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阵惊雷亮起,旖旎气氛渐渐消散,窗口钻进夹着雨丝的凉风让人逃脱沉溺。

    沈暮帘垂眸,缓缓抽回手。

    与他结下婚约的时候,也是在一个这样的暴雨天。

    坞港的人来来往往,她淋着雨跌跌撞撞的逃跑,在石子小路的拐角惊诧抬眼——

    男人撑着伞,身形颀长,目光清幽,正伫立在路的尽头,静默的等她。

    在此之前,沈暮帘对顾佑的印象,都来源于网络讯息里描绘的狠戾善谋,慎独果决。

    这一纸婚书,曾在五年前遭受过她无数次的摒弃,那时的她秉持着自由意志大闹一场,说自己无法与一个不爱的人成婚,更别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最后一次找到父亲,是在茶室,面对她的怒气冲冲,父亲只是笑了笑,抬手为她细心刮去茶沫:“爸爸不会逼迫你,爸爸只是觉得,佑远不是普通人。”

    “要是哪天爸爸不在了,他也能照顾好你。”

    字字如针,一语成谶。

    签下协议书的那一刻,不只是想找到庇佑她安生的大树,更多的,是想了却父亲的一桩遗愿。

    换洗衣物被人毕恭毕敬的送进来,整齐叠放在床边,门扇大敞的那瞬,沈暮帘下意识看向身旁锋镌矜贵的男人。

    他缓缓站起身,侧脸隐没在阴影里,属于男性的侵略气息却层层向她压来。

    风雨飘摇之中,她闻见那道雪松香混进了医院花圃里的土腥气,恍惚间想起,与他初见时的万分警惕。

    那时她朝他问了句,我该如何相信你?

    雨滴坠地,万物仿佛就在这一两秒苏醒,他并未应话,直到指尖揩过协议书中那串簪花小楷篆刻的她的名姓,带出拖尾的油墨,才听见他答非所问的闷哑嗓音——

    “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如蛊惑,如起誓,却让沈暮帘万千个漂浮的问题一锤定音。

    她正陷入回忆难以自拔,只见吴特助十分为难的踌躇上前,低声对男人说了句什么,男人稍稍阖眸,剑眉微乎其微的拧了拧。

    他在离开前,为她打开桌前清粥的盒盖:“好好休息。”

    热气腾腾升起,沈暮帘望着顾佑远跨步离开的背影,轻轻唤了一声:

    “顾先生。”

    门缝中泄入的光影虚浮,他没有回头,脚步却因为这飘渺的一句滞下。

    虎牙缓缓划过下唇,为沈暮帘带来几分清醒的痛意。

    好像无论怎么表达,以自己现在的能力,都无法与顾佑远齐肩并立。

    她攥紧床单,半晌,只是说出一句:

    “我会还的。”

    -

    电梯的楼层数不断往下跳,白光忽闪,将顾佑远眼底的翳冷全盘托出。

    吴特助小心翼翼的收回目光,挪动着脚步跟他走进电梯。

    从病房出来后,他便陷入了灰暗的缄默。

    也不知道那位沈氏遗孤是如何惹了这尊大佛。

    顾佑远垂眸,干燥手指一遍又一遍的转动银戒,直至戒底镌刻的那串英文烙上指纹——

    ——Semine.

    指尖蓦地一顿,心脏几乎要颤出胸腔。

    四下寂静如海底,空气中仿佛传有沉闷的呼吸。

    吴特助就在这种诡异的静谧里,硬着头皮喊出声:“顾先生。”

    “说。”

    吴特助犹犹豫豫:“家主传话,说您私底下的动作他都知道,让您收手。”

    “他还吩咐,月底前您必须回到庄园,不能再跟……沈氏有半点牵连。”

    电梯“叮”的一声抵达终点,顾佑远缓缓仰起头,置若罔闻般走了出去。

    吴特助拖着僵硬的身体,扯出尴尬的笑,大跨步追了上去。

    只是侍者刚打开车门,眼前高大清逸的背影却突然顿住。

    他不解,只敢偷偷观察男人的神情。

    橘黄的阅读灯在为周遭拉上旖旎暧昧的气息,顾佑远低垂的眼倏地抬起,脸上蓦地凝起电闪雷鸣般的狠戾。

    淡淡的雪松香薰里,混入了不该属于这里的女士香水。

    吴特助猛的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一阵清晰柔媚的声线——

    “相比起顾先生常开的迈巴赫,这辆雷克萨斯还是低调了些。”

    顾佑远挑了挑眉,微微颔首,漠然循着声线望过去。

    衣衫单薄的陌生女人坐在后座,脸上挂着淡淡红晕,她压抑着惊奇,涂满红色指甲油的手轻轻摩挲着米白坐垫。

    随后,她缓缓抬起头,看着顾佑远模糊的轮廓,指尖轻点红唇,笑得冶艳:

    “雨下得太大了,顾先生能不能送我一程?”

    语调婉转勾人,身姿妩媚娇艳。

    她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冷意呼啸在车窗左右,顾佑远睨着她紧攥在把手上的指尖,微阖着眼,低低溢出一声轻笑。

    女人听见这声笑,心中翻起汹涌的浪潮。

    看来是有戏了。

    都说顾氏太子爷清心寡欲,不近女色,遇到的诱惑从不在少数。

    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她得意的抿唇笑笑,缓缓直起身,朝顾佑远坐近。

    吴特助在吓得哆嗦,一眼就认出来者是香水世家陆氏的二女儿陆崎,陆氏向来家教严明,她今日的所作所为,应该是她自己的安排。

    那张另圈内女眷望而却步的脸庞在她瞳孔越发清晰。

    狭长的眸眼尾微吊,薄唇啜着似有若无的讥笑,车尾微暖的灯照在他挺翘的鼻尖,在他脸上分出明暗交界。

    女人眼里闪过几分惊艳,笑着伸出手,想要附上他宽厚的肩。

    只是她的指尖还来不及触到他的西装,颀长身影忽地往后一撤,与寒风同时狭起的,是他淬了冰的声音。

    “滚。”

    冷冽、躁怒、毫不留情。

    嘴角的笑容蓦地一僵,她不明白面前冷峻的男人为何在顷刻之间勃然大怒,:“顾先生……”

    寒气仿佛在一瞬之间冻结,顾佑远压下眼睑,如刀锋镌刻的侧脸锐利尽显:

    “别让我再见到你。”

    女人愣了愣,不由自主后撤一步,惨白的脸上闪过几分恐慌,看着顾佑远的淡漠,下意识还想扑上去,一旁的吴特助率先拉开车门,将她扯了下来。

    他笑得比哭还难看,拦着她恳切劝说:“陆小姐,你还是快走吧。”

    看着面前还在挣扎的女人,吴特助凑近压低声线:“顾先生没让人赶你,已经是在顾及你的名声了。”

    女人一颤,瞳孔在刹那间紧缩。

    的确。

    她费尽心机才得到顾佑远的行踪,若是被大张旗鼓的丢出去,她的下半辈子就在坞港毁了。

    让她自己走,已然是给了整个陆氏几分薄面。

    想到这,女人慌张寻路,甚至衣物都来不及套好,就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回到顾氏,已是深夜。

    桌角摆了一堆行政类文件,顾佑远垂眸扫过一眼,从夹层挑出一支COHIBA雪茄。

    雪茄切割刀剪过烟头的那一刹,他的脑中突然浮上沈暮帘的样子。

    她的倔强执拗,她的萎靡繁盛,她的形销骨立,一遍一遍,刻在他掌心。

    印象最深的,是半年前她在雨中固执坚定的单薄背影。

    “顾先生,不用再对我劳费心神,不到必要,我不会找你。”

    “我不想亏欠你。”

    ……

    燃起的松木条在他眼底腾起两串火苗,顾佑远抿着唇,看着火舌.舔上烟头。

    垂吊的水晶灯晃晃悠悠,燃烧的噼啪声和手机铃声同时响起。

    他接起,食指敲了敲烟身,整个人罩在一片模糊中。

    “顾先生,沈小姐执意要走……我们几个根本拦不住。”

    烟灰带着热气抖落食指,顾佑远不觉得疼,只是用轻轻揩去,目光透过落地窗俯瞰这座灯红酒绿的城市。

    “派人跟着,”他缓缓滚动喉结,被烟浸染的嗓音低沉沙哑,“保证她安全。”

    坞港的夜,从来都不太平。

    他就是在这种近乎跌宕的不太平中,守着沈暮帘的影子过了一夜又一夜。

    房里蒙上一层灰暗,他垂头咬着雪茄,烟气缓缓进入口腔,呼出的雾浮上半空,成为乌云里,籍籍无名的一朵。

    雨,还是会停的。

    -

    回到七喜巷后,沈暮帘的生活稍有喘息。

    房东太太从未过问她的伤从何而来,只是默默熬些补汤,对她百般照顾。

    那些小孩也鲜少提起坞港的商圈风云,来找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闹着她,要她一起画画。

    不知是不是顾佑远的缘故,那些人没再找过她麻烦。

    她开始过上自父亲走后的,第一段焕然一新、安静平和的生活。

    唯一和以前相同的,是楼下的老式电话亭里,依旧还会出现惊艳娇嫩的黑色玫瑰。

    无论她来的多快,那束花总是早她一步,孤零零的躺在灰色电话机下。

    沾满露水的花束里,还放着一张硬质卡片,上面注着一串标准的手写英文花体——

    “Dear Semine.”

    “I always look forward to you blooming.”

    -「亲爱的瑟曼。」

    -「我永远期盼你的盛开。」

    沈暮帘指尖划过烫金的精致卡面,呼吸微微凝滞。

    Semine.

    在她都快遗忘这个名字的档口。

    居然还会有人记得。

    沈暮帘看过一眼,摩挲着卡片的菱角,只当是花店附赠,随手扔进垃圾桶。

    但她不再丢花。

    有时她会买些细砂,把花做成标本,一朵朵送给洋房收养的女孩,有时会将它们修剪,插在花瓶里,让这些玫瑰在最后的生命中盛放得更加肆意。

    她开始热衷于在这栋小洋房里,寻找本该不属于她的热闹。

    直到这天,她照常坐在窗边,替房东太太接订房电话。

    “您好?”

    电话那端熙熙攘攘,麻将的搓动声尤为明显,抱怨的谩骂过去半晌,听筒才响起男性的嗓音:“阿暮啊,是小叔。”

    她的眉蓦地皱起,挂断座机的动作却在听见后面那句话后硬生生顿住。

    “小叔这些天忙,今天才想起要告诉你,沈氏珠宝被收购了。”

    “什么?”

    椅子发出刺耳的拖拽声,沈暮帘倏地站起,眼尾因情绪猛烈而泛红:“你们凭什么?”

    “阿暮,你留着这些产业有什么用处?你父亲去世后,沈氏现在就是一摊爬不上墙的烂泥——”

    心脏仿佛突然被刺刀蛰了两下,她捏紧双拳,努力克制颤抖的声线:“闭嘴。”

    电话那头默了片刻,传来微不可闻的叹息和火机的滑轮声。

    “阿暮,做人不能这么倔。”

    男人咬着烟,嗓音含糊不清:“沈家还有那么多人要养,别怪小叔说话难听,但这件事确实轮不到你做主。”

    “我凭什么不能做主?”

    男人愣了愣,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你从小娇生惯养,连一笔账都没看过,现在又脱离沈家流落在外,你告诉我,你怎么做主?怎么把握沈氏的兴旺?”

    细瘦手掌蓦地一抖,水杯霎时坠下,在地上碎出清脆响声。

    眼睁睁看着沈氏拱手让人。

    她却什么都做不到。

    沈暮帘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寒冷侵入骨髓,无论怎么蜷缩,都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电话那端的男人并未意识到她的不对劲,还在絮絮叨叨:“如今小叔和舅舅已经同意收购,不久后就会登上媒体,明天你回来参加宴席,见一见交接人。”

    沈暮帘讥笑着压下泪意,倔强的声线强硬冰冷:“我不回。”

    “那我就绑你回来,”男人沉下了声,“阿暮,收一收你的脾性,顾先生的面子,整个坞港有几个人敢不给?”

    一串熟悉的字眼闪过脑中,她的耳边霎时闯入一阵鸣响。

    顾先生?

    树影绰绰,烈阳正当时。

    她缓缓仰起头,追随着刺目日光扫过墙角阴影。

    听筒的杂音震得耳根生疼,她颤声问:

    “哪个顾先生?”

    男人深吸一口烟,粗旷声线大大咧咧——

    “商圈能有几个姓顾的,顾氏太子爷顾佑远,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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