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之萤人生的第一封情书,和她最初想象中的“下笔如飞”很有一番差距。果然,任何事情都需要真正的实践。本以为这种东西随便编一编不费什么劲,实际上,虚情假意也需要一点真实土壤的滋养,她的灵感时有时无,主要依赖于对周重西的观感,有时候感觉好点儿,就能多写两段,就这样拖拉地写到高三的第二次月考结束。

    这期间,她和周重西的关系倒是一直正向发展。其中少不了向明阳的贡献,尤之萤喟叹舅舅在收买人心上还是有两下子,因为他的过度热情,她被迫又喊周重西来吃过几顿晚饭,大概是吃人的嘴短,周重西待她的态度肉眼可见的好了很多,不止恢复了早上一起上学的状态,还明显拓宽了容忍度,有时她说点过界的话,他也只是静默不回应,过后倒是照常搭理她,再没有先前的冷鼻子冷眼。

    这很容易让人得寸进尺。

    周日的上午,周虔和向明意都出门后,尤之萤才起床。

    时间不早了,她下楼找东西吃,厨房里有水煮蛋,在蒸锅里,还热的,旁边碟子里搁着个三明治,这三明治显然不是家里做的,周虔和向明意去宜泠下面的一个县里参加周虔朋友的婚礼,说是年过四十的头婚,办得很隆重,两人出发得很早,昨晚就已经交代好今天让他们早午饭自理,冰箱里有冷冻饺子和面条,要么自己煮一下,要么去外面餐厅吃。

    现在家里就剩下两个人。

    尤之萤不需要想也知道是谁买来的。

    她没吃水煮蛋,剥了三明治的包装纸,一边吃一边上楼,旁边卧室门掩在那,尤之萤走过去去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没见着,转身走去小书房,没敲门就按下把手推开了,视线往窗边看去,果然有人坐在那里。

    听到声响,他回过头来,黑色的圆珠笔还搁在手里。

    尤之萤咽下嘴里的食物,笑了一下:“早啊。”

    周重西抬了抬眉,问她,“鸡蛋没吃?”

    “嗯,我吃这个就够了。”尤之萤松开门把手走过去,“写作业啊。”她低头去看他在写的,是化学试卷,字还挺好看,连结构式都画得十分漂亮。

    这话没什么好回的。

    周重西没接茬,不知道她这视察意味地过来,是要做什么。他的视线很自然落在她脸上。

    不出门的时候,尤之萤对穿着打扮实在随意,早上只清水洗了把脸,身上套着件毛圈棉的卫衣,头发也只拿手指梳了两把,有些乱地披散着,她咬三明治,闭着嘴巴咀嚼的时候有缕发丝从耳后滑落下来,窗口的晨光一照,晃出些微淡淡的金色。

    她的睫毛也是这样的颜色,连脸颊上细细的绒毛也是。

    在尤之萤抬起眼睛时,他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低头继续看试卷,同时问她干嘛,是不是有事。

    尤之萤摇摇头,扯过房间里的另一张椅子,在边上坐下,边吃边说:“我晒会太阳。”停了下,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视线从搁在窗口的乌龟盒上离开,侧过头,“不打扰你吧。”

    做题的人没看她,垂眼写着,不答反问她:“有风么?”

    啊?

    尤之萤起先没听明白。

    “可以关窗。”他又说。

    尤之萤看看窗户,这才懂了,朝她这边的半扇窗户打开的,只有纱窗关着,两盆绿萝和小乌龟都放在那里透气。

    是有风,但是不冷。

    “没事,开着吧,空气好。”尤之萤继续吃东西。

    不大的书房里显得安静了,只剩下笔头写字的声音和几乎可以忽略的咀嚼声。

    窗外树上有鸟叫,是秋天的麻雀。

    坐在这里感受真不差。

    阳光好,微风也好,还有洗眼睛的绿色植物和供观赏的小乌龟,算得上惬意。

    于是,吃完了早餐,尤之萤也拿着书包来了。

    两个人难得地同在一个空间里学习。

    一上午的时间过去,尤之萤发现周重西这人其实是还不错的学习搭档,她之前和孙鹭一起去图书馆,隔不了多久孙鹭就得开个小差,活动一下,最多一个小时必然要喊她一回,相比起来周重西定性好多了,踏踏实实坐了三个小时,中途休息也只靠在椅子上闭会眼睛而已,全程都很安静。

    后来歇下来,尤之萤提议说听会儿歌,周重西也没反对,任由她去电脑上选歌,连着外放了几首。

    尤之萤仰头靠在椅背上,有点懒地转了下椅子,就靠他近了些,侧眸看过去,他也转头,很意外地四目相对。

    音箱里播放到《Apologize》的副歌部分。

    尤之萤在脑袋里衡量着现在起身过去亲他的可能性,如果他再这样看她十秒,她就过去。

    然而仅仅几秒,周重西侧开了眼,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到另外的方向,尤之萤只看到他的喉结轻轻地动了一下。

    音乐停止之后,周重西先从椅子上起来,声调有些懒散地问:“吃什么?”

    他在说午饭。

    已经十二点半了。

    尤之萤仍然懒懒地靠着,反问他要吃什么。

    周重西没什么想法,为了方便,他想说要么去外面吃好了,或者,他出去买回两份饭来。然而没有等到他开口,尤之萤从椅子上直起背,面朝他,“煮饺子好不好,我来煮。”

    她是真心的提议。

    因为早饭是他解决的,那么午饭理该换她来承担。

    周重西略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她不嫌麻烦就煮吧,他无所谓地点个头:“行。”

    “那你等会下来吃,好了我打你电话。”尤之萤起身,拿手腕上的皮筋随意将散开的头发扎了起来,当真下楼煮饺子去了。

    周重西在书房里待了十来分钟,手机没响,他自己下去了。

    在楼梯那就看到厨房热气氤氲,仙境一般。

    她没开抽油烟机。

    周重西走进厨房,尤之萤没防备,转头时差点撞到他。

    “你怎么来了,还没好呢。”她手里拿着勺子,锅里白白的饺子还在滚水里煮着。

    她的脸被水蒸气熏得微红。

    周重西抬起手,按了下油烟机。

    尤之萤这才想起来,她漏掉了这一步。

    周重西瞥了眼锅里,水放太多了,他没讲,只说:“应该好了吧,看着要破皮了。”

    “哦,我准备盛起来了。”尤之萤转个身拿勺子往旁边的碗里捞,捞干净后剩一大锅水,她把装了大半饺子的那碗递给周重西,“你出去吃吧。”

    后者接了碗,正要出去,身后一声抽气,尤之萤要端那锅水到水槽里,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拿手去扶,碰到热锅的边沿。

    刚被端起的锅搁回原处,清晰的一声响。

    尤之萤缩起的那只左手被捉住。

    周重西扯着她到水槽边,水龙头的凉水浇下来。他搁下那碗饺子,低头去看她的手指,指腹明显红的。

    水流减轻了灼痛感,尤之萤回过神:“没事,就碰了一下。”

    “再冲一会。”周重西松开手,“你没煮过东西?”

    “我舅舅是厨师,我阿婆也很会做饭,家里都用不着我。”尤之萤关掉水龙头,对他说,“我今天头一次给别人煮东西吃,八十分有的吧。”

    也不知道周重西信不信这回答,他看她一下,再低头时,意味不清地笑了下,尤之萤看得清清楚楚,追问他,“笑什么,很开心吗?不回答我就默认你嘲笑我。”

    周重西叫她的名字:“尤之萤,讲点道理。”

    “那你笑什么?”

    他几分无奈地一抬眼,“荣幸之至,可以么。”

    别管几分真诚,反正尤之萤满意了,端起饺子给他:“吃吧。”

    潦草地解决了午饭。

    尤之萤睡过午觉,下午回到小书房。

    周重西戴着耳机在玩游戏,她仍然和高考真题盘桓,三点半停笔,收拾自己的东西。草稿纸和练习卷都拣好,搁进书包里,同时从书包的内兜里取出已经封好的信封袋,略一犹豫,将它搁在了地上,靠近桌角的位置。

    看起来就像拿东西不小心带出来,滑落在那儿的。

    尤之萤提起书包,不作停留地离开这间屋子。

    四点过了,周重西才结束游戏。如尤之萤料想,他过去拿自己的书时看到了地上的东西,想到是她落的,准备还给她,这时候看到了信封正面,手指顿了顿。

    三个字。

    是他的名字。

    周重西从来没觉得自己多特别,最多拥有及格线以上的接近正常成年人的理智和自控能力,他知道什么事不该做,也认为自己可以处理好。

    他能够猜到这是什么,也平静地拆开了它。

    一中统一批发的草稿纸,很符合她的潦草随意,突发奇想。

    打开之后,映入眼里的是与纸张不相称的隽秀漂亮的字——

    周重西:

    你知道你的脸上有几颗痣吗?

    或许我可以告诉你,一共有两颗,一颗在右边脸颊上,一颗在左边眉毛下面几毫米的位置,我喜欢你右脸的那一颗,有时候我会想亲它……

    周重西的右脸仿似火烧一般的热了起来。

    他试图冷静下来,但效果不佳,耳廓持续的升温中,他不受控制地将这封信一直读到尾声。

    尤之萤是个优等生,在这种事上也没有偷奸耍滑,切切实实地写满了三千字。

    到底是借鉴了谈月的思路,她同样也在末尾庸俗肉麻地附上一首作品,但不是引用率极高的《致橡树》,也不是什么时下流行歌曲,她告诉他:我舅舅年轻时玩乐队,当然并没有红,后来他生病回家了,做了手术,他那时候断腿还没有假肢,哪里也不去,只能在家里带小孩(也就是我),他没事做就唱歌,就那一首,不是摇滚,大概是民谣吧,只有一把破吉他,只有我一个听众。我听到耳朵要烂了,以至于现在还记得好几句——

    起风时触碰你的衣角

    日暮间踩过你的影子

    和你说今日天气/收场是出落寞独角戏

    与你左手的距离/企图逾越的朝夕四季

    你是月亮

    是霓虹

    是我的迷途之末

    我只妄想/收藏你

    保存为/未知段落

    信的最后一句,她问他:周重西,我可以唱给你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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