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晨雾乘着凉风,荡过山头,掠过树梢,划过三面长草的土墙,挨挨挤挤来看灶前喃喃出声的少年。

    “……没有矿藏,重工业发展无望;土壤贫瘠,生产力水平低下,粮食亩产量极低……无代表性支柱型产业……”

    随着他手中炭火棍的缩短,黑色字迹迅速蔓延开来,犹如一场灾难,爬满了身前的一大片地面。

    灶膛里燃烧的柴火“噼啪”作响,橙红色的火光跃动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显出几分不合年纪的沉稳和苦闷。

    土灶密封性并不好,时不时就有烟气漫出来,呛人得很,是不敢关门的。

    秦放鹤双手交替揉了揉,待寒意稍缓,又搬着两条蹲麻了的腿,撅着屁股往右挪了挪,手下不停。

    “地处山坳,植被稀疏,无大江大河,交通不便,无历史文化积淀……”意味着不能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也不能发展旅游业。

    类似的发展分析报告他上辈子当公务员时写过不知多少篇,简直信手拈来。

    房地产……人才引进……这些都不是现在的他能考虑的事情。

    “果然又要考了么……”

    这个结论甫一出现,某种近乎本能的东西就从他身体,乃至灵魂深处涌了出来,沉默而迅速地汇成雀跃的一汪。

    啊,这个我在行!

    正想着,破烂的院门上方探出一截黑乎乎的脑壳,“鹤哥儿!”

    秦放鹤下意识“哎”了声,站起身来,熟练地用脚将地上的字迹蹭掉。

    做完这一切时,来人已推门而入,大步上前,将手里的棉套子塞进秦放鹤怀里,“快喝,刚从灶上下来,还热乎着呢。”

    来人浓眉大眼,身量颇高,秦放鹤不得不仰起头看他,笑道:“我喝了三天,早好了,七哥,还是拿回去你们自己喝吧。”

    白云村是个聚族而居的小村子,村民大多姓秦,往上数六代,都是能挂连得上的亲戚,彼此间关系十分亲厚。

    来人姓秦名山,已经十二岁,在同辈中行七,秦放鹤便喊他七哥。

    除黄牛之外,秦山家还养了若干鸡鸭和一头母羊,月前才下崽子,见秦放鹤大病一场,就日日挤了新鲜羊奶送来,偶尔也接济几颗鸡卵。

    秦山抄着两只袖子疯狂摇头,“娘让我看着你喝。”

    有话你自己说去,我可不敢。

    烧火棍子抽腚上怪疼的!

    陌生的记忆中浮现出彪悍妇人的身影,挥舞烧火棍时宛如秦琼在世、咬金再生,怎一个矫健了得,秦放鹤也觉头皮发麻,迅速打消了推辞的念头。

    两家隔得不远,外头还有棉套子裹着,这会儿一打开,氤氲的热气就扑了秦放鹤一脸。他立刻被浓郁的奶香包围了。

    半点不掺假的新鲜羊奶,厚厚一层奶皮子随着晃啊晃,皱巴巴起起伏伏,粘稠更赛醍醐。

    羊奶微烫,粘稠而柔软,鲜香迅速盖过膻气,柔滑地服帖地顺着喉管滑下,舒服得令人浑身发毛。

    很香,秦山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又装作不在意似的别开脸。

    还剩下大半罐没喝完,天冷,倒也不怕坏掉。

    秦放鹤满足地舔舔唇边的奶胡子,只觉五脏六腑都舒展开来,受用的不得了。他抱着罐子进屋,寻了个大海碗倒腾。

    庄户人家的日用器具一个萝卜一个坑,保不齐还等这个罐子使,总不好占着不给。

    倒完奶,秦放鹤去里屋炕上抓了小荷包掖起来,自己提着罐子出来,“如今我大好了,也该去道一声谢。”

    原身性子内敛孤僻,父母陆续过世后越发偏执,几乎不与人往来,村民们虽体谅他年幼失孤失俈,可如此生分,难免叫人不得劲。

    他现在一无所有,在未来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内,能依仗的唯有宗族纽带,社交很有必要。

    统共也没几步,两人说笑一回,转眼就到了。

    秦山率先推门进去,扯着嗓子喊:“鹤哥儿来啦!”

    他上头还有一个姐姐,早几年就嫁到隔壁村去了。另有一个哥哥,儿时承秦放鹤之父教了几个字,在镇上谋了个小小管事的营生,如今也讨了浑家,养下儿女,三不五时还能接济父母兄弟,过得很是滋润。

    这会儿父亲下地去,家里便只有母亲一人。

    话音刚落,一个粗大妇人便从里间冒出头来,见果然是秦放鹤,顿时十二分喜悦,伸手就拉他进去,又骂秦山,“也没个眼力见,罐子还叫鹤哥儿拿着……”

    秦山被骂惯了,并不往心里去,只嘿嘿憨笑。

    “别怪七哥,”秦放鹤笑道,“秀兰婶子,是我自己要拿的。”

    “一家人,这样见外,”秀兰嗔怪几句,好似看见了流落在外的可怜小兽,不由母爱泛滥,半搂半拖带着他里屋坐去,“好孩子,炕头上暖和,别冻着了……”

    秦山笑嘻嘻跟在后头,先从灶间摸个野菜窝窝胡乱吃了,转头去屋檐底下舀水磨镰刀,准备上山砍柴。

    至于羊奶罐子,并不用刷,舀水晃一晃,又是一副热羊乳,仰头喝掉。

    热热香香,他砸吧下嘴儿,顿觉脾胃舒展唇齿留香,十分满足。

    乡间妇人的热情简直无法抵挡,顶着九岁躯壳的秦放鹤毫无招架之力,回过神来时,已被剥去鞋袜,塞进热乎乎的炕头被窝里。

    温暖干燥的气息瞬间充斥全身,暖洋洋软乎乎,仿佛连筋骨都被熨平,什么三年计划五年蓝图一概远去,整个人都酥软了。

    秦放鹤果断放弃挣扎,半靠在被褥间,眯起眼,舒舒服服吐了口气。

    真好。

    “冻坏了吧?快喝,甜的。”

    秀兰婶子抱着热气腾腾的粗陶大碗去而复返,袅袅热气中裹着若有似无的甜香。

    是蜂蜜水。

    秦放鹤忙起身推辞,“哪里就这样金贵了,忒破费……”

    这俨然是待贵客的标准。

    秀兰婶子就这么笑眯眯看他,翻来覆去几句车轱辘话,“见外”“你喝,快喝”,一双粗糙大手蠢蠢欲动,大有亲自硬灌的架势。

    到底推辞不过。

    土灶烧的开水,水蒸气碰到果木做的锅盖后重新凝结、回落,周而复始,叫这简单的白开水里也带了淡淡草木清香。

    里头加了纯正野生枣花蜜,一口下去,馥郁芬芳。

    很甜。

    陶碗上空升腾起袅袅热气,模糊了半张脸。毛孔都被蒸开了,痒痒的。

    伴着窗外秦山“蹭~蹭~”的磨刀声,秦放鹤习惯性在脑子里过了一二三,正襟危坐,斟酌着说起来意。

    “今儿过来,一是为谢叔叔婶子连日来的照料,二来,也着实有事相求……”

    半截娃娃乳臭未干,窝在炕头上小小一坨,却正经八百端坐着,炸着黄毛,仰着小脸儿跟人说什么“一二三”。

    秀兰婶子噗嗤笑出声,抬手就往他腮上掐了一把,搓冬瓜似的揉了一回,“到底是念过书的,说话忒板正。一家人说什么求不求的,再这么见外,我可要恼了。”

    秦放鹤:“……”

    嗯,这副深入骨髓的打官腔要改正。

    成功的社畜都是好演员,他立刻从善如流地换了口吻,再开口时,俨然带了一点浑然天成的馋,从老成世故到稚嫩天真之间的转换毫无心理障碍。

    “我看婶子养的好鸡鸭,能不能卖我两只母的,留着下蛋吃……再者进城谋个生计……”

    说着,就从怀里掏了荷包出来。

    原身的父亲是秀才,不必纳税,早年身体好时也曾在外与人坐馆,颇攒了些家底。

    奈何后来夫妻俩先后病倒,花钱如流水,更兼没了进项,最后落到秦放鹤手里的,只剩一两三钱银子。

    过劳死过一次的秦放鹤如今看得很开,甭管什么日后飞黄腾达都是虚的,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职位还在,人没了。

    古代科举是脑力和体力的全方位较量,眼下先得把这副病歪歪的身体补起来,不然上辈子死在职场上,这辈子怕是要死在考场上。以他当下的身家,最实际的营养品非鸡蛋莫属。

    养鸡就挺好,什么瓜皮菜叶都吃得,实在没有了,还能自己啄地皮翻虫子虫卵吃。等以后老了,不下蛋了,熬个老母鸡汤也极好。

    从生到死,安排得明明白白,母鸡听了都感动。

    “什么买不买的,”秀兰婶子涨红着脸站起来,很有些被冒犯的羞恼,“几只鸡……”

    “婶子听我说完,”秦放鹤知道她是好意,却不愿意继续白嫖, “老话说得好,救急不救穷,如今我家里怎样,您也是有数的。不瞒您说,我日后必然还要读书,一应花费海了去,难不成都靠邻里帮衬?便是乡亲们好意,我也没这个脸皮,臊都臊死了。”

    原身父亲还在时,没少念叨科举相关事宜,根据原身的记忆,科举第一步就是找保人、缴保费,各方加起来足足白银二两!

    二两银子!

    听着不多对吗?可寻常庄户人家自给自足,一年忙到头见不到银光的时候多着呢!

    光这一条,就足够把九成以上的老百姓拦在考场之外。

    窗外的磨刀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静悄悄的,耳畔只余风声呼啸。

    秀兰婶子怔怔瞅了秦放鹤半晌,跟看陌生人似的,老一会儿才又重新坐回炕上,叹道:“你还小呢,论理儿,这话原不该跟你说,可……嗨!”

    她没说完,秦放鹤却明白:自家没人了,纵然小,少不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当年你爹还在的时候,帮了乡亲们多少!旁的不说,光每年省下来那些地税就够了,再不提带娃娃们读书识字的事!

    就说你大海哥,若不是你爹教他略认得几个字,拾掇出个人样儿来,哪里能谋下如今的好营生?大家伙儿都领他的情,单冲这个,便是养鹤哥儿你一辈子也是应当的。“

    说到后面,她的脸已慢慢涨红了,眼底也蓄起一点水色。

    念书确实费钱,可白云村再不济也还有十来二十户,每年每家略凑一凑,还供不起一个读书人么?

    村里老少爷们儿还没死绝呢,弄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自己谋出路,传出去叫人戳脊梁骨!

    秦放鹤静静听着。

    或许是炕烧得太旺,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口一点点热起来,然后这份热量又化作暖流,静默而迅捷地涌动在四肢百骸。

    待秀兰婶子说完,秦放鹤才垂下眼睫,轻声道:“我晓得。”

    故去的秦放鹤之父是十里八乡唯一的秀才,素性谦和,与人为善,大家伙儿都极敬重。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今秦父故去,这场持续多年的恩情便都回馈在秦放鹤身上。

    若是真正的秦放鹤,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然而他不是。

    “我晓得。”

    所以受之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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