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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为匪,劫民财、贪民禄、杀人千百。

    而庶民,在古籍中,在乱世里,是为饶把火、不羡羊、和骨烂。所以荒百里,解两脚羊于盘上,余有人性者,鄙夷而嗤天下无道。

    覆天下,多匹夫。三军帅,怎一纨绔?谋者兮,以谦卑恭上才,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为天下病者。

    病,在心身,凶吉在天,纵管弦之乐在耳,无喜意,多愁容,粟米在食,二两可覆江山峥峥。

    盼君王早来,惜吾命,怜我身,驱贫贱,迎长乐,安太平。

    桑梓里揭竿为旗,斩大齐之威,危龙应无影。

    ○

    数百年过,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天神人皇稳坐高台,在这夏日酷暑冬日寒长的岁月中,近乎残忍地冷眼看世人,缄默不言,不曾渡苦厄。

    西楼月、潋滟水、南归雁、金鬃马、琼浆酒、闹元宵、舞鱼龙、咏寒梅、赠相思、乐太平……世间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烟火事下,显得轻于鸿毛。权贵高官锦衣肉食,平民百姓清苦度日,人人惜日短恨夜长,停下脚步观满山黄花的能几何?

    红颜若草木化枯骨,庸人碌碌。乱世已平,唯有太平犬日日为奴。穷人求温饱食菜肴,四海闲田苦作精卫,酷暑下死万万,严寒下死万万,不幸中求生,私以为万幸。

    于是为天子奴,为君王犬,从苦日子中寻出赞歌,沉醉于浮华俗世,上奏九霄,道天地已是东风入律,鼓腹击壤旦夕。

    自古逢秋悲寂寥。

    符开古寺内老住持拂去袈裟上的落叶,登上佛坛,云众生之法。他身后,是大雄宝殿,横三世佛。这漫天神佛是民的渴望,乱世求护身,太平世求的更多,消苦难、康健身、富贵梦、状元才、夫妻和……拜佛,拜的是心中之欲。

    可是,哪里有佛?

    ○

    历朝历代生民最难活着的时刻在齐朝后期,岁大饥,百姓苦,商曲祸。

    驱。

    杖。

    死。

    帝王耳边听不得作乱的声音,剑割裂的是衣帛,划破的是人的骨肉。庙堂之上,帝妃相嬉,文武大臣持笏板以避。昏君与妖妃的笑声盖过了殿外的哭声,他们看不见更听不到天子脚下万万民众的苦难。

    一载又一载,千金铺路,玉璧听声,因明珠有泪,王倾国力筑琼室,朝夕往,且躬身佯作伶人以娱。

    商曲内宫,官似狗,朝歌夜弦,博天子妃一乐。宫墙外,人们四处奔逃,唯恐被官兵抓去修筑帝宫,唯恐伴君如伴虎一去不复返。

    乱世乱世,恐惧、饥荒弥漫在大齐。杀谁是好?又能,以何充饥?

    水仙初入中原,正是在此时,百姓不知其地下茎有毒,分而食,毒杀百人。遂烹煮,人相食,白骨露荒野。食草木之食,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更有甚者……不可言说。

    齐朝上下都疯了。只有疯了才能活。

    寺庙成了避难所,自认为还是人的生民担惊受怕,一斋饭一素粥,多少的难民躲在此处,谓之桃花源。

    悲悯众生的是寺中僧人,不是堂上不怒佛。古寺不过是座不会动的亭台楼阁,里面尽是无法降福世人的菩萨。昔日,人们对着寺庙诸佛是拜、拜、拜,对着君主亦是拜、拜、拜,他们的诚与忠在无止境的苦难下消磨殆尽。

    起义在即,大齐百姓的怒终将压断帝王的脊骨。

    真佛离开庙堂,和黎民百姓住在了一起。佛,在苍生心中。

    史官笔下以“百姓起义,臣子逼宫”这短短八个字率而概括了万上卿力挽狂澜,开仓而赈饥民,古寺中束红巾,挥剑佛陀断首,释权迎新君,开内宫,徒富民,抑豪强,减税负,惩贪官,行新政的桩桩事迹。

    齐朝灭亡,荣朝海晏河清,得力于万上卿。

    万忆恩,是救苦救难的圣人。

    “小五。”

    小五?是谁在唤他?是谁还能……这样唤他?

    他为上卿,已三十年余,相两朝,立二帝,得托顾命。

    万上卿。

    可他本不姓万,唯一对的,只“忆恩”二字。

    三十年前新朝确立,他穿着由百姓一针一线制成的衣从长街走过,一步一赞声,五千人怡然,五千人喝彩。新帝问他有何愿,他长久地沉默,回想少年时打马游街,华灯烟火常伴,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贬圣贤文章为下品,纵然世人皆谓其纨绔,仍不以己为庸人。

    朝野之间,朽木为官禽兽食禄,人间如炼狱。又一年,抄家,他从父疼母爱的宝哥儿被打为乱臣贼子,赤贫如洗半生落拓。膝盖一跪,背一弯,便再难直起。

    繁京春来花满红,王孙公子归不归?可叹伤病酒,离人愁,盈盈泪眼湿了罗襟袖。

    他走了许久的路,历经千万般蹉跎,惶惶如丧家之犬,可笑这人世间。他看着大齐,愈发荒唐。生灵涂炭只道何不食肉糜,此乃天子,此乃,天下人的君王!

    如何能当得啊?

    宝哥儿茫然地盯着江水,纵身一跃,为这可悲的世道。

    那天之后,宝哥儿死了。活着的,只是万忆恩。

    万忆恩有一恩师——万幸颜。不栉进士夺锦才的万幸颜。

    她教他成为一个臣,教他成为一个君子。

    她将他弯下去的背直起,将他从浑浑噩噩的人生中拯救。

    在那个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耳听女则女训,困得四时景,名出深闺送君王,残烛冷月常相伴的时代,万幸颜活得实在叛逆。

    年少时妙笔生花,咏絮之才,誓以彼能普度天下含苦之众。可随着她年岁渐长,人人都在伤仲永,说万家的女儿与平常人无异,再难吟出好诗,讲出妙言要道。

    后来的万忆恩明白,她只是对大齐失望了。

    她的才能不曾随着年龄消逝,而是沉淀地愈发多,多的,能撼动大齐。可她太失望了,也无力再救天下人。

    宝哥儿幼年时见识过她的风姿,于是很难将那病卧床榻气若游丝的女子与他记忆中的模样重合。她笑着,抚平他眉心的愁苦,慈爱地使他不由湿了眼眶。

    一轮明月,照亮着她的窗,和他千疮百孔终于苦尽甘来的心。

    她在他手心写下“小五”二字,那是他的幼名。

    她又写下“天下太平”四字,那是她的愿。

    哑女。

    她何时成为了一个哑女?

    万忆恩无从得知。

    那一年,她以文代声,以她之姓冠他之名予他新生,规劝他生于乱世,应弃私欲,以血肉之躯护山河无恙。

    今时,他一樽清酒,顿首拜其师之墓,说着:“弟子身无长物,唯剩血肉之躯,愿保山河无恙。”

    世间男儿多薄幸,佳人自古不善终。他怀揣恩意重,欲报,红颜不再。

    他已经一个人太久太久了,权倾朝野,誉满天下。犹记那年打马游街,原已是少年;竹林内诗书相伴佳人在侧,好似在昨日。

    记得他临行前,语调一如当年狂妄,仿佛又做回了不知愁滋味的小公子,只是说出的话,一字一句,沉重无比。

    他允诺道:“我必让天下人,享盛世太平!”

    他做到了。

    几缕智慧,几滴文墨,几分勇谋。而成大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得齐帝信任,奴颜婢膝;得荣帝信任,忠君报国。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上位者是谁并不再重要,他要当的,只是天下人的谋臣。

    但他亦要新帝信他的忠,信他会感激君王恩赐,生死报效朝廷。唯有此,才可换取所谓的太平。于是他学着恩师教授给他的臣子之道,一屈膝,二跪,三拜。可他的背,还是直的。

    他说着:“请陛下重审典罪一案。”

    “请陛下还严家清白!”

    “请陛下将臣的荣誉,归于万幸颜一人!”

    死生师友。

    后来五十年,有一人孤身走四野,救天下万万人。他弥留之际,拖着一身病躯跪在她墓前,只情深义重,唤了一声——恩师。

    ○

    救大齐百姓,有万上卿。

    那谁来救梵朝子民呢?

    当年万忆恩斩佛首,因为信仰在齐朝只是御人的手段,那个时代求的,是民心。

    而今百年过,历经四代兴亡,晟朝换代为梵朝,是很平静的过渡。晟帝论军事可称一霸,律官借其威推行强权,晟朝繁荣昌盛,靠得便是一个“法”字。且晟主南氏,出身烛雨一族,历来兴鬼神之说,道佛相通,加以帝王心术,以佛礼约至于民。

    普天之下,皆是帝王可掌之地。

    晟朝二世而亡,只因百姓看透晟帝冷血,不再满意其主,君王之权威相比往日已经渐渐下降。而当今圣上,先为晟臣,后为梵主,若想在其位更久,最应当推行的是为“仁爱”。

    新帝入庙堂以来十余载,兴修古寺,广结善缘,之所以香缘十六寺,是想如愿教化庶民。佛在世人眼中,亦住进百姓心里,可无法真正贴近民心的佛,真的能长久吗?

    老住持想不通。唯能燃檀香,击木鱼,颂一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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