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宛七不敢眨眼,生怕是眼前的幻觉,小心翼翼的轻触,指腹摸到深深的痕迹。

    她不知愣了多久,脑子里一片空白,空白中不断闪现他们的过往。

    是她拿着他的手,一遍一遍的画着心形。

    他牢牢攥在掌心里,有样学样的在她肩头绕圈,轻咬出泛红的印记。

    陈宛七回过神来,自己已冲出房门着急的绊了一跤。

    她胡乱爬起来,呆滞的望向四周。

    “阿尧。”

    她不敢大声寻找,生怕吓跑他,仿佛像是在找寻一抹孤魂。

    偌大的国公府万籁俱寂,黑得找不着北,唯有祠堂青灯长亮。

    陈宛七寻遍府邸上下,跌跌撞撞的跑到祠堂。

    幽暗的烛光照晃着一道残影。

    陈宛七定定的站在外面,眼底含着泪水模糊不清。

    他就像亡魂一般置身于黑暗中,不愿被世人惊扰,却又眷恋人间。

    “阿尧……”

    陈宛七轻唤着他小心翼翼的靠近,步子尚未迈出,祠堂里的背影微晃。

    他背对着她,沙哑的开口:“别过来。”

    陈宛七脚下一顿,仿佛被牢牢钉在地上。

    继尧缓缓转过身,幽暗中那双微颤的目光若隐若现,宛如大雾中的星星,时而闪烁,时而暗淡,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好,我不过去。”陈宛七深吸一口气,“阿尧,你过来。”

    继尧定定的望着她,她站在暗淡的月色下,便是眼前唯一的光。

    以前他得不到时也曾心生邪念,巴不得她这般哭着喊着求他。

    如今,他怎舍得。

    陈宛七抬起沉重的双臂,向着黑暗中的他伸手。

    这一刻,他的眉眼间泛起酸楚,瞬间红了眼眶,泪水浸湿隐忍的双唇。

    无论他变成是何模样,他都是被爱着的。

    “陈宛七,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继尧踏出祠堂,拖着一袭黑衣朝她走去,飘扬的黑袍遮挡住沿途的微光,将他们笼罩在黑暗中,一同深陷其中。

    他们在黑夜中用力相拥,纠缠着该死的厄运。

    陈宛七闷得都快喘不过气,仿佛是被恶鬼索命。

    继尧稍稍松手,她茫然的扬起头看他,双腿却有些站不住。

    他一揽将她抱起,默默往回走。

    陈宛七缩在他怀里,耳朵靠在他心口偷听他的心跳。

    是个活人。

    继尧突然停下,垂眸看向她的神情,活脱像只惊慌失措的兔子。

    陈宛七察觉此举多少有点不礼貌,但还是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指尖轻触上他的鼻尖试探。

    有呼吸,是活的没错。

    继尧屏住呼吸,她又困惑的点了点鼻尖,突然被一口叼住指头。

    她手中一僵,指腹却磨了磨他的齿尖。

    一口獠牙轻含着指腹,继尧轻咬一口,她才后知后觉的把手抽回。

    回到屋里,他直接在桌上放她下来,抵在她面前轻触。

    “还要吗?”

    ……

    陈宛七木楞的摇摇头,尚未回过神来,继尧一把掀开她的裙摆在她身前蹲了下来。

    陈宛七重心不稳,后背倒在桌上,腿间的鞋袜被他一层一层褪下。

    不对劲……很不对劲啊!!!

    生离死别一见面就整这死出!?

    “别闹!”

    陈宛七“嗖”的弹起来,“大晚上的别耍流氓啊!嘶……”

    继尧握着她的脚,往她膝盖上的划痕轻碰一下。

    陈宛七低头一看,方才出门跌倒没在意,膝盖摔破了。

    他抬眼,心疼中含着一丝无奈。

    陈宛七干巴巴的眨着眼,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继尧起身回眸,她敏感的揪住他的手。

    “去哪啊?”

    他抚了抚她的脑袋,“我哪也不去。”

    见她仍是不安便又贴近几分,顺势抱她回到床边,捞起盆里的帕子蹲回膝前,仔细擦拭着伤口。

    陈宛七紧盯着他的每一寸皮肉,光是手背上就多了好些疤,她没有问他这一身伤是从何而来,他也无需为此说明。

    她只知道,他一定是拼了命才回到自己身边。

    继尧轻吹着膝盖上的伤痕,“疼吗?”

    “不疼。”

    “阿七,你同我说过,疼也可以说出来的。”

    她抿了抿唇,小声问着:“那你呢?”

    他在她膝头轻落一吻,像是吻着自己的伤痕。

    “不疼。”继尧抬起头,将她盛入眼中,“我想着你便不疼了。”

    她的指腹轻抚过他的眼角,捧着他的脸揉了揉,红着眼问他:“有多想?”

    他说:“无时无刻皆是想念。”

    陈宛七俯身吻过他的遍体鳞伤,宛若在糜烂的伤口上抹药,他再也忍不住痛处,趴在她肩头发颤。

    夜里他缩在她身边纹丝不动,她抱着满身伤痕的野兽,互相依偎在短暂的夏夜。

    晨光熹微,微风卷起轻薄的白纱。

    陈宛七睁开眼,差点以为国公府被抄家了。

    空气中裹着一股淡淡的竹香,混入几丝甜味。

    继尧端着甜汤进屋,见她醒了便支开窗子,凉风吹进朴素的屋里,荡过眼前的阴霾。

    陈宛七顿时心安下来,撑着脑袋歪回床上。

    “你这是把我……绑过来的?”

    “没绑。”

    陈宛七轻挑眉尾,“我若是跑了呢?”

    他抿了抿唇,“绑回来。”

    一口甜汤喂到嘴边,齁甜。

    她边吃边问:“你见过嫂嫂了?”

    他手中一顿,默不作声。

    陈宛七坐起身,了然道:“桢儿尚未冠礼,国公府上下无主。你也不会回去承袭爵位,对吗?”

    “阿七,我如今的身份已是死人一个。”

    他避开她的目光,答非所问。

    她亦是满嘴胡话,“你这死人身份倒是好使,查无此人,岂不是可以偷鸡摸狗!胡作非为!!丧心病狂!!!”

    他低语:“我知道……我不配留你。”

    陈宛七见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差点就心软了。

    她轻叹一声,抬手戳了戳他的脑袋。

    “你这分明是满脑坏水,少装可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继尧抬眼缠上,“那你……”

    他不敢问她的意愿,却又心存妄想的将她带到这里。

    陈宛七逼他自己说出口,“你先说清楚,到底做何打算。”

    他沉声道:“爹、二叔、大哥……他们走了,应桢的处境万分艰难,我必须留在京城,直到他站稳脚跟。”

    陈宛七点点头,“桢儿如今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

    继尧满是愧疚,“没有人希望我活着回来,我也不能以从前的身份出现。可我不愿你当我死了,阿七……我还是很想回到你身边。”

    她抬手抱住他,“胡说,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可是大哥……”他埋在她肩头,再也抑制不住悲痛。

    “他们没有怪你,他们只愿你能平安回家。”

    继尧啜泣着:“阿七,我好像已经没有家了。”

    “我在,我就是你的家人,我们会有一个圆满的家。”

    无论是何结局,这一世她的结局里一定有他。

    后世不会有关于他的一切。

    可这又谁在乎呢?

    偌大的家族能被记住的人又能有几个?

    谁又会在乎呢?

    管旁人做什么,她在乎,他爱的人在乎就够了。

    “阿七,你在这是安全的。”

    他犹豫道:“你会留下来吗?”

    陈宛七坦白说:“阿尧,我帮不了你,留在这只会成为你的负担。”

    继尧无言以对,他本就没有底气将她留下,她定是会走的。

    “阿尧,我要回月港。”

    她说:“我回去等你,这是我们约定好的。”

    他默默揪紧她的衣摆,憋屈的咬着唇。

    陈宛七轻哄着:“七日,我留在这陪你七日,你就去做该做的事。”

    他认命的叹了声气,“真想再久一点。”

    “不怕,我们还有更长的日子要过。”

    竹林深处与外隔绝,环境虽是朴素但也不缺什么东西,住这倒还挺治愈的。

    两人仿佛回到新婚那般黏在一起,在这里头过得不知时日,要走的人深陷其中,想留的人无法自拔。

    院里堆了一叠竹子,陈宛七要做竹筒饭让继尧劈个竹子,某人直接劈了一座山似的。

    “这得吃到猴年马月去。”

    陈宛七踢开脚边的空竹筒,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掀开半截竹筒,腊肉米饭中裹着竹子的清香,一口下去谁受得住。

    “我把秘方给你留下,你自己做着吃也行。”

    继尧听罢,手里的饭顿时不香了。

    他转身背对着她,闷声道:“食不言寝不语。”

    “嚯,那你别大半夜在我耳边嘀咕啊!”

    又是一副死样子,见不着的时候倒是想,没两日就得烦死。

    陈宛七自个坐在摇椅上干饭,清风拂过人间烟火,吃着吃着把自己给吃困了,怀里还捧着竹筒,香迷糊了。

    继尧默默回眸,眼中微红。

    他无声的走到她身旁,静静的盯了她片刻,强行斩断眼中的情丝,俯身落下一吻。

    一辆马车缓缓行来,继尧小心翼翼的将她抱进马车,默默无声的退出。

    他最后再看一眼,依依不舍的放下帘子,转身拍拍阿立的肩头。

    “有劳了。”

    “大人不必同我客气。”

    “阿立,你已自由了,我也不是……”

    阿立打断道:“你是!大人永远都是我的大人!”

    他郑重的行礼作别,驾着马车离开竹林。

    陈宛七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以为某人大白天又开始折腾,晃得耳边吱吱响。

    她下意识的轻踹一脚,“砰”的踢到硬板,这才发觉自己睡在马车上。

    拉开帘子,一道熟悉的身影靠在跟前。

    “阿立?”陈宛七愣了愣,随即改口:“咳咳……武大人。”

    阿立赤着脸回眸一瞥,这名头从她嘴里蹦出总觉得怪别扭的。

    “你少来,我可没这名号。”

    这大半年阿立几乎住在北镇抚司,偶尔碰见他都穿着公服,成日眉头紧锁,对下属丝毫不心软,同当初的某人是如出一辙。

    质疑变态,理解变态,成为变态。

    今日见他只穿便服,仿佛回到初见那般,眼底又重新燃起了几分清澈的愚蠢。

    “你这是……不做锦衣卫了?”

    “我辞官了。”

    “裸辞啊?有志气!”

    阿立听不懂她的胡话,志气他倒是有的,得意道:“那是自然,我要去的地方可多着呢。”

    “你这是要离开京城?”

    “自然是先送你回月港。”

    陈宛七稍稍探出头,竹林间除了这马车周围无人同行。

    “就咱俩吗?”

    “废话,大人他又不……”

    阿立察觉说错话,懊悔的咬了咬唇。

    “我又没问他。”陈宛七若无其事的说着:“你同阿正不是形影不离吗?他没跟你一起出来?”

    “谁要同他形影不离啊!我才不带他!”

    阿立气鼓鼓的反驳,忽而又冷静下来,淡然道:“他自然是要留在国公府的,他都在外头那么多年了,轮我出去玩玩怎么了?”

    “哦,这样啊。”陈宛七歪着脑袋看他,有意思。

    “为何不走水路?还得劳烦小哥哥亲自驾车。”

    “大人如今见到船就难受得要死,哪还敢让你走水路。”

    手中捧着一抹余温,竹筒还是温热的,七日竟是这么快。

    阿立宽慰着:“你也别怪大人,他如今受不了这场面,无法与你当面作别。”

    陈宛七伸手探向窗外,竹影穿过指间,犹如走马灯在掌心穿梭。

    他转身归于黑暗,化作一道长长的影子。

    回到月港,往事如常。

    陈宛七终于收到谈昙的书信,她在南京遇到了李祈安,信中问道要不要揍他。

    谈昙女扮男装混入军中,写了信又不让人回,仅仅只是告知此事。以她的性子,八成是揍了。

    次年京中便传来好消息,陆绎平反免罪,陆微来信说了许多家常,陆雨的丈夫严绍庭戴罪立功,夫妻二人终得团聚。

    京中的来信断断续续,大都与他关系不大。

    只不过,信上皆是留下一道俗气的心形印记。

    漳绣工坊的生意一年比一年顺利,大小事宜几乎都交给三花打理,这些年三花出落得越发大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

    陈宛七越发担心,自家白菜怕是要被猪拱了。哦不,也可能是被狗啃。

    还有一棵迷你白菜简直要上天。

    奶茶周岁抓阄,抓的竟是金葱线,这孩子三岁就会穿针线,六岁就会刺绣,活脱跟大神附体似的,一绣一个不吱声。

    赵蔓宣说这孩子的眼神跟陈宛七小时候很像,一看到刺绣就挪不开眼。

    陈宛七名正言顺成为奶茶的师傅,奶茶打小有股高冷的气质,言行举止稳得一匹。

    这徒弟有点厉害,多少有点教不动。

    陈宛七时常教到一半感觉要在孩子面前丢人,赶紧扯点故事糊弄过去,比如一只跳跳龙引发的狗血爱情故事。

    小孩平日里看着成熟,故事倒听得入迷。

    一晃过了六年,最后一封漫长的书信随着京中的消息一同传到月港。

    万历八年,小世子继位,袭爵成国公。

    一艘福船漂至月港停靠码头。

    在一个平淡的夜晚,弯弯的月色犹如上扬的嘴角。

    有遗憾,但也算得上圆满。

    他们的故事终于有了结局。

    陈老板寡了多年,最后嫁给一个莽夫。

    这莽夫长得人高马大,偏偏名字取得跟姑娘似的,叫朱二巧!

    他们时常傍晚在江边散步,于夕阳下携手与共。

    陈宛七喜欢靠在他的肩头,望着港口来往的船只,打赌猜着船会驶向何方。

    谁晓得真正的输赢,反正他总是输的那方,一路背着她走回家。

    夕阳撒满江面,波光粼粼。

    她靠在他背上,撞见耀眼的光芒,恍惚间感觉这个时代闪耀得不真实,足以被铭记,却又像流星般一闪而过。

    继尧停下脚步,浅浅的回眸:“怎么了?”

    “没想到我这辈子竟然会遇见你。”

    “后悔了?”

    她往他脸上掐了一把。

    “嘶……我倒是挺后悔的。”

    陈宛七咦了他一眼。

    他轻笑道:“后悔没有早点遇见你。”

    “还嫌我来得慢啊?我可是无缝衔接转世投胎来见你的!”

    继尧抬脚往回走,在她的胡话中习以为常,相信她是上天赐予他独一无二的存在。

    陈宛七趴回他的肩头,紧贴着温暖的体温,活在无人被历史铭记的平凡中。

    短暂、辉煌、真实、灿烂。

    化作海边的沙子,头顶的星辰。

    点点繁星洒落,恰似蜉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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