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盒好似有千钧重,沈暮帘摩挲着锁扣镶嵌的绿松石,将它郑重合上。

    心思便在轻巧的撞击声中,凝在液化的霜露里。

    “外面太冷了,”沈暮帘抿唇笑笑,坦荡望着他的眼,“我熬了粥,顾先生要不要去里面坐会儿?”

    雪虐风饕,素净小脸埋在米色围巾里,长睫扑扇藏着湿漉漉的笑意,他潮湿的爱河,起源于她眼中韶光淑气的光景。

    一呼一吸对他有种近乎肆虐的吸引,像是要他丢盔卸甲才甘心。

    顾佑远低低垂下眸,应了声好。

    厨房门前放着两株绿植,像是还没开.苞的水仙,餐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一锅粥,布局不大,但很温馨。

    沈暮帘为他盛了一碗,在他身旁坐下。

    隔着一臂的距离,能嗅到顾佑远身上残存的淡淡烟草香。

    冷冽清隽的香气,仿佛已经有了温度,蜿蜒而上,烫到她心底的某一隅。

    她还是想不清,他为何对她这样不一般。

    人这一生这么多路程,总该有个目的。

    当初她同意与他缔结婚约,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借他臂膀跃上她的山巅。

    那他呢?

    他是为了什么?

    海蟹的鲜溢满小厅,顾佑远平日里惜字如金,用餐更是缄默,沈暮帘借着昏黄微弱的落地灯,只能看清他清隽如雕刻的侧脸,以及吞咽时轻轻滚动的喉结。

    好像虚幻的梦,一触就散。

    “自那个雨夜与顾先生初见后,”她垂眸带笑,“我第一次觉得顾先生不是坏人。”

    顾佑远目光沉冷,隐没在暗处的脸庞覆上一层料峭春寒。

    他侧头与她相视,眸间燃着飘忽不定的烛火。

    像是深海挟裹,莫名让沈暮帘无法喘息。

    “不是初见。”

    “什么?”

    雪花擦过玻璃,清细微碎裂声在沉默之下格外清晰。

    顾佑远深深看着她的眉眼,缓缓垂下眼睫:“我见过你,不只一面。”

    耳边风雪杂音猎猎作响,他沉缓的嗓音却清晰无比,犹如滚烫熔岩,在她心中倏地刻下烙印。

    沈暮帘不由得怔忡。

    没由头的,她突然想起那年在巴塞罗那的海边看日出,有个人对她说。

    人与人相遇的概率是六十亿分之一。

    缘分就如朝露般浅薄,月落星沉间,擦肩而过的人就有各自的千万条路要走。

    沈暮帘遇见了太多人。

    唯独顾佑远,在她心里,籍籍无名,一干二净。

    她讷讷回头,有些心虚的避开话题:“……可能当时过于年少,没什么印象,顾先生为了这点情分帮我做的,我万分感激,日后一定还你。”

    这种低顺低语气,就像是施恩者与受恩者的理性关系。

    顾佑远指尖一顿,忽觉万分冰冷。

    她始终这样,事事都要与他扯算清楚,仿佛永远要将他拒之门外。

    吊灯忽明忽暗,他长指推着面前的碗碟:“不用。”

    “你从未亏欠。”

    窗外雪意浓烈,炉灶上响起咕噜煮茶声。

    顾佑远就在这转瞬的暖意中,静静望着她。

    “是我需要你。”

    犹如失落行星,在满目疮痍的宇宙错失轨迹。

    沈暮帘呼吸一窒,蓦地抬眸撞进他的双眼。

    无处可避的炙热,恳切而克制,俯首称臣般轻缓的嗓音暗哑绕在她耳畔:

    “是我,需要你。”

    一字一句,是烧不尽的春辰。

    每一声压制颤意的尾音,都敲在她僵硬的脊背。

    他说,他需要她。

    是哪种需要?

    她独身这些年,戒备成了一堵高墙,已经信不过什么白马王子的故事。

    心里下意识印出的几句话,还是有关人与人之间难言的利益。

    是男人对女人的需要,还是于他而言,她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利用价值?

    沈暮帘一次次提醒自己,不要掉入温柔的网。

    可是她总觉得。

    眼睛不会骗人。

    他深邃的双眼之间,正下着一场以她为名的暴风雨。

    雨丝狂啸,几乎要渗透她的骨骼。

    火光明灭,水炉呜咽着沸腾。

    铃声响起的瞬间,旖旎暧昧尽数褪去。

    顾佑远早已在顷刻间恢复了淡漠深冷的模样,接起电话起身回避。

    吴特助进来取他落下的大衣,嗅到鲜香脚下稍顿:“这是蟹膏粥?”

    “……是的,”沈暮帘还未拔出思绪,轻轻问了句,“怎么了?”

    吴特助看着眼前见底的碗碟,笑着摇头:“倒是没什么,就是觉得奇怪。”

    “顾先生往日总觉得虾蟹腥膻,一口不愿意多吃。”

    拿起瓷勺的动作稍稍滞下。

    她下意识向门外望去。

    星星点点的雪花扑簌而下,落在门柱上结成银霜。

    白絮之间,夹在男人指尖的猩红十分醒目。

    吐出的烟雾飘扬飞散,裹在他冷厉的棱角,像是蒙上一层潮湿的雾。

    下一秒,犹如宿命牵引,他狭起长眸,抬眼看向洋房那间小小的落地窗。

    视线交错,只是一瞬间。

    她再望过去时。

    窗外空茫一片,寂静无声。

    顾佑远早在皑皑白雪中消失不见。

    -

    BW会展中心由顾氏出资建立,拥有坞港东部繁华区最先进的传声设备,科技感射灯布满平台,大厦的不规则设计更让人啧啧称奇。

    发布会能定在这里,必定与顾氏沾点关系,场内工作人员纷纷长了个心眼,团团围着沈暮帘。

    “好衬你呀,沈小姐,裙子是谁挑的?眼光真好。”

    “这是英国那家‘Casset’手作工坊的裁制,这件我在上周公布的杂志里没有看到,是私人订制吧。”

    “沈小姐连发质都这么漂亮,真让人羡慕。”

    ……

    宽敞的化妆间,来来往往的人,连绵不断的夸赞,沈暮帘坐在化妆间的高椅上缓声应付,心思却不断飘远,浮在上空。

    自那天清晨之后,她就没再见过顾佑远。

    晚间接她来现场的,还是同一辆雷克萨斯,同一位躬腰问好的司机,可在她身侧,那个独属于男人阖眼休憩的位置,始终都在空荡。

    往日,每每她遇到什么事,他总是会在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像是最牢固的盾,无论何时都会让她心安。

    而现在,他突然消失。

    沈暮帘竟有些不习惯。

    身旁嘈杂无比,她睨着手中取暖的热水袋,缓缓拧起了眉。

    这些天发生的一切过于突然,让她都快忘了。

    与顾佑远之间,本就是各取所需,相互适从的一场戏。

    她本不应该沉浸在梦里,依赖任何人。

    接过现场助理递的青柠茶,沈暮帘垂眸看着杯中腾起的热气,起身准备去往现场。

    门把却在此时发出轻微声响。

    沈暮帘目光稍稍凝滞。

    尽管一遍遍敲响警钟。

    可心脏还是不由得被风吹草动牵引着吊起。

    会是他吗?

    他会来吗?

    回应她的,却是随着大门敞开传来的一声嗤笑——

    “我还以为你会有多风光呢,没想到顾先生根本没在呀?”

    陆崎踩着高跟鞋走进来,还是那副花枝招展的打扮,带着轻蔑的笑上下打量,颐指气使的对旁人说:“去,给我搬张凳子来。”

    她就这样熟络的坐在沈暮帘身旁,双腿交叠,抬眼间满是轻视:“也是,顾先生还有一堆繁忙事务要处理,哪有时间陪你开什么发布会?”

    她挑着眉欣赏新做的指甲,阴阳怪气的说:“这种时候啊,也就只有我对你不离不弃了。”

    沈暮帘淡淡抬眸:“你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陆崎瞪着她,笑得花枝乱颤,“当然是来看你出丑,然后把这件事传得人尽皆知啊。”

    她仰头靠在座椅上,眯了眯眼:“沈暮帘,你知道,我不可能让你一直都顺利的。”

    四下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势,却无人敢为沈暮帘帮腔,却就连先前夸得嘴唇开花的那几位,也沉默下来。

    香水世家陆氏在坞港也算提得上名的,而陆氏二小姐即便再嚣张跋扈,她们这些小鱼小虾也惹不起。

    沈暮帘也知道这个道理。

    她缓缓抬眸望着面前明亮的化妆镜。

    镜中人明眸皓齿,海棠醉日,丝绒红裙好似雪中腊梅,就像民国画报里芊芊淑女,一眼绝尘的惊艳,可眉眼间却隐隐约约凝起戾气,与她自身纯澈的五官矛盾鲜明。

    大老远跑来恶心她,这是要有怎样的深仇大恨?

    在她的印象中,她与陆崎好像没有背负着什么跨越不过的血海,两人开始不过是因家族不合而岔开的平行线。

    仅此而已。

    嗤笑声犹在耳旁,可她突然觉得好没意思。

    陆崎根本不值得她动怒。

    最后再对着镜子用手指梳理着长发,沈暮帘漫不经心的问:“没有人告诉你吗?”

    陆崎稍愣:“什么?”

    沈暮帘颔首,扭头看着她,扬起一抹笑:

    “恭喜陆小姐,昨天在酒店与多位男性放浪形骸的照片,全都登上今天的报纸版头了。”

    看着陆崎懵住的脸,沈暮帘不咸不淡的走到她身旁。

    “有这个时间来找我,不如好好查查昨天的酒店是哪扇窗户没关紧,”她侧过头,笑着轻拍陆崎的肩,“陆小姐,你才是真风光啊。”

    说完,也不管陆崎是否反应过来,款款朝前走去。

    仅仅几秒后,她身后化妆间就传来恼羞成怒的一句:“沈暮帘!”

    只管往前走,她没有回头。

    仿佛这样,就可以把不必要的思绪抛之脑后。

    BW的大楼极具设计感,沈暮帘在工作人员指引下,穿过白色大理石的楼梯,抵达幕布之后。

    透过狭小的缝隙,她能依稀看清台下举着话筒水泄不通的人潮,纷纷盯着幕布后的通道,一刻都不曾眨眼。

    可惜并不是翘首以盼。

    而是虎视眈眈。

    就像父亲去世那天。

    回家那条短短的石子小路,无数个话筒指着她的脑袋——

    “沈小姐,您方便透露您父亲的死因吗?”

    “听说您父亲尸骨无存,死状惨烈,您觉得是意外吗?”

    “沈小姐,外界传闻是您为了巨额资产谋害亲生父亲,是真的吗?”

    ……

    尖锐的词句像是无数根针,缓缓在她心上引线。

    所有人都在隔岸观火,唯有沈暮帘犹在火烹。

    她淋着暴雨,无论怎么推,都逃不出这场逼仄。

    阔别六年,她再次站上这片伤心土地,港媒重聚在她面前,却不是因为沈氏沈暮帘。

    他们只是为了看看,坞港太子爷顾佑远挥金如土圈养的那位金丝雀,到底与其它名媛有何不同。

    那个女孩长大了吗?

    她能重塑自我,独当一面吗?

    词稿在手中攥了又攥,沈暮帘刚跨出一步,又犹豫不决的收了回来。

    她突然底气尽失,在众目睽睽之下露了怯。

    密切的讥笑在瞳孔里旋转失真,她好像只能困在过去的噩梦,彻底失去色彩。

    周遭的嘈杂让沈暮帘心跳剧烈加速,六年前陈旧的血迹突然一遍遍浮现,脚步开始不受控制的虚浮,踉跄着后退。

    她果然还是无法面对。

    冰冷的后背重重撞上身后的铁架棱角,她吃痛嘤.咛,双腿无力的弯曲。

    过去那场盛大的鸿门宴化作荆棘,刺穿她的血肉,她无时不刻都渴望着被救赎。

    就在她头痛欲裂,身体瘫软的那一刻——

    耳畔骤然划过温热熟悉的吐息。

    混沌间,一只宽厚手掌稳稳锢住她的手腕,转瞬间跌入一个滚烫坚硬的胸膛。

    深沉的雪松香环绕在身旁,渐渐袭入她的呼吸,驱走刺骨的恐慌。

    她蓦地回过头。

    幕布透出朦胧微光,隐约映出男人熨贴的黑色西装,清俊深邃的侧脸轮廓像是裹着面纱,除了那双狭长翳冷的双眸,什么也看不清。

    冷厉而疏淡的气场,却能稳稳托住沈暮帘下坠的心脏。

    急促呼吸缓缓平息,她咬了咬牙,吃力站定,温吞轻唤一句:“顾先生。”

    心理挣扎让她疲惫不堪,以至于唇齿间的婉转尾调无论怎么听,都有些委屈意味。

    台下的记者等不来人,传来几阵压抑的讪笑,顾佑远在这些刺耳的嘈杂中很轻的拧起眉,淡淡垂眸睨着她。

    那双含水秋瞳微微泛红,眼睫颤动着不让眼泪落下,即使隔着精致妆容,他也能看出她脸上的无助与苍白。

    她在害怕。

    要她独自面对困囚她六年的梦魇,还要她镇定自若,牵强得近乎残忍。

    他怎么放心得下。

    看着她犹如分不清昼夜的恍惚,顾佑远指节僵硬,那些她受过的苦难,又一次在他脑海中重演。

    他跟着她,也痛了一遍。

    挣扎穿梭而过,顾佑远顿了顿,缓缓抬起手,轻落在她的肩上。

    只是这浅浅的触碰,沈暮帘却猛的一顿。

    滚烫体温犹如烈火一路灼烧到她的天顶,叫她不得不清醒。

    仿佛下一秒,他就要拥她入怀。

    深切目光像是有无数多条丝线,紧紧将他们缠绕在一起,他的喘息近在咫尺,她沉浸在来之不易的安定中,听他安抚般轻缓开口:

    “我在。”

    声线如不熄的灯影,荡在沈暮帘灵魂的风口。

    他在告诉她。

    跋山涉水,千难万难。

    她只管大胆去做。

    无论结果如何。

    他会为她兜底。

    台中央聚光灯开始亮起的那瞬,他缓缓松开手,轻轻将她向前推了出去。

    如流风回雪的力道。

    却让沈暮帘跨过了犹豫不决、无法逾越的那一步。

    她望着他,耳边听不到任何嘲弄,只剩下他微哑的嗓音与克制的呼吸,借着聚光,她终于看清他手上那枚银戒篆下的字母——

    Semine.

    这是太阳女神.的名讳。

    沈暮帘鼻腔一酸,感官开始无限放大。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取下这个名字的夜晚。

    那时的她心比天高,备受宠爱,觉得诺大繁华的坞港不过是她一人的舞台。

    她站在坞港最高的大厦顶端,俯瞰着这座城市的车水马龙,举起手中的高脚杯,敬天下灯火。

    黄粱一梦又怎样。

    她的初心始终有力量。

    沈暮帘深吸一口气,抬眸看了眼男人隐没暗处的身影。

    肩上的重担倏地卸下,她朝他清浅一笑。

    随后,毫不犹豫的转身跨步向前走去。

    前方好像下着大雨,淅淅沥沥,还是那场噩梦,还是有针深深扎在胸口。

    可顾佑远就在身后。

    她突然什么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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