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离开后的她不知道,太极殿一下子就沉寂了下来,预想中的喧闹并未发生,雷皇也并未闹腾。

    他歪歪斜斜的卧在床榻中,深深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声音很小,小到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我知道。”

    我知道的。

    雷皇有些疲倦了,而今他这副身子骨,并不能支撑他闹腾太久了。

    他双眸紧闭,再不管外头的动静。

    老太监起身,替他捻好被角,轻叹。

    他见证了一代皇帝的陨落,见证了父子相争,也即将见证帝星的陨落。

    明日,一切都将成为定局。

    皇权富贵,平民百姓,谁都无法阻止明天的到来。

    天微亮,陛下,该上朝了。

    这是正阳门惨案之后,陛下第一次被允许重回朝堂。

    忠心的仆人们一个个心情沉重,他们知道这一次上朝意味着什么。

    况且还是以如此憋屈的方式。

    号角响起。

    满朝文武无一人缺席。

    正式,庄重,眉眼肃色。

    朝臣们与上位者一样,心思各异,不到关键时刻谁都不会知道,朝堂之上会发生什么!

    越是人心浮躁的时候,老狐狸们就越是镇定。

    今日,雷皇终于得露面了,这将是陛下和三皇子撕破脸后的首次朝堂抗衡。

    当真是风雨欲来,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陛下正直壮年,想要他退位让贤,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所有人都能够预测得到,这将是一场艰难的拉锯战。

    一个孝字,就足以将三皇子给压制住。

    不过,三皇子并非是吃素的,从正阳门惨案事发,短短不过半月,当即就拿捏住了陛下。

    这场局,明眼人早已看得分明;三皇子凭借着高超的手段,三五下就搞臭了陛下在民间的名声!

    别说是天子脚下的京城,偏远国土的子民就已知陛下那些腌臜做派!

    若说,背后无人刻意主导,天王老子下凡都不信。

    不过话又说回来,三皇子对抗陛下的唯一一张,也就只能从这一点下手了。

    雷皇眼下虽陷入困局,可那位的性子和做派,绝对称得上是难缠的对手……等下,怕是有好戏看咯。

    朝臣们一个个闭幕乡绅,正琢磨着,殿前太监大喊:陛下驾到!

    瞬间将所有人拉回现实。

    殿门门口,人数众多,颇有来势汹汹的架势。

    众人屏气凝神,静待雷皇,那位陛下怕要借此闹出幺蛾子……

    可下一秒,众人先是一愣,而后忍不住捏起袖口狠狠擦了擦眼睛。

    放眼望去,文武百官们眼睛瞪得像铜铃,一个个面面相觑,在同僚的脸上看到了同出一辙的诧异。

    虽说,外头放出的话是——陛下病了,病危了。

    但朝臣们并未当真,揣测着是陛下故意避而不见,不愿聆听民间烦心事;要么,是被三皇子是那个由头——比如上供新鲜美人儿,给绊住了。

    总而言之,无论是哪一种猜想,他们一致认为陛下不可能是真的病了。

    可现在,心中直打鼓。

    陛下,陛下他,真的还康健么?

    记忆中,难缠的陛下,怎么就变成了这副尊容?

    他们有多久没有见过陛下了?

    不过半月而已。

    陛下怎么就,怎么就成了这模样了?

    如枯树,随风就倒。

    面色焦黄,整个人瘦成了纸片人儿。

    方才不是说,来势汹汹,摆足了谱么?

    天爷哟,真真是冤枉了陛下。

    八个太监面红耳赤憋成猪肝色,抬着龙床上殿,可不得人多势众么?

    床榻上的那个人,就是尊贵的陛下呀!

    一时间,大殿之上安静如鸡,众人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荒唐的一幕。

    东虞开国以来,从未有哪一任皇帝是被抬着上朝的。

    难道,难道雷皇的龙体是真不行了?

    如此做派,上位者的霸气何在?权威何在?脸面何在?

    文武百官们的表情被雷皇尽收眼底,他面红耳赤,羞愤难当,更可笑的是身上还披着被子……这可真正是逆子的一片孝心啊,感天动地,唯恐他不会咬舌自尽是不?

    雷皇此时此刻恨极了。

    眼神淬了蛇毒,阴骘而狠绝。

    而他的皇后,正端坐在凤位之上!连她都到场了……雷皇冷笑,身为女子,皇后能够踏上朝堂,一生之中唯有两次机会。

    一次是,册封皇后,入主中宫时。

    第二次,则是新帝登基,荣登太后之位时。

    她和他的好儿子,倒有些等不及了。

    他们就这般肯定,今日定能夺了他的皇位?

    雷皇死死盯着结发妻子,心中五味杂陈,扫荡一圈,没有发现逆子的身影。

    “三皇子到!”

    这不,说曹操曹操到。

    雷皇瞥见逆光而来的孽子,刻薄的唇角抿成了一条线。

    这一刻他不得不感叹,那个被他丢在冷宫中半死不活的儿子终于长大了。

    再也不是任人拿捏,任人欺负的懦弱样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样子,一方背脊挺得笔直。

    隔着朝堂不近不远的距离,父子二人隔空对视。

    一个意气风发,正是枝繁茁壮的好时候;而另一个,面如枯槁,已是英雄末路。

    虞珩面色如常,淡薄而清冷。

    而雷皇,心中不是滋味儿得很!

    看看,他的儿子多英俊潇洒,多俊美不凡。

    今天应该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吧?

    也应该是她,最欣慰,最自豪的时候吧?

    第二个她,指的是凤位之上的皇后。

    果不其然,皇后一脸吾家有子多长成,倍感欣慰!同时还有几分恍惚;皇儿长大了,俊秀至极,她却在恍惚之中看到了多年前的另一个人。

    宫中人常说,她的一字一句,唯有安乐像极了雷皇。

    其实不然。

    这时的阿珩,竟然与记忆中的那人一模一样。

    那个人,也是这般俊逸风清,翩翩公子。

    只可惜……皇后的视线落在雷皇身上时,收回视线。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记忆中的那个人,早已是水中楼台……原来人啊,真的是会变的。

    “陛下,奴才搀扶着您。”

    伺候的人格外有眼力见儿,只可惜,马屁拍在马腿上。

    雷皇挣扎着起身,虚弱的身子勉强站立起来,他颤颤巍巍,比三岁小孩儿都不如。

    搀扶?

    滚!

    今日他所受到的屈辱难道还不够吗?

    短短两步爬上皇位,足以令他气喘吁吁。

    眼底升起眷念,对皇位的眷念,对皇权的痴恋!在这位置上许多年,雷皇从未有想过,他会轻易的失去它。

    还未开口,一顿咳嗽。

    几番动作下来,呼出的气都快赶不上吸气了。

    他双手安放于皇位两侧的扶手,以此借力。

    雷皇不得不承认,面对蓄势待发的孽子,他竟生出几分胆怯和懦弱;落日怎敢与朝阳争辉?

    无关自尊和本心。

    而是一种无力抗拒的本能。

    “有事呈报,无事退朝!”

    雷皇使出吃奶的力气,这才吼了一句。

    到底是什么给了他错觉?以为躲过今日的朝堂,他就能继续苟延馋喘?

    有人理会他吗?

    当然不会有人。

    从前这样的事儿属于御前宣旨太监,现在嘛……宣旨太监缩成了一颗鹌鹑蛋,可不就得陛下自己亲自出马么?

    “你、你们!”被无视的雷皇盛怒,他指着低下一个个,愤怒大喊。“朕、朕龙体欠佳至此,难不成你们一点不体恤朕?”

    “有什么事,待日后朕的身子好一些,再说。”

    底下的文武大臣们纹丝不动,并无退下之意。

    无人应和,上头那位尴尬至极。

    雷皇的胸口起起伏伏,指头颤颤巍巍的转了一圈,指向了国师。

    稀奇,今日国师竟然在场。

    “国师,朕最信任的国师大人!你替朕评评理,这些人,这些人疯了,竟然公开忤逆朕!”

    雷皇浑浊的眼睛里,终于寻到了一丝曙光。

    他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国师身上,雷皇真是病得糊涂了,也不想想一向不问世事的国师,为何今日会站在这里?

    国师还是那一副仙气飘飘不沾红尘的样子,嘴角噙着知进退懂得失的笑意。

    在雷皇期待的注目下,他沉吟半响从群臣之中站了出来:“陛下龙体欠佳多日,今日难得精神头好些。陛下,为了东虞国的未来,还请今日退位让贤,以免来日多起波折。”

    雷皇踉跄着跌回龙椅。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激动了起来:“国师,好一个国师大人!你不是从不插手朝堂,从不过问皇权吗?为什么,为什么就连你也背叛朕?”

    “朕的三子,到底许了你何等好处?”

    “为什么,为什么全都要背叛朕?”

    雷皇歇斯底里,声声控诉,好不凄凉。

    国师大人脸不红心不跳,面对质问半点愧疚都没有,他掀起眼眸:“陛下,正阳门惨案历历在目,虽说您如今受了惩罚,却难以平复民怨,不如今日下达罪己诏,以赎罪过吧。”

    “什、什么?”雷皇整个人都不好了,“罪,罪己诏?怎么,怎么连你也?”

    雷皇大受打击。

    国师果然被逆子给收服了。

    正阳门那日,可不就是逆子张嘴提了罪己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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