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雨一朝寒梦醒,山河一夜共悲尘。

    死而复生之事对玉眠而言太过玄妙,大梦醒来后体内的灵力不复存在,尽数转化成了用之不竭的涛涛魔力。霜雪奏鸣的耳畔是从亘古寂灭中传来的麾下士将的遥遥呼唤,不只有玄亓的,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未露名姓的魔物。

    一帝二使三将,四舵五门六卫。

    魔帝出而随者众,二十大魔云集其主恰如众星拱一月。

    无主势单的魔界经历万年之久,终于等来了帝座的号令。

    “是玉眠姐姐要回来了吗?”

    姜姝摆晃着蓬松的狐尾,坐在山脚横斜的树干上眺望着不缺山门外黑雾缭绕的浩大天地,霏霏风雪逐渐覆满了她目之所及的全部:“姐姐,外面下雪了。”

    “山外为什么会下雪呢?”

    不缺山上上下下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弥天大雪,姜嫆尚未来得及回答自家小妹的疑问,就听一旁正襟危立的姜玦先一步开了口。

    “是她。”姜玦点点头,眉梢轻扬,如释重负地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

    姜嫆顺势接过话头,一把扯下颈间系着的半块红玉握进手心,低声说道:“姝儿,你要记住。我们狐族生来死往不以利合、不以名类,永远只追随狐珠的指引,狐珠指引之处即是狐族的埋骨之冢。”

    “不为任何一界,方是为了鸿蒙三界。”

    “不为任何一人,才是为了天下万人。”

    姜姝似懂非懂地变回狐身,一脸乖巧地跳到姜嫆的肩膀上蹲好,继而侧过头拿湿漉漉的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姐姐的脸颊。她也不知道自己只是问了一句为何下雪,怎么姐姐就说出了这番不太好理解的话来。

    纵然姜姝得到了两任族长的答话,可仍旧没有弄清楚下雪的缘由,她眨眨眼没有再问询下去。

    “这雪……是从天界来的。”

    姜嫆看出了自家小妹遮也遮不住的好奇,斟酌良久总归是徐徐解惑,但是也并未把话说得十分明白:“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随着姜嫆攥有红玉的手用力一甩,刀光凌厉,一把长刀取而代之出现在了她的掌中。她和玄亓一左一右分别站在不缺山的山门之外,恭迎魔界帝座的涅槃重归。

    容隐的目光直直停留于玉眠的背影,未有顷刻挪离。

    万山宫的最后一朵雪花飘上了玉眠颤颤眨动着的眼睫,寒凉的水迹盈满眼底,映照出三界风起潮涌的滚滚暗影。

    沉睡的魔卒感知到无上力量的召唤陆续自混沌中破空出世。。

    万魔同生的往秽伏心池无声无息地在玉眠脚边铺展开来,一半在万山宫浮雪,一半在不缺山盛风。魔界士将合而为一的强大力量打通了这两处原本相隔十万八千里远的地界,一具具殊形诡状的枯白魔骨迫不及待地跃水而出跪立雪地,面朝他们唯一的帝座俯首称臣。

    “吾等恭迎帝座回界——”

    不缺山就在往秽伏心池的对岸。

    玉眠看到山门口等待的几道身影,脚下步伐微微停顿,克制住了不知从何而起的想要再回头望一望万山宫的念头。这一次,她的记忆没有半点遗失,只是生死之间她好像忽然成为了自己故事的旁观者。

    从前的她说,有些事情该放下了。

    一步一远,一息万变。

    漫天飞霜融化进雪青色的眼眸,藕荷长裙下莲步轻摇,终不似故人归来。

    玉眠踏出往秽伏心池的刹那,万山宫就在她身后失去了所有踪影。姜嫆和玄亓快步走上前来,与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魔界众魔簇拥着玉眠一路上山。

    “天界如今有两大变动。”

    玄亓落后玉眠半步,随在她的右后方跟着拾级而上,边走边一本正经地谈论正事:“妄荼川归属魔界,万山宫流入凡间。”

    “是哥……如理帝君决意的?”玉眠想都不用想便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此一来,妄荼川还是照旧托付给玄亓你来巡查,如何?就是过几天我会抽空去那儿拾掇一趟……我想把河岸的院子搬到不缺山上来。”

    玄亓颔首应下了玉眠的安排:“妄荼川一切安好。”

    姜嫆抬袖挥手间,山阶两边的青藤绿植纷纷为长队浩荡见首不见尾的一行人,让开了畅通无阻的道路:“我这倒是也有个好消息,其余的十八位同僚已经至山顶等候。”

    “多谢嫆儿。稍后我就去布下蓬莱山与不缺山二地之间的界域通道。”

    “……至于蓬莱山往东的地盘要劳烦嫆儿你继续掌管了。”

    说着说着玉眠想起了什么,雪青色的眼眸仿佛蒙上了一层浅青连紫的薄雾,她笑意吟吟地向左向右各看了二人一眼:“这两块红玉你们留着,不必还我。就当是——魔界左右二使的印信吧。”

    玉眠话音刚落,姜嫆手中长刀当即有紫色魔力流经,同时玄亓胸口的衣衫内依稀可见与刀背颜色一致的浅光。

    上山途中不时有散漫的魔卒偷偷散去身形,以不起眼的小圆球模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插队飞来玉眠的跟前。玉眠不甚在意地将它们敛进掌心,唇角含笑,用指尖点了点弹上弹下动个不停的圆球球顶。

    于是,所有的魔卒干脆都脱离了队伍,萦绕在玉眠周围悠悠旋舞。

    山顶的景象完完全全出乎玉眠的意料。

    巨大的石像矗立在整座不缺山正中心的高位,其形之大可以俯察八方三界,其貌之真宛若魔主尊身垂怜,其姿之威更胜陈兵百万。

    没曾想到不过爬个山的工夫,她座下的十八员大将竟然平地升起了不可一览全貌的仰观巨像。

    “这是——”

    玉眠走到石像近旁,伸手触碰上那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流裳裙摆,深不可测的浑厚魔力温顺地缠绕于她的指间。

    十八魔将齐整如一地向玉眠跪膝行礼。

    姜嫆解释道:“魔帝尊像。既是不缺山的镇山之宝,亦是魔界的镇界之柱。”

    “多谢各位,玉眠甚为感激。”

    “诸君的心意我已明入心底,在魔界无需有太多礼数,将军们快快请起。”

    玉眠抬手让众人起立,有条不紊地朝属下们一一还礼:“一来今明两日我会开辟好剩下的十八条界域通道,请诸位耐心等待。二来魔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感念诸君千劳万远,假使平素无事,不用日日奔波至不缺山来禀报大大小小的琐碎事宜。”

    “往秽伏心池一见,玉眠相信诸位将军。”

    三界坤舆图在玉眠指尖轻描淡写的勾勒中跃然凌空。

    她根据每一位魔将的地界所在,对各自执掌的区域进行了愈发细致的明确划分。

    “诸位将军如有异议或者什么想说的,皆可当着今日众者齐聚一概说明。”划分完最后一块区域,玉眠将手收回衣袖。

    “帝座。”

    有一玄衣女子抱拳上前,额角的曼珠沙华为她平添了几分冷艳。

    玉眠双手扶上蚩楹的胳膊,在往秽伏心池里走了一遭后,她记住了每一位魔界士将的名姓:“蚩楹魔将,请说。”

    “其余的十八条通道均为贯通魔人二界,对待此举我们需要慎之又慎。不能让凡间受到泄露魔息的影响从而滋生出低等无智的毁灭魔祟,更不能弃阴差阳错步入魔道的散修魔士不顾放任其被魔祟控制失去智识。”

    “至于最后一点,帝座——”蚩楹坚定地朝玉眠望了过去。

    “蚩楹将军言之有理。”蚩楹所说正是玉眠所想,玉眠将手背到身后,仰头注视这座高大的石像开口补全了蚩楹没有说完的话,“非必要情况,我们魔界不对其余两界主动开战。”

    二十一道震天魔力直冲云霄,惊得贯旸赶忙放下了手头挥动着的炽焰鞭。

    失去了灵力支撑的万山宫在天界渐渐隐没。

    贯旸、崇泽和蓬明三人在万山宫的地界外好巧不巧地遇上了负手而立的如理。

    “现今万山宫地界已不属于天界管辖,三位仙君迈步之前可要想清楚了。”如理转过头来挑挑眉,伸出拿折扇的手拦住了他们,“容隐也不再是我天界的神君,贸然上门打搅恐怕有失仙君风度。”

    “如理帝君,我等并非无礼之徒,而是有迫不得已要从万山宫借道的正当理由。”

    贯旸紧盯如理,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蓬明仙君适才观察星象,发现了万山宫内出现了一条通往魔界的暗道。玉眠上仙既已彻底堕入魔界,趁着万山宫和魔界连通之时,我们应当乘胜追击,一举进攻铲除魔界余孽。”

    “否则待魔界日趋壮大,斩草越是难以除根。”

    如理故作惋惜地摇扇感叹道:“容隐神君如若还在我天界,我定然支持三位仙君的做法。但是眼下天界失去了两大重要战力,我不得不忧心以目前的兵力能否与魔界相敌。”

    “你们可有信心能打过玉眠上仙?”

    “此者难以为敌,自然只能无奈罢手了。”

    三言两语的耽搁间,通道有了足够的时间断开。

    “能让三位仙君如此牵挂,是天界之幸。”如理镇定离去,走之前还不忘对这三人夸奖一番,“有诸位分忧,让我这做帝君的也省心了不少啊。”

    凡间无异,天界无事,魔界无暇。

    玉眠回到不缺山之后,专心致志地投入到了魔界的建设中,有时候一段忙忙碌碌的日子下来压根就分不清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帝座!”

    看守山门的魔卒气喘吁吁地跑到山顶,因为跑得太过卖力不得不弯腰撑着膝盖平复呼吸:“有有有——”

    “有什么?”

    玉眠思索着案卷上提到的办法尚未回神,漫不经心地问道。

    “山外有人来访!”

    “不对不对,人已经快到山顶了!”

    魔卒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终于喘上气来把消息传达明白,要不是他跑得快,就要被那不知道什么来头的人给追上了!

    玉眠捧着手中的案卷,抬起头来疑惑地向这位魔卒的身后看去。

    未见其人先见其剑。

    在玉眠看清来人的一霎,未经笔墨批阅的案卷“砰”地落地。

    “在下听闻魔界在招收库房管事,特来谋职。”容隐换下了在天界当神君的那套雍容繁复的华袍,穿上了凡间寻常书生的素色长衫。

    “参见帝座。”

    冰冻雪封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容隐施完礼来到玉眠身边替她捡起了掉落的案卷,拍了拍沾灰的纸张,而后重新给她放回到桌上。

    “你——”玉眠一时间也辨不明晰自己方才漏了一拍的心跳,到底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因为这人身上穿着的似曾相识的衣着,“……谢谢。”

    任何人都不知道,她虽因一魂一魄得以死而复生,但其实她体内的二魂六魄近日里亦是显现出了要重生的迹象。

    玉眠深呼吸一口,让自己冷静下来,按照惯常进行盘问:“姓名,身份,缘由。”

    “容隐,字谨之。”容隐站在玉眠三步之遥,就这样看着她,目光在触及到她身旁堆积如山的案卷时不禁暗了几分,“凡人。”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担任魔界的库房管事?”

    玉眠在登记簿上写下容隐的名字,头也不抬地继续问道。

    “因我识字善书。”

    容隐在说完第一句话后,蓦然停住,直至玉眠抬起头来望进他的眼睛,他才随即重新说了下去:“还因帝座于我道心留下的禁锢之种。”

    “……你有被它禁锢住?”玉眠将笔杆架于玉制的笔架上,用手支着脑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做梦都想不到堂堂容隐神君居然会拿这种事情来要挟她。

    “也有。”

    容隐笑着点头,脸上的神情让玉眠怎么看怎么不自在。

    玉眠索性错开眼看向容隐背后的山阶:“你可知魔界三宝分别是何物?”

    “一山一像一镜。山是不缺山,像是魔帝石像,至于镜则是魔界自生的万物妄情镜。” 问了之后玉眠没想着要听容隐的回答,自顾自地说出了答案。

    容隐耐心听她说着,脚下往前迈了半步,缩短了和玉眠的远近。

    “那你又知魔界与其他二界的殊异之处?”

    玉眠接着问他,同样自己给出了后面的话:“凡尘以俗世轮转见长,天界以奉心向道见长,魔界以七情六欲见长。万物皆有情感和欲望,魔不例外,人不例外,仙不例外,那么——你是哪一种呢?”

    “你敢翻开这面镜子,瞧瞧里面会映照出什么吗?”

    “这不难。”容隐走完二人间剩下的距离,接过玉眠递出的万物妄情镜缓缓摇头,不带犹豫地将手上的镜子翻了个面。

    镜子里……出现的是玉眠认不错的身影,有在妄荼川的她,有在浮山宴的她,有在庭梧宫的她,有在凡间的她,也有……此时此刻骤然沉默的她。

    半晌无言。

    “容隐神君,不如你我打一场赌?”

    玉眠轻笑一声,她打算放过自己。

    “万丈红尘,就赌你是不是每一次都能寻到我。

    “我玉眠再认理不过,若你能次次寻到我自当愿赌服输。”玉眠随手拿起桌上一份摊开的案卷扔进容隐怀里,赌约生效是她以后再入轮回的事了,“在那之前,要麻烦管事大人先将这些已结的卷轴都给装入库房。”

    天涯万里无处远,红尘相逢应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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