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阳在厨房里接完向明意的电话,端着热牛奶出去。

    阳台那边,尤之萤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拿着凉毛巾捂着微肿的眼睛,另一只手空闲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拔着旁边那盆仙人球的刺。翠山苑这个小区住的老年人多,大家都休息得早,这个点对面楼栋已不见一盏灯火,透过玻璃移门向外看,只有黑漆漆的一片,连阿婆养的黑猫都已经缩在角落的小窝里睡昏头了。

    向明阳走过去,牛奶搁在旁边的高凳上,拉过旁边另一张椅子坐下来,“你妈刚刚打电话来,我看她还是很担心你的啊。”

    尤之萤没回应,移动了下毛巾,换到右边眼睛。

    向明阳:“行了,毛巾都捂热了。”

    尤之萤拿下毛巾,向明阳瞥了两眼,戏谑一句,“没啥用啊你这眼睛,跟那小熊猫没两样,别说,还挺可爱。”

    “……”尤之萤不想说话。

    向明阳也不逗她了,正经了几分,“说起来,这是你们母女俩的事,我虽然是舅舅,但讲到底,还得算是个外人。咱俩都知道,除了你跟明意,我们这一家几口都没什么血缘关系,是不是?所以真要计较起这个,这个家最亲的还就你跟你妈。”

    尤之萤:“是么?我没感觉到,她连姓都不愿意给我改。”

    血缘有那么重要吗?

    血缘也没有让向明意多喜欢她一点。

    向明阳自然也听懂她的意思,他语塞了一下,一时也想不到能为明意解释什么。

    做兄妹这么多年,向明阳心再粗,也多少比别人了解向明意,向明意从小就与他不同,同样是被收养,只不过明意是被丢在路边,他是生下来有病被家里人偷偷送到向家门口。向家夫妇心善,又没有生养,虽然条件算不上多好,但也尽力好好养大了两个小孩。

    向明阳小时候就大大咧咧,没觉得自己与其他小孩有什么不同,旁人说他捡来的,他也嘻嘻哈哈不觉得难过,但向明意就很在意,每回别人一提,她都不高兴,向明阳小时候就不大明白她为什么要为这种事哭,后来长大也就理解了,人的性格各不相同,感受也不一样,明意是敏感、要强的人,向老太太老早就说过,明意这孩子,怕是很难活得轻松。

    向明阳也只能对之萤说:“你妈她从小就是这个性子,心思重,又不爱说出来,其实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也说不好。但是……她那些年确实也不容易。”

    尤之萤沉默了下,说:“我知道。”

    怎么会容易呢?

    明明早就决定不要孩子的人,明明意外怀孕也决定去打掉的人,却因为可笑的爱情被劝服,以为生下来真的会不一样,事实却是与日俱增的厌恶和痛苦,甚至崩溃到自残。明明坚定地离了婚,拥有了自由,拥有了喜欢的工作,以为错误还来得及修正,那个男人却死了,脱手的包袱又被扔回来,而且毫无退路。

    她只是妥协了一次而已。

    血缘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

    血缘没能让向明意萌发母爱,但是切切实实地绑住了她。

    所以,尤之萤怨恨她,又对她不可抑制地愧疚,愧疚到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她在意识模糊的瞬间真诚地希望自己能就那么死掉。

    死掉就好了。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

    “之萤,你妈妈的想法我看还是等以后她自己来和你说吧,但是你今天有句话我还是很有意见的。”

    尤之萤看着他。

    向明阳停了停,颇郑重的语气,“你说你是我们家里的负担,是明意带回来的负担,这我可不同意,你对舅舅还有你阿婆来说,绝对不是负担,我们从来没有这么想啊。”

    尤之萤揉着毛巾的边角,没吭声。

    “就说我好了,那时候明意带着你回来,我那时候年轻啊,意气风发啊,刚做了手术,没了这条腿,哪接受得了,要不是天天还要帮着照顾你,说不准还真就那么废了,活不活得下去都不知道,你那会儿才两岁多,小不点一个,天天对着我笑啊……”向明阳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不是我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小时候就长得比别人家小孩可爱,就那么养你几个月,哪还舍得死啊,你说你这能是负担?是我们老向家的宝贝吧。”

    尤之萤被逗得笑了一下,又敛住神色,抿了抿唇说,“有这么夸张么。”

    “当然了,这还有假,不信你明天问老太太。”

    “你以为我不会问吗?”

    “你问好了。”向明阳见她情绪好了些,松了口气,“怎么样,也该有点困了吧?”

    尤之萤点了点头。

    “那喝完牛奶睡觉?”

    尤之萤说:“我上去睡吧。”

    这套房在一楼,小三室,是老太太和向明阳住。二楼那套是尤之萤读小学时,家里凑了些钱加上向明意自己的积蓄买下来的,她们搬去周家之前一直住在那里。

    向明阳让她晚上别折腾了,先在这住一晚,明天再收拾楼上那屋。

    尤之萤应了声。

    当她喝完牛奶去洗漱时,看上去似乎已经恢复如常。

    *

    第二天,本是乏善可陈的周四。

    但一中有一件大事,一年一度的运动会,每年都在十一月举行,今年略晚了一周,天气都冷了不少。

    按照惯例,高三不参加。

    早读课之后是开幕式。

    然而在早读课上,还有另一件牵动人心的事,期中考的成绩公布了,纸质的排名表在全班传阅。

    卢游对着最前面的一排名字愣了足足有半分钟,确定自己没有眼花之后,爆出一声“操”。

    总分年级第三。

    理科总分年级第二。

    这就是传说中省城六中的实力吗?

    随便转来一个就能挤到宜泠一中的榜二。

    卢游意识到自己着实低估了周重西,难怪那家伙居然狂妄到敢动提前高考的心思,他还以为是被爱情冲昏理智一时头脑发热呢。

    不到下课,众口相传,班上已经讨论得热火朝天,完全遮过了运动会的热度。

    铃响之后,大家穿着校服前去操场集合,到处是乌泱泱的人,更是避不开关注的目光,很多人频频回头。

    卢游走在周重西身侧,大有“与有荣焉”之感。

    走下楼梯,他才问周重西:“现在看你成绩这块完全不用操心了,只要老班和你家里同意就行了啊。怎么样,你昨天加了学长吗?有没有问到有用的?”

    周重西没回答。

    卢游以为是周围太吵,他没听清,便又更大声地问了一次。

    “没加。”周重西回答他。

    “那你得快点啊,我听说高考报名好像十二月初就截止的。”卢游没多想,提醒了一句,这时候体委追过来问他能不能做四百米的替补,话题就停在这儿。

    开幕式结束后,正式开始了比赛。

    十点多,汪妍看完了跳高和铅球,回到十八班的教室去拿湿纸巾。她从后门进,一眼看到右侧墙边座位上的人。

    整间教室里只有他。

    除了操场上传来的广播声,周遭没有其他的声音。

    他塞着耳机,白色的耳机线耷在手臂上,他的脸庞也搁在手臂上,只露出一点侧脸和颈侧白皙的皮肤。

    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在听歌。

    汪妍隐约觉得他今天心情不好。

    她常常会看他,大多时候他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并不会像那些男生一样说到兴头上发疯似的哈哈大笑,他也会和别人聊天说笑,就靠在座位那边的墙上,姿态并不多端正,他笑的时候声音通常是低低的,偶尔会垂下眼睛,扬起的嘴唇是微微的红色。

    汪妍知道他运动会没有项目,体委之前到处拉男生报名凑人数,但和他不熟,没敢问他。她也知道他期中考的成绩十分好,名次让大家都惊讶,老班早上来时都合不拢嘴,所以……有什么不好的事吗?

    汪妍收回视线,拿着杯子去前面饮水机接水。

    很意外地,当她再次转头时,看到周重西抬起头,乌黑的额发微微乱着,眼睛朝她看了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紧张,汪妍手指僵了一下,低头让饮水机停止出水,才又鼓起勇气问他怎么不下去看看比赛。还担心他戴着耳机不一定听得到,但他回答了。

    “懒得看了。”他这样说,声音也难得是懒懒的。

    汪妍没说出更多的话,只看到他垂下眼,侧脸到下颌的线条都有些紧绷。

    好像是真的不开心。

    运动会的两天,卢游的注意力被分散,直到周六,他才慢慢反应过来,没见周重西去找老班沟通什么,也没听他提及向学长咨询的结果,卢游的洞察力毕竟不差,机敏地断定这事不对,他没问周重西,反倒是给尤之萤发了条短信,报喜似的告诉她周重西这次期中考的成绩,结果居然没有收到回复。

    什么情况?

    他又错过了什么?

    卢游一头雾水,但他脑筋好,中午吃饭的时候,此地无银地提议去吃面,“顺便看看学姐,好久没见着了。”

    头脑简单如草履虫的徐嘉旭第一时间举手同意。

    卢游无视他,去看旁边人,只见周重西将耳机和ipod扔进桌肚里,一副无情渣男口吻,“我不去了。”

    卢游心里咯噔一下。

    完蛋。

    学姐失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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