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如烟,梦海浮沉。

    无名山的景致倒还是一如当初。

    玉眠莲步轻转,脚下流云飒沓,飘逸的身姿似南天回雪般扶摇直上。下可闻得百花芳草,上能观览无名山全貌。

    几个旋身后她高立于无名山巅,眉眼低垂,凝望着山外的云雾不辨喜怒,悬坠在身体两侧的广袖迎风飞舞,如墨青丝亲昵地拂过她的肩头留余淡淡清香。

    “大师姐——是大师姐回来了——”

    “大师姐的功夫好生了得!”

    “无名师门在此恭迎大师姐回家。”

    无名山的师弟师妹们再见玉眠甚是欣喜,一传十十传百,一个个都马不停蹄地从山脚跟着一路往上。到了山顶它们丝毫不给玉眠开口说话的机会,默契地团团围绕住她,把她簇拥在人群中间,你一言我一语热热闹闹地说来说去。

    无名山顶的寒霜都封不了她这些师弟师妹们叽里呱啦讲个不停的嘴。

    雪貂二师妹不幸来晚一步,直接被挤到了踮起脚来都看不见玉眠半根头发丝的外外外围。她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一边磨牙一边找准空隙,跃起身就是一个猛子扎到了玉眠怀中。

    “二师妹来也——”

    玉眠把人接下后才定睛看清了这位明目张胆的“偷袭者”是何方神圣,情不自禁地展颜而笑,索性手一伸把最里圈的小家伙们一个不落地搂进怀里。

    要说小家伙们能有多重倒也没有特别重的,但是数量多了之后难免有了不可承受的分量。

    她带着大家顺势栽倒在雪地里,这一举动恰好合了大伙儿的意,一个接一个咧嘴笑着往玉眠身上扑去。玉眠此时不由得庆幸起来自己非是凡人之躯,否则依照现在所承受的重量必定得被压成了肉饼不可。

    明明是天寒地冻的天气,她的脖颈却在嬉笑不止的闹腾中渗出了暖烘烘的热汗。

    漫天风雪自身上吹过,嬉笑打闹的声音骤然随风消散。寒风刮过肌肤席卷走剩下的温度,冻得玉眠躺在雪里打了个激灵。

    玉眠抬起手背覆上自己变得绯红的双眼。

    如果梦有选择,她会乐得长梦不醒,可惜没有。

    “你可曾后悔?”

    “后悔救一人的道心。”

    三界之中她最不愿意听见的低沉嗓音在头顶响起,玉眠没有拿开自己的手,惨白的掌心落了几片不肯融化的雪花。

    “我不后悔。”玉眠颓然地呢喃自语,也不在乎这回答对方是否能听见。说来这问题问得真真是可笑,既然救了人又怎么会后悔。

    救人性命从来是无怨无悔之事。

    “你不是他。”

    “他定然问不出这种话来。”

    头顶的人没有再吭声,玉眠喘着粗气从这无端的噩梦中惊醒。假若没有最后这一幕,前面的情与景妥妥是令玉眠流连忘返、乐意沉沦的美梦。

    谁料甫一睁眼,梦外的天地更是令人惊愕失色。

    玉眠拉起因挺身而滑落的柔软被褥,从容自若地徐徐倚靠回床榻之上,眼睛半抬不抬,向房中的另一人开口说话:“我竟不知万山得主容隐神君原来是个‘梁上君子’。”

    “可惜我非在屋内,还是被你给‘盗’了出来。”

    “不问自取即为盗,这若是让其他仙人看到了,免不了生起误会。”

    房间的陈设她再熟悉不过,不正是他容隐神君位于万山宫内的主卧。玉眠可不认为自己在桃林中睡了一觉会平白无故地跑到这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万山宫来。

    “什么误会?”容隐脸上的清冷神情,气定神闲的反问一时间让玉眠反倒怀疑起了自己,也不知道这人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误会——我与容隐神君有私情。”

    玉眠咬牙冷哼,眼前这人哪里有半点凡间庄恂的样子。恐怕是轮回台出了什么差池,才让两个这般截然不同的人成为了转世。

    对啊,既然容隐回到了天界,那庄恂呢?

    庄恂他……怎么样了?

    容隐未因玉眠的话生恼,端着八风不动的姿态伸手至窗外折下一枝开得正旺的桃花:“玉眠上仙觉得这是误会,容隐不觉如此。”

    不得不说万山宫的这株桃花是养得真好,让经验老道的农夫来看都挑不出一星半点的不足。

    “那这算什么?”曾经苦苦想要追寻的答案玉眠如今已然失去了所有兴致,“罢了,容隐神君说是便是,说不是便不是吧。”

    “人家好好地长在树上,你偏去折了它作甚?”

    玉眠看容隐把桃枝别在床头,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声。虽说这桃树本就属于万山宫,属于他容隐神君,但是莫名其妙的一番操作下来,她可不信是容隐要日日望着床头的桃枝才能睡得着觉。

    容隐好似看出了玉眠的所思所虑,站在床头直直地凝视着玉眠的双眸,眼底风雪几欲将她溺毙其中:“我与他是同一个人。”

    他重新回归天界,庄恂自然不复存在。

    “……是吗?”玉眠不敢再望容隐的眼睛,他眼中那被压抑着的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是如此陌生,陌生得使她接连败退。

    快雪在院子里晃悠了老半天,见屋内的谈话总算没了要继续下去的意思,当即拎着装有翡翠白玉羹、八宝葫芦鸭、琵琶大虾和千层蒸糕的食盒走进屋内。

    天知道这些喷香的食物都是主子从哪里找来的,毕竟万山宫可没有厨子。

    “万山宫何时有了这些吃食?”

    玉眠怔愣地看着快雪把一盘盘俗世佳肴摆在房间的桌上,转头冲身旁的人问道:“容隐神君这是……饿了?”

    快雪偷偷瞥了自家主子一眼,他着实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要知道自家主子出去没一会儿就拿着一个翻遍万山宫都不可能找得到的食盒来找他的时候,他是有多么震惊。

    “此刻。”

    容隐自动略去了玉眠的第二个问题,他只望着玉眠而不作答。

    “那可不成,这八宝葫芦鸭要搭配残灯豆腐才美味,这千层蒸糕要和君山银针一起品着吃才香。”说到吃的玉眠登时就来劲了,只是她在这说了半天怎么不见旁边那人的动静,“容隐神君?”

    “我知道了。”

    容隐在听完玉眠别出心裁的见解之后,朝她点了点头,继而摆手招呼快雪跟上,两个人一道向外走去。

    玉眠在容隐关上房门后马上变了脸色,吃痛地按压在自己的胸口:“嘶——”

    那该死的幼虫又在她的身体里胡作非为了。

    她擦擦额头的冷汗,手下不住地拍打着自己发凉的额头,提醒自己赶快清醒过来。也不知道容隐漫不经心地放置一桌美味在这里有何用意,总不会是为了考验她面对美食诱惑能不能忍得住吧?

    这都用不着考验,她敢斩钉截铁地说自己肯定忍不住。

    如理得到容隐的传讯,第一时间带着九色玄鹿从断情崖赶了上来。一进门,他就看到自家妹妹正对着一桌佳肴美馔望眼欲穿。

    “好一只小馋猫。”

    如理失笑着走到玉眠床边坐下,看起来妹妹的状态稍微有了起色。他握紧手中的折扇,只要眠儿能舒心快意地活在世上,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在所不惜。

    玉眠歉然地摸上九色玄鹿的脑袋,九色玄鹿毫不留情地冲玉眠喷了一大口鼻息,都怪这人让它在断情崖下好等。

    “眠儿,三界有一地名唤‘归云渡’。不日前发生海水倒灌之异象,东海的龙君来信说此地疑有魔障暗起,还得劳烦妹妹去走一趟。”

    如理正了正神色,颇为严肃地对玉眠说道:“至于其他的,等你那边的事情解决回天界安顿后,再另行商议。”

    “归云……渡?眠儿倒是从未听说过。”

    玉眠习惯性地揪了揪九色玄鹿鹿耳上的短毛,弄得九色玄鹿鼻子发痒,打了一个震天动地的喷嚏。

    “该地方位特殊,神仙要想踏足必须得经过轮回台。”

    如理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暗自打鼓,自己都不是特别相信自己的口中所言,心虚地把头别向一边,生怕被玉眠一个眼尖给看出马脚。

    “廌哥的意思是——眠儿要跃下轮回台……才可抵达归云渡?”玉眠听明白了这项任务的非比寻常,难怪如理要找她来负责此事。

    “正是。”

    话题迎来结束,如理的语气也变得愈加理直气壮了起来。最不好说出口的事情已经说完,剩下的都不在话下。

    玉眠皱起眉头,这地方好生奇怪,跃下轮回台可意味着她定会失去对前尘往事的记忆。

    不过,三界之大,再怎么奇怪的事情也都不足为奇,她只当自己是少见多怪。

    除此之外,她心下仍有一点疑惑,这几日下来她未曾感知到三界有新起的魔障异动。或许应当是如自家哥哥所说,因为这归云渡实在神奇,所以异动发生让人难以察觉。

    “待眠儿到了归云渡后,自会有人来告知下一步的做法。”

    如理在九色玄鹿敬佩的眼神中,独自把这出戏给唱到了最后。他就说他指望不上那位惜字如金的旧友和这只一见面就倒戈弃甲的小鹿,此等要事还须得他自己出马才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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