月——”

    “莲……莲歌……”她喉咙发涩,抬眸看我,珠泪频坠。

    冼宫人说流月除了习舞外,平日里话少的可怜,若行尸走肉般叫人担心。

    “流月,你该听冼宫人的话,她是为了你好!”

    “她才不管我的死活!”流月委屈。

    “冼宫人不会这般,她来过,要我助你,她担心你会在膳房闷死!”我训她一句。

    “她……如何……不跟我说……,只说让我在她那膳房老死,为她送终!”流月凄然。

    “冼宫人是瞧你可气,她是刀子口豆腐心!”我笑。

    “莲歌——,你不许笑!”她厉声斥我一声,鲜少这般严肃。

    “这不能笑,可本殿也不能陪着你哭?”我翻身不欲睬她。

    “这宫内……才死了人……,莲歌——”

    流月十指如钩地抓住我,梨花带雨的芙蓉面,不住地颤抖着。

    死了人?

    我一讶,进而毛骨悚然,翻身而起,定定瞧她。

    “是……,是真的!”她抬眸,不知所措。

    我的笑被她这句话吹散了去,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是我……,我没……没……杀他……”流月在沉默中抽噎起来,转眼已哭的气喘。

    出了事!

    才一阵子未见,便出了大事!

    心中猛然一沉,我一下拉了她起来。

    我告诉过她,她不能出乱子,这是宫廷,一个不小心便会小命不保。

    “流月,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告诉我,谁死了?”

    “莲歌……,我……只能靠你了!”她吓的花容凌乱。

    “流月,你说你没有……”我想起她适才的话,惊声询问。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近日似被鬼跟着吗?”流月不敢再哭下去,抬起红肿的双眼,又垂下了头。

    此事——

    我该警觉的,近处瞧她,此刻我追悔莫及。

    “那不是鬼,是个人,对不对?”我急急问她。

    “我根本不识那人,今日膳监派我去太子殿,送了御膳房的茶点!”

    “太子?”我吓的一哆嗦,瞅了瞅他,竟不敢听下去。

    “来人只说他姓萧,是奉国的太子,我哪里知道这些?他说自薪火库见我,便对我一见倾心!”流月魂飞魄散地说着。

    萧擎苍?

    今日与滄岳朝“四公主”玉枬亭赏月的萧擎苍!

    “萧擎苍死了?”我惊愕,魂迹不在。

    “我……,莲歌……,不是我……,我没有杀他!”流月猛地拉住我,颤声要我信她。

    萧三太子已去往黄泉,我于残存的冷静中,颔了颔首。

    想那萧擎苍风流不羁,自是该吃些苦头,只是他因此断送小命,却让人不由地一叹。

    桃花太子对女人一向是怜香惜玉,他贵为一朝太子,也是行事谨慎之人,如何落了如此局面?

    我细问流月,她于惊惧之中,向我吐出了详情,我思及前后诸事,大抵有了一个梗概:

    薪火库那日,流月碰到的自不是什么冷宫的鬼魂,尾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萧擎苍。

    想桃花太子猎艳无数,见到流月这般丽绝的美人,也无法镇定自若,自此便“病”入膏肓。

    难怪他常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原来他竟隐身于太子殿中。

    三公主求亲不成,他又打起了四公主的主意。

    回朝之期将至,他此番未占得先机,唯一令他满意的是遇到流月。

    幸运的是流月不是什么公主,她是个罪婢。

    萧擎苍不会错失机会,他有心带美人回朝,好好疼爱。

    他买通了膳监,将流月骗至殿中,自是巧舌如簧,挖心掏肺。

    流月婉言应承,欲脱身离去。

    萧擎苍已有所安排,情急之中他捆绑了流月,将她幽禁于殿中,准备明日带出宫外。

    流月逃脱求救,碰到了太子,萧擎苍追及拿人,太子不悦,援手相助,拦下萧擎苍。

    流月被萧擎苍一掌击昏,醒来时,萧擎苍已一命呜呼。

    我不知太子如何处置眼下的乱子,只知萧擎苍如今长眠于冷宫的桃花树下。

    他一辈子都与“桃花”有缘,那地界果真适合他!

    “太子说,守口如瓶,自会无事!”流月看我,她只是一个罪婢,这让她惶惶难安。

    “流月,死的这人不是寻常人物,他是一国的太子,淳瑜太子说的不错,无论何人问你,你皆要称不识不知。现下你要做好随时离宫的准备,若事有败露,你要活命!”眼见天亮,我谆谆嘱咐。

    “莲歌……,这就是我的命吗?”

    流月抱住我,哽咽道。

    “流月,你与太子宫未有牵连,那里你从未去过,你没有理由出现在内殿,眼下你要在膳房如常奉事,过了当下,才可细数明朝!”

    命是最难参透的,我和她一样,只能看到这眼前云层夹裹的一线曦光,它一会儿被浮云遮盖,一会儿又微微透出,十分玄妙。

    “太子会无事吗?”流月临走时问我。

    “此事非同小可,若曝露,太子自是难脱其罪,但他是一国储君,可掌控的远胜于常人!流月,为了一个活字,眼下容不得你哭天抢地,去膳房做你该做的事!”我坦言其中利害。

    “莲……莲歌……,我要活,你知道我不能死!”

    流月擦掉泪水,重理了妆容,打起精神离去。

    我吹熄了灯火,这晨曦大亮后,人世又会是千般景致,难以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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