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慧夙成,宽厚仁德,温裕开朗,博览群书,不失君王风度,即便只是后世在史册上给予的寥寥字墨,荞知星初读时仍旧摩挲纸页,心生哀怜。

    当然,贪财好色,刚愎不仁的奸臣武将她也记得牢固,有关奸党罪证史册后世没能留下,只能在早已褪色的历史里重蹈一遍。

    荞知星这样安慰自己,功成便能魂退还身,她和这身体的主人都能在各自的世界好好活着,会成功的。

    低头神绪重新落在墨水横晕的笔尖,先前勉强在楮纸上勾画的大致宫院,各路守卫兵力以及灾情躲避通道。

    “宫道每日巡兵值班更换四次,夜里两次,这里是死角……”

    凉风吹起薄纸,落叶被推着从脚边划出数寸宫砖,呕哑嘲哳声回响在空旷宫道里格外刺耳。

    “咔嚓。”

    枯叶被踩碎,荞知星皱眉抬眼,拐角处石狮子后探出小小脑袋,胆怯地瞧着她,赤缇色毛绒袖口沾满露水污泥,也许摔得挺疼。

    “你……你身上的是刀吗……”

    粉雕玉琢的小脸紧紧贴着石狮子,彷佛拉着法力无边的守护兽。

    荞知星看着腰间白日在典铺换回的棠刻佩刀,咽下唾沫试探性地往前走。

    “小公主?你是哪个宫的呀……”

    谁知话音未落,藕粉团般的小孩立刻扭头跑得无影无踪,她有些懊恼,早知道再晚一些回宫了。

    无奈神绪被三番五次打断,只得赶紧做下一步。

    “既然我已经清楚宫内,那是不是宫外小人布局也该掺和掺和了?”

    翌日清晨。

    正趴在朝殿屋顶的少女着浅紫色宫服,小心翼翼地揭开半边瓦盖,颇为感慨地看着满朝文武齐齐立于明堂之上。

    金光漫透空旷大殿,朱红大柱排排垂影,百阶玉石之上,明黄色龙袍天子仪表堂堂,阶下群臣呈聆听之势。

    目光扫视而过,那张在黑泱乌帽和青色朝服中极为出众的脸,让荞知星霎时恍神。

    剑眉桃目,高鼻薄唇,是他!

    她认出了他,在宗亲画卷里笔墨刚正,写着萧倬二字。

    那日尚宫局书阁打斗的黑衣人是他,那日战场的面具将军是他,今日泱泱朝堂之上的也是他。

    还有,还有在天庭渊源显露的那一眼。

    几百人的殿内老少皆有,整整几个时辰的枯燥早朝,她一直瞧着他。

    从他低头听圣到合手递笏上奏,抬首垂目,明眸暗瞳,她瞧得出神,连手上朱砂串被瓦角划断都不觉,颗颗朱砂四撒迸开,坠入大殿。

    “叮!叮!咚……”

    珠子弹跳,荞知星终于回过神,在青衫男子抬眼之际将瓦片合上。

    “怎么能如此大意!”

    她懊恼地拍拍脑袋,想起还未做完之事,从屋顶跃下,轻巧躲过路宫人。

    琉璃瓦面已经晒得滚烫,早朝也该结束了,既然“追溯”之术在历史里不能对活物起作用,那便借与活物有关的死物。

    “王爷请留步!”

    荞知星徐徐走向眼前停顿的两处身影,待他们转身,微微福身行礼道:

    “这可是二位王爷落下的玉佩?”

    她昨日在尚宫局见过宗亲册的画像,与从前翻阅的史册题词相似。

    常山王萧延身长八尺,腰带十围,仪望风表,迥然独秀。

    就是眼前人之一。

    荞知星假装递上玉佩之时,手指暗中化法,凝神于萧延身上的朝服上,摘取发生在一件朝服上的所有记忆。

    “追溯”之术是灵猫一族独有的法术,对一切被被给予前后因果的事物感知并传达给施法之人。施法条件不高,灵猫一族但凡灵力尚在都可使用,因为族人神根被毁,所以这个古老神秘的法术十分不稳定,她也因此常常被天庭当成临时追凶的便宜工具人。

    虽然常有神仙调侃,让她帮忙探一探灵树活了几百岁,每当如此她都苦笑摇头,世间法术哪有百施具灵的,不过是古神怜悯苍生弱小所赐予的螳臂挡车之力,除非不得已,否则就是滥用天资,会折寿的。

    就像现在其实她并不知道会不会成功,“追溯”之术在天界可以揭露被神力妖力魔力或其他法术遮掩的气味气息,或凝聚与其相关的画面,可是在早已发生的历史里,她从未尝试过对死物进行“追溯”。

    “本王未曾落下,你认错了。”

    当画面音色骤然凝聚灌入脑海耳膜,表面波澜不惊的荞知星内心暗喜,竟然成功了,正在接收“追溯”之术所索取的记忆的她无法动神回话,便小心翼翼恭敬低头退步离开。

    被索取的记忆在脑海中重演,被一点点筛选。

    ——

    “皇兄莫急,那小皇帝他不敢真的这么做。”

    “哼!不敢?今日他在朝上让本王去司州做小小刺史,想拿司州困住本王,可笑!”

    茶水溅湿朝服后摔碎于地。

    “可笑啊,犬子竟也猜忌起本王来了,可这皇位本就该是他爹萧炀承诺我的!”

    “皇兄,我们不是还有后备之计嘛?何故如此生气?”

    “要不了多久,本王要林愔这群人折得干干净净!”

    ……

    ——

    话音明确指示,萧延要谋反,而无论如何残害忠良,篡权夺位便是不义。

    她已经知道结局了,皇上必死,不是吗?该去告诉皇上,让他加以防备。可是皇上会信吗?

    他应当知道,那些因改革被黜免下来的佞幸之徒心怀怨恨,纷纷投靠到亲王手下,都是锋利的剑柄,根本不需要她提醒。

    荞知星内心慌乱,她不过短短三百岁。

    寄宿凡躯灵力受限,即便曾经当过追凶工具人,也不过是利用“追溯”揭露凶手身份,天庭自有战神前去捉拿,无需她多动手。

    如今面临人心诡辩的政事像一片空白的书页,连纸上谈兵的经验都没有。

    望着青衫朝服归于人海,她暗自攥紧袖口,还有七日,她还剩四件事未做,未知敌方势力实情,未取得皇帝信任,未想好如何对付敌军。

    一日后,城郊。

    秋风卷落一地枯叶,叶片纷扬如雪。

    距离史册中的江山易主主还有六日,而离皇宫几里外的荞知星,咬着筷子眼巴巴地看着摊小二。

    热气腾腾的粟米羹面从锅里倒出来装到碗里撒上葱花,还没端来,口水就已经顺着筷子沾湿桌面。

    “加个水蛋!”

    “好嘞客官!”

    她观赏着手上刚拿到的伪造宫牌,换好身穿夜行衣悠闲自得地享用面食,今晚将潜入常山王府寻找兵符及与各相官来往的”罪证“,让他兵不得攻,退有鸿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计划还未来得及实施,迎来了打破这一切平静的远处城门拉开的轧轧声,城外铁骑士兵鱼贯而入,犹如野狼久守兔穴,虎视眈眈。

    “让开!”

    “别砸我的摊!求求你们……”

    颐指气使的吆喝伴着铁链碰后传进荞知星耳朵里,她立刻放下面碗,顺着声音望去,警惕地询问摊主。

    “发生什么事了?”

    “是兵队,好多士兵进城了,还有,还有一辆囚车!”

    四周逐渐聚集围观的群众,荞知星踩上木凳跃至树顶,远远瞧见为首之人金色流云盔甲骑在马上,大红披风翻扬不止,旌旗波浪滚卷,身后千军万马从城门一路到皇宫。

    荞知星讶然皱眉眺望那一条蜿蜒兵队。

    队伍中央,高头骏马上,她一眼望见银色盔甲日光下铮亮,身姿凛然挺拔,是萧延亲侄,萧倬。

    他身旁驷马拉着两辆囚车,车内人衣衫褴褛,满脸血灰。

    她飞身俯向前方簪饰商贩,摸索腰间佩刀,落地间才想起那日晚上摘下藏在草丛里,今日去办事未曾带上,只好一把碎银掷下,抓起最锋利的长金钗,未等衣裙落定便大步冲入人群。

    隔着数行商贩,她眼中错愕未消减半分,勾栏杂影和条条框框后,依稀明见肃然前进的军队,为了追赶为首骑兵,不留神时被撞倒后又爬起,分毫不敢耽搁。

    队伍蜿蜒几里,被拦在朱漆宫门前,拨开汹涌人群,荞知星拼命向那座明黄宫殿跑去。

    历史上的齐废帝死于八月初三,并非今日,思及此,她拨开眼前酒家商旗,赶上最前一辆囚车。

    囚车上的人长须染血,青布道袍下身子佝偻,浑浊的眼珠似乎也瞧着不明观望的路人。

    荞知星想救他,攥紧手中金簪往人群里挤,可隔着几步之遥,却见萧倬拉起弓一箭射杀拦在马前的年轻男子,囚车里的人立刻紧紧握着铁柱,满口是血,无声悲泣地摇头,手将囚车铁栏打得邦邦作响。

    原本愤愤不平的百姓无一再敢上前,眼看兵队再次往前,她只得转身沿路折返,咬牙跳上屋顶。

    兵队已然进入皇宫,兵马已将皇宫团团包围,人马作墙,弓箭拉开齐齐对着殿门。

    她在小路的屋脊上跑,跃下宫墙,巡逻守卫长矛瞬间交错相刺。

    “什么人?停下!停下离开这里!”

    荞知星弯身用金钗横扫来人脚腕,夺过长矛横拦在赶来的侍卫前面。

    “何人擅闯皇官!”

    “你们还在这干什么,叛军已经带兵攻入城门,快去救皇上!我是皇上身边暗卫,这是牌令!赶快通知你的都尉救驾!”

    她拿出伪造的金牌,焦急呵斥,侍卫见状个个伏地领命后跟随她步伐前往救驾,荞知星快步将身边待卫佩刀长剑拔出,把长矛扔去给他。

    一路奔向昭阳殿,原本守在殿前的侍卫丢弃武器,被入城的兵马围困,囚车上无人,殿门大开,显然萧延已经入殿。

    荞知星踩在琉璃瓦片上气得磨牙,堂堂武士,居然弃剑畏权!

    殿内高烛堆泪,瓷玉砖面溅了一地血沫,跪着的躯体颈上无颅,鲜血汩汩。

    “啊!王爷你这是干什么!”皇太后凤颜失色,凄惨无力地看着这场狼群咬杀兔茸的大戏。

    “林愔等人诱导皇上诛除忠良,不辨是非,还妄图教唆皇上谋害臣,实为奸佞小人。臣为国尽忠,如今将他当堂斩杀呈罪,还望太后娘娘治臣擅自做主之责。”说话之人极为悠闲自得,仿佛只是斩杀违命的家禽。

    “你!”

    御座上皇帝面色赤红,不可置信地瞧着滚落在地上那颗虬髯满面的头颅,那是他的忠臣,是父亲留给他的辅政大臣,从幼时起便指导他国事的老师啊。

    “我看你才是那个奸佞小人!斩杀忠臣,倾轧欺凌皇上!”

    清脆女音从门外扬起,殿内所有人循声望去,一身黑色素衣白绸束腰,乌黑长发高高甩于脑后,愤怒瞪着殿中执剑之人。

    她出现得太突然太快,以至于在她用长剑击败守门前武卫时,都没人拦住她。

    “你是谁?”

    萧延眯眼望着手握长剑闯入的荞知星,似乎讶然于这个变数。

    “来杀你!”

    她遇到过不少用神力欺负妖怪的神仙,也见过妖怪欺压人类,可这是她头一次见到血亲之间互相逼迫,未免有些稚童般的怒气,便把话说到了重头。

    “皇侄啊,这就是你对叔叔的戴恩吗?”

    萧延干哑一笑,殿外武将猛然冲入将大殿围绝,荞知星脸色一变,望见藏在御座后的粉衣女孩与太后紧紧相拥,心里暗暗攥紧,看来血光难免。

    “延儿!”赶来的太皇太后大声发话,气氛降到冰点,弦已上弓,发箭于一瞬。

    “皇娘,是他逼本王的。”

    萧延提剑一步步走向阶梯,荞知星瞬间飞身而起,几乎同时,士兵拔刀蜂蛹冲向她。

    “拿下!”将领大声呵斥。

    “保护太皇太后。”

    萧延提剑一步步踏上玉阶,冷声对身后千军万马发令。

    “不要伤到太皇太后娘娘!”将领再次嘱命。

    荞知星翻身打落箭支,俯身冲向萧延,皇帝望着步上玉阶的人,惶恐起身时险些被衣袍绊倒。

    “住手!”她大喝一声,挥剑想阻止他,萧延见有人执剑直直刺向他,眼中愤恨暴利燃起。

    “阿倬!”皇帝向荞知星身后大喊,身姿却没有再动,任由皇叔一步步逼近。

    蓦然,荞知星剑尖将要碰到萧延手腕的那一刻,掌风略过她耳边,巨大的力道击向她肩膀,被冲力弹中的那一瞬,她瞳仁里倒映着萧延满目恨意一剑穿破明皇龙袍。

    “不要!”

    她不可置信的惊呼与太后撕心裂肺的呼喊重叠,被萧倬死死掐住脖颈,三两指封住动穴,动弹不得。

    伴随令下,旁边待命侍卫将拼命嘶喊的华容女子拦下。

    “砰!”明皇色身影划过半空,重重砸在地上。

    荞知星长剑飞落,被追来的武卫狠狠钳制,她抬眼愤怒地着让她功亏一篑的人。

    萧倬!

    “太傅……”

    她看着皇帝口吐鲜血,一张一合念着两个字。

    剑上的血一滴一滴坠下,荞知星被拖着往后走,望着方才提剑的人转身之际,耳闻二字,瞬间愣在原地久久不动。

    那日尚宫局,她曾在现传史册上阅及,常山王萧延,受先帝嘱托任皇太子之太傅,登基后和林愔等一同辅政。

    她蔫如枯草,嘴里呢喃着,失败了……失败了……

    血浓于水的皇叔,情同师生的太傅,终究变成了夺位的尖刀,也将她这个闯入者妄图救济君臣的心诛灭。

    等最后一截衣裙被拖出殿外,却仍怔怔地瞧着地上咽了气的皇帝,周遭没了声音,惟有被人拖拽时手臂肩膀上的点点痛感如火如荼。

    “带下去。”

    “是,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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