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馆

    陆峰给高高在上的男子行了一礼,便垂着头,等候他的吩咐。可男子并未开口,迎接他的是一道凌厉至极的掌风。

    陆峰被打得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

    “皇上,这是为何……”他身上本就有旧伤未愈,这一掌,险些要了他半条命。

    贺拔元的脸,缓缓从阴影中显现出来:“陆峰,你好大的胆子,孤命你去查清血罗刹的身份,结果你下山后却迟迟未来汇报,是不是孤今日不召你前来,你就想一直隐瞒下去。”

    陆峰咬牙从地上爬起,而后又屈膝跪了下来:“草民不敢,只是草民此行身上亦受了些伤,还想着等过几日伤情稳定,再行禀报之事。”

    贺拔元眯起眼:“你别以为孤不知你在耍什么花样,你是不是想着只要能得到血玉里面的东西,届时你便能与孤叫板,平分天下?”

    陆峰吓得连忙把头抵在地上:“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贺拔元冷哼一声:“不敢?孤看你可是敢得很!这些年,阳奉阴违的事情你做得还少吗?你当真以为孤不知道?”

    贺拔元随手拿起一本册子就砸在陆峰的脚边。

    陆峰心中一跳,这下连冷汗都出来:“草民——”

    不过今日,贺拔元可不是来跟他翻旧账的。

    他广袖一甩,强行打断他:“孤就问你一句话,那个人……可是她?这个问题,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陆峰原本还有所犹豫,可待他看清站在贺拔元身旁之人是谁后,猛地一惊,随即心里又是一沉,一阵衡量利弊之后终是点头应了声:“是。”

    贺拔元惊得倒退数步,呆呆地坐回那张石椅上。

    “真的是她回来……”

    他虽竭力克制,但陆峰还是能听得出他的声音在颤抖。那是一种喜悦至极,而难以自控的情绪。

    不过也仅是一瞬,贺拔元冷冽的目光再次扫向跪在下面之人:“既然她已经知道你就是当年的温丛风,那她必定会回来找你寻仇,孤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她若是出现,想办法困住她。孤要见她。”

    陆峰为难道:“草民只怕没有这个能力……”

    贺拔元冷声道:“放心,只要她一出现,届时自会有人相助你。只是这一次你若是再敢给孤耍花招,你们陆家庄,也就不用再留了。”

    陆峰本来还在发愁,司缨来寻仇时,自己该怎么办才能既保全庄里的人,又能将她留下。如今贺拔元的话,让他喜忧参半。喜的是,有贺拔元出手,陆家庄这次估计能保得住。忧的是,贺拔元的目的是阿缨,而他要的,自始自终也是阿缨。

    陆峰觉得自己好像又站在二十三年前的那个三叉路口,左边是陆家庄,右边是贺拔元,而走向中间的是他的阿缨。

    而这次,他却只有一个选择。

    —

    盛明已死,新统领送陆峰出来。

    两人相对无言,快走到门口时,陆峰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何回来?你应当知晓当年你哥为了能让你离开京卫司,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新统领的动作一顿,这才伸手解下自己脸上的半边面具,转身看向陆峰:“我知道。”

    “知道你还回来!”陆峰回头,怒目而视。

    左刑,盛明的弟弟。

    也就是京卫司现任的新统领。

    即便他同样身着那件玄色衣袍,戴着半边面具,陆峰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连霄恐怕做梦都想不到,他费尽心思培养出来的嫡传弟子,最后竟在为朝廷效力。

    左刑并未理会他愤怒的语气,只是异常平静地讲述着:“盛明还有许多事情未曾做完,我想替他完成。”

    陆峰愤然道:“所以你就回来了?”

    左刑回头看他:“是,因为这里有我需要的东西。”

    陆峰的语气不禁重了起来:“那你就不怕,进得来,以后出不去?”

    这个问题左刑早就想过了,但那又如何?

    他盯着那道缓缓开启的门,外头的流光泄入,可在他眼中,外头的那抹亮光与暗室的这点烛火,似乎并无二致。

    左刑最终还是没有回答陆峰的这个问题,只道:“到了,前面我便不送你了。”

    陆峰见劝他无果,且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干脆闭嘴。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自行走了出去。

    京卫司成立之初,为了培养诸多人才,陆峰耗费了大量心血。那时,贺拔元时不时总会让人送来一些好苗子,在这些人当中,陆峰一眼就相中了盛明和左刑这对兄弟。

    因为陆峰在他们的眼眸中捕捉到了怒火,还有恨意。

    一个人心中一旦有了恨,那么他就会变得无畏生死,比别人更狠,比别人更敢拼。

    起初,陆峰看中的是左刑,然而有一日盛明却主动找上他,言称倘若自己肯收他为徒,他将来必定以命报之。而唯一的条件,便是让他弟弟左刑离开京卫司。

    当然,左刑这个名字是后来他自行所取,陆峰初识他时,他还叫盛恺。

    当年盛明来找他,原话是:“在这里,我们每日睁开双眼,不是在杀人,便是在训练如何杀人。我一人留在这里足矣,但是我希望我弟弟能够过上相较正常的人生。”

    陆峰略感诧异,一个说话仍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凭何与他谈条件。

    他派人探查他们兄弟俩的身世,却甚为奇怪,一无所获。而这种情形仅有一种解释,那便是有人刻意将他们的一切过往痕迹抹去。而能够做到这般地步的,除了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陆峰着实想不出第二个。

    结合那位对这两个小孩的态度,再加上姓“盛”,陆峰很快便联想到一人——丞相,盛仲!

    此人曾是名震天下的大儒,获先帝赏识,而后入朝为官,官至丞相之位,还曾担任过太子太傅。按理说,这样的人物应当一生顺遂、平步青云才对,可就在先帝弥留之际,他突然下旨,将盛家满门推出午门斩首。

    罪名是,通敌卖国,妄图谋逆犯上。

    不少官员欲为盛仲求情,可是先帝的那道圣旨下达得极为迅疾,这些求情之人连皇帝的面都尚未见到,午门已然被盛家的鲜血浸染。

    此后,先帝下令严禁任何人再提及此人,若提,以同罪论处。

    久而久之,众人渐渐淡忘了盛家一案,也遗忘了盛仲这个人。

    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被少年坚毅的眼神所触动,陆峰应下了他,收其为徒。他将盛明派出,执行暗杀、窃取情报、跟踪等各类事务,而盛明也凭借一次次的任务,最终为弟弟盛恺换得了自由。

    盛明送盛恺离开京卫司的那天,他对盛恺说道:“往后,盛恺这个名字就不要再用了,你自己另取一个吧。”

    盛恺问他:“为何?”

    盛明极有耐性:“‘盛’这个姓氏不佳,所以不想让你用。”

    盛恺很想说,不好那你自己还用,但他向来寡言,也明白兄长让他改名字的良苦用心,便不再多言,只是望着前方的去路,随手一指:“我走左边这条路,以后,我就姓‘左’吧?”

    “姓左?”盛明也未因他随意的态度而愠怒,只是脸上泛起了笑,“也行,听起来似乎还不错。”

    后来陆峰不止一次的在想,如果盛明和盛恺真是盛仲的后代,那么留在京卫司的选择是对的。

    在这里,他们才有机会找出当年盛家一案的真相。

    只是有一点陆峰始终想不明白,如果盛明、盛恺当真是盛仲的后代,贺拔元为何还敢将他们放在身边?

    陆峰想不明,也猜不透。

    —

    休养七八日,陆离胸前的伤口大致愈合。

    这段时间,多数时候都是容云和夏凌在照料他。倒不是陆离身旁无人伺候,只是这二人原是司缨的人,如今“郡主”不在,伺候他这位郡马自是应当。

    只是陆峰已然知晓“司缨郡主”便是阿缨,每次前来,看向容云和夏凌的目光都不禁带上几分审视。

    他不知自己与阿缨之事,这两人知晓几何。按理说,此事过于匪夷所思又是重要机密,阿缨应当不会随意告知他人,尤其是她身边那个丫鬟,一看便是毫无城府,嘴巴也不把门,阿缨若是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只怕这人早就说漏嘴,叫嚷得众人皆知。

    至于那个侍卫……

    想到容云平素沉默寡言的模样,陆峰还真有点说不准,便吩咐何俞平日里多加留意此人。

    其实这段时间陆峰也想明白了,司缨归来后却不急于复仇,想来定然是有事情束缚了她。而这件事,极大可能与“她”当下这副孱弱的身躯有关。

    只是后来不知她遭遇何种机遇,使得“她”这副虚弱的身体逐渐强健起来,她这才迫不及待地施行复仇大计。

    想到两人如今势同水火的境地,陆峰便眉头紧蹙,心情难免沉重。阿缨恨不能将他杀之后快,甚至五马分尸,可他却舍不得让她死。

    这些年,陆峰从未忘却过司缨,对她的爱意因着思念也反倒愈发浓烈。他始终认为是自己对司缨的一往情深,感动了上苍,故而老天爷才会把她送回来,送到自己的身边。这是老天爷特意赐予他的一次弥补机会,陆峰无论怎样都绝不想再次错失司缨。

    可司缨的控虫驭兽之术了得,陆峰迄今仍未想到破解之法,这令他的心情不由地日益焦躁。虽然贺拔元说过,只要司缨一出现,自然会有人前来助他,可是正如贺拔元不相信他一样,陆峰一样信不过他。

    所以自狐领崖回来后,陆峰便把庄中事务交给陆邑和陆诏两兄弟打理,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练功房里没有出来了。

    自从上次血罗刹进犯陆家庄,陆邑和陆诏两兄弟便不再出去跑镖,唯恐血罗刹再度来袭。有他们在,陆峰也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用来研究剑法。

    徐婉钧不知陆峰心中思忧,每日起床梳洗后,就会过来看儿子,有时还会陪儿子一块用早饭。

    徐婉钧看起来与平时差不多,冷冷淡淡,话也不是很多,可不知怎的,陆离总觉得自己此次归来,母亲待他,似乎与往昔有所不同。

    若说有何不同,那便是感觉上更亲近一些。

    往常,母亲也关心他,但自从她搬到青枫苑,加之他长大后,她便很少来探望他,也鲜少做出一些亲昵之举。但这几日,徐婉钧给他的感觉,仿若又回到幼年时期。时常来探望,有时候只是单纯过来看看他伤势恢复得怎么样。有时候会带来一些她亲手熬煮的汤粥,或他爱吃的点心吃食。

    这些东西,陆离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了。可以说是从母亲搬进青枫苑那时,她便没有再为他煮过任何东西。

    陆离吃得心中百感交集,激动难抑。

    他不知的是,当日狐崖领大火,血罗刹大败武林各派的消息陆续传出,徐婉钧心中有多焦灼和担忧。后来一些江湖中人陆续途经此地,瞧着他们伤亡惨重,而陆峰又迟迟未归,徐家那边也未传来任何脱困的消息,徐婉钧禁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她虽极力控制自己不去乱想,可有时还是难免思绪纷杂。她担忧自己的父亲、兄长出事,担心陆峰已丧生血罗刹之手,后来听闻南明大师也赶去相助,她又开始担心陆离是否也身陷险境。

    而这诸多的担忧,也令她愈发珍惜身边之人。

    对于陆峰,心已死,情已断,仅存的仅有一丝亲情。他只要未死便好,哪怕缺胳膊断腿,或身受重伤,徐婉钧都不会太过在意。

    可陆离不同,这可是她自幼便疼入骨髓的儿子。若不是被陆峰伤透了心,因着陆峰的缘故,她有时见到自己的儿子,就不由得想起这个男人,导致她有段时间根本无法与之亲近,他们母子这么多年,才会愈发生疏。

    思及此处,徐婉钧不禁还有些嗔怨陆峰。

    但这些深埋于心底且痛彻心扉的陈年旧事,徐婉钧也不愿再提了,更不想自己的儿子知道。

    毕竟他这般崇拜自己的父亲,从小到大桩桩样样以他为标榜,如今让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止不似他心目中想的那般完美,甚至还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卑鄙小人,这让他以后该如何自处?

    再者,陆庄家能有今日这般昌盛繁荣,也是多亏了陆峰,如果被江湖中人知晓陆峰的种种劣迹,那陆庄家多年经营出来的名望声誉必然荡然无存,儿子也势必在江湖中再难抬起头。

    结合以上种种,徐婉钧心里纵然对陆峰再是厌恶鄙夷,可为了儿子,她也只能忍。

    为人父母,特别是母亲,没人会愿意亲手毁了自己儿子的前程。

    而这几日每次见到徐婉钧,陆离就不自觉想起那日陆峰与司缨在后山悬崖上所说之话,心中纠结甚深。

    他不愿意自己的母亲一直被蒙在鼓里,至少那个女子的事,她有权知道真相。

    陆离:“娘……”

    徐婉钧:“嗯?”

    陆离:“有件事我想同你说……”

    徐婉钧刚将陆离喝完鸡汤的碗收拾好,放里提盒正准备离开,听到这句话,也不急着走了:“你说。”

    陆离有些难以启齿:“娘,你先坐。”

    见他神色严肃,徐婉钧料想他所要说之事,肯定十分重要,便依他之言,在床边的小矮凳上坐下。

    陆离在心里纠结了片刻,又反复斟酌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娘,爹在成亲之前,曾认识一位女子,您知不知道?”

    徐婉钧的手猛地一抖,全身瞬间变得生硬僵直。

    陆离一见,心里便有了答案,看来这点爹并没有说谎。

    “您既已知晓,为何……为何还愿意与他成亲?”陆离微微张大眼睛,心中甚是不解。

    徐婉钧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狼狈,不过稍纵即逝,很快就被平静所取代。

    见他已不愿称呼陆峰为父亲,徐婉钧便知道此事对陆离的打击颇大,只怕他们父子以后再难恢复往昔的亲近了。

    “我知晓此事时,我们已然成亲。况且当时他也信誓旦旦地答应会与那女子断绝来往,事后也做到了,所以……”事已至此,徐婉钧也没什么好隐瞒,索性承认。

    “所以你就原谅他了?”陆离替她说下去。

    徐婉钧抿嘴沉默了许久,最终在在陆离满是疑惑与不解的注视目光中,轻轻点了点头,只是随着这个动作,她面色又难看了几分。

    陆离的声音不自觉拔高:“那你又知不知道,那女子曾怀孕过,还小产过?”

    “啊?”徐婉钧瞳孔骤缩,整个人猛地呆住。

    陆离见状,便知道徐婉钧并不知情。

    也对,现在回想达摩殿那晚,父亲乍听原岭之话后的反应,也是极为震惊。连他都不知道的事,母亲又怎会知晓。

    徐婉钧一把握住陆离的手,求证一般地再次出声问道:“你说她怀孕了,是真是假?……这件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真的。”陆离沉着脸,将少林寺原岭欲杀陆峰时所说之事,全盘托出。“当时我问过父亲,他说你知晓此事,因而我回来后便没有向你说起,怕徒增你不痛快,但现在……”

    陆离看着她欲言又止,但过了半晌,又忍不住问道:“娘,这么多年,你真的了解过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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