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之高,直通天穹。

    然寒天坠落,天穹塌陷,巨大的雪浪从山顶滚落,激起大片白雾,汹涌锐利,有吞天蔽日之势,追着祝煜和闻霄而来。

    祝煜和闻霄都是在东君庇佑下长大的人,在人们耳口相传中听过有绵延积雪的寒山,却没听过如此恐怖的景象。他们如同站在整座山的脉搏之上,虽山一同呼吸,战栗,颤动,也要一同覆灭。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祝煜,迈开有些僵的腿,一把攥住闻霄的手踩着溜滑的地一路狂奔,顾不上方向,与滔天雪浪赛跑。

    彼时新的一轮日落开始,天浮起一片浓郁的鷃蓝,雪从山顶冲落,滚滚发出巨响,又像是大片的霜寒雾气。

    闻霄几乎能闻到所谓雪的气息。

    许是前阵子他们窝在洞穴,外面风雪大也不可知。雪厚到将人脚裹住,像是一双手拖拽着不让人跑那般。

    前方的路越跑越不对,祝煜抬头一看,是片震颤的雪崖。他心里生出恶寒,又不敢回望身后,还未跑出两步,那雪崖直接坍塌,雪体冲滑下去。

    闻霄只觉得头上一沉,便被埋了进去。

    闻霄已经受累受寒太久,被雪压这么一下,直直倒在地上,甚至要顺着雪被冲走。雪屑灌了她一脸,几乎要窒息,迷迷糊糊间,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风与雪几欲将人蚕食干净,那只手虽冰冷,就像是救命稻草,一直死死拽着她,无论雪的冲力多大,都不会放开。

    祝煜一首抓着树干,一手拉着闻霄,感觉自己像是被五马分尸。

    “闻霄,拉紧我。”

    闻霄浑浑噩噩应了声,手还是使不上力,要从他手里滑出去。

    祝煜猛力拉着,雪从他身上滚滚砸过,他仍是不敢放手,对闻霄道:“这是个坡,要是掉下去,你一定要憋好气,给自己挖个呼吸的坑,别憋死了。”

    闻霄几乎头都埋在他的小臂上,命悬于祝煜这一条手臂之间,“我……我要掉下去了,你别松手。”

    “不会的,我不松手。”

    这样没撑多久,祝煜手臂已经酸痛得不行,有一种皮肉要被扯断的感觉。

    先松的不是祝煜的手,而是那棵树。

    树枝断开的时候,祝煜顾不得其他,呼唤闻霄道:“要掉下去了,记得呼吸!”

    话罢两个人被雪浪一路冲下了坡。

    待闻霄醒转的时候,想动又动不得,周身虽压了一层薄雪,但并不影响行动。她只是被冻僵了,冷得牙齿无力打战的程度。偏偏此生死攸关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想起缘中仙人的故事。

    万籁俱寂,寒峰高耸。

    天是无边的黑,在寒山一巅,似乎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雪。

    闻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存活下来的,只是直直躺在那,身覆新雪,望着天空。过往的人生记忆并不多,无非是书卷成堆,无数甲骨,以及一支笔。

    这算是天谴吗?

    闻霄想不明白,对于被困在史海已久的人来说,要掀开眼前以后的史实就像是亵渎神明一样艰难。倘若自己这样对世界不断探问的人是异类,又为何要生自己这样的人于世。

    她的目光朝远山望去,寒峰依旧,但似乎塌下去一块。

    兴许山体塌陷才是雪崩的诱因,并非天谴,闻霄自嘲地笑起来,笑自诩博学,还是忍不住信那些无稽之谈。

    闻霄醒来的时候有些冻僵,此时知觉正在一点点恢复,能感受到手里攥着什么,应当是祝煜的手。她登时一个激灵,想起雪崩时候的记忆。应当是祝煜拼尽全力将自己挖出来的,身上这层薄雪,不过是后来又落上的新雪。

    他说他不会放手,当真是一刻都没有放开过。

    闻霄艰难支起身子,浑身骨头都像被人打断过一样的疼。她坐起来的时候,白雪如粉末簌簌飘下。曾经挽着发的木头枝子早就不知道去哪了,闻霄坐在风里,黑发飘舞,鼻腔里全是冷带来的痛。除此之外,竟然还有新鲜和自由的感觉,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豁然开朗。

    她侧身,看到祝煜高挺的鼻梁上都是雪,像是结了冻的化石。

    闻霄想松开他的手,他却拽得太过用力,怎么都抽不出来。

    待她终于把手拔出来,膝行到祝煜身侧,伏在他冷硬的胸口前听他的心跳时,自己才松了口气。

    还好,没死。

    闻霄轻拍了拍祝煜的脸侧,“祝大人,祝大人……”

    祝煜双眉紧锁,嘴唇抿起,似乎被什么魇住一般,时不时抽搐一下。

    一阵风刮过,掀起大片碎雪,闻霄下意识扑在他身上,用后背先替他挡住这片风雪。而后她又试图将祝煜唤醒,奈何祝煜仍旧醒不过来,昏得十分不安稳。他唇色惨败,似乎虚弱到极点,可他身体自始至终都是冰冷的,并不像是冻伤所致。

    天边的云快速滚过,新的一场雪暴已经蓄势待发。黑云压过山头,两个人在偌大的寒山里渺小不可见。

    他们的粮食也已经吃光,想要熬过这场风雪,实在是太难。

    闻霄在祝煜身上摸索着,翻出之前绑自己的绳子,一头捆在祝煜的腰上,一头打两个绳圈,两臂从绳圈里穿过,而后把能给他的皮子和外衫都为祝煜披上。

    狂风呼啸,不见日光,新的一场暴雪落了下来。

    人行过留下一道长长的雪痕,混着闻霄脚冻伤留下的血。她下肢已经彻底麻木,几乎要废掉,还是勉力拖着祝煜朝前爬着。

    “祝大人,你快醒醒。”

    闻霄刚一张嘴,风雪就灌了满腹,力气也就跟着没有续上,和祝煜一同栽倒在地上。她也不敢在雪中躺太久,艰难爬起来,靠着绳子拖起祝煜继续前行。

    有时候闻霄会怀疑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她只能看到灰暗狂风里飞舞的雪粒,但她不敢停步,只能不住地朝前行。

    在闻霄感到忽冷忽热、四肢无力的时候,身后终于传来虚弱的咳嗽声。

    闻霄并未停步,声音在风雪中变得模糊,“祝大人,您醒啦。”

    雪落在祝煜的眼皮上,如同刮刀切在他的皮肤。祝煜口干舌燥,“这是哪……”

    “又要起风雪了,祝大人,我们得先找个地方躲一下。”

    闻霄断断续续地说完,鼓起劲,又带着祝煜往前爬了一截。

    祝煜看着自己和闻霄留下的长长的痕迹,想站起身,却怎么都使不上劲。

    闻霄后背能感受到祝煜的挣扎,道:“你……这是冻坏了,别乱动,我找个地方给你烤烤火。”

    祝煜虚弱道:“我不怕冷的。”

    他能感受到闻霄力竭,固执开口说:“你把我放下吧,我不怕冷,扔到这里也冻不死。”

    “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是让你去京畿,或者去牧州找人救我。”

    “你以为我好骗吗,来回多日,你早死透了。”

    “我不会死的。”

    说出这句话祝煜自己都觉得心虚,他身体处于一种十分奇怪的状态。

    曾经身负重伤,都不至于如此,现在不仅头脑模糊一片,还经常眼前出现幻觉。他隐约看到一片幽蓝寒谷里,巨大的冰壁上,一大片一大片的红丝,交错垂下。

    红丝之间好像束缚了个人,祝煜每次想看清是谁,却总觉得有块白雾阻挡自己。

    “闻霄。”

    闻霄颤声道:“大人有何吩咐。”

    祝煜气若游丝,“我脑子好像吹进雪了。”

    “大人真会说笑。”

    “真的,我想东西总是白茫茫一片。”

    “许是大人您读书太少,这是您脑子里的空白吧。”

    祝煜笑起来,头颅的不适感也微微减轻了些,“你多说点话吧。”

    闻霄默了下,顶着风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给她吓得手指发抖。

    祝煜那张脸已经白得不像活人,眼皮耷拉着,毫无生气。而他被闻霄拖拽着,手半死不活垂在身侧。袖口的布料已经破碎,露出大截惨不忍睹的手臂,又紫又肿。

    他看上去即将要追随他逝去的同僚而去了。

    闻霄忙道:“好好好。我同你说说雪崩吧,你知道雪崩是哪来的吗?”

    “不知道,这也是我第一次见雪。不过说来奇怪……我总觉得很熟悉。”

    “我也是书上看的,《牧州拾遗》里说,雪分薄厚,顶上碎了化了,变成水渗下去,下面的也就跟着化了。”

    “喔,不结实了塌下来了吗?”

    “对。”

    祝煜嘴角勉强笑了下,“造物神奇啊。”

    闻霄没好气道:“我还以为你要感谢东君呢。”

    不知为何,祝煜想补上一句,却怎么也开不了口,眼前的幻觉愈来愈甚,离那被万千红丝束缚的人也愈来愈近。

    祝煜只能靠说话分散注意力,不再去探寻幻觉中的那片红丝,“我怎么看到,寒山塌了一截。”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才会雪崩吧。”

    “怎么和你刚才说的不一样。”

    “书上说雪崩并非一个诱因,大人若是抬杠我就将您扔在这。”

    祝煜笑起来,“好呀好呀。”

    闻霄实在是没有生气的力气,只是闷声拖拽着他,一点点朝前挪。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又顶过一阵急风骤雪,祝煜用力挤一下眼,勉强能看出周围的景象,“闻霄,我们好像在朝山下走。”

    闻霄脚步顿了下,“我是不是应该折返回去,朝寒天枯走。”

    “无妨,寒峰塌成这样,去不了寒天枯的。”祝煜若无其事道。

    闻霄道:“那我的天裁怎么办?”

    “你还裁上瘾了?老老实实出山,回你的玉津吧。”

    “什么意思?”

    闻霄难以置信地停了脚步,目光里甚至带着几分谴责,祝煜被他看得怪不好意思的,僵硬地移开眼。

    “你别计较那么多,你救了本官,这也是对你人性的拷问,你已通过天裁,不必想其他,本官都会给你处理好的。”

    “祝大人,前面有一只白鹿。”

    祝煜闻声,才意识到闻霄并非在看自己。

    有些怅然若失的,祝煜抬头,果真看到一只白鹿傲立在风雪中。毛色纯净如冰,姿态矜傲如峰,不沾风雪,立在那。

    那白鹿并不惧怕他们,闻霄先卸下祝煜,往前捋了一下鹿毛。温热的鹿便贴在闻霄的脸侧,似是在为她取暖。

    “你能带我们出去吗?”

    闻霄悄声道。

    果真如祝煜所言,造物神奇,白鹿垂首伏身,闻霄便拼命将祝煜推上去,自己也爬上后,那白鹿迈开健壮有力的腿,驮着两个人朝朦胧大雪深处走去。

    狂风呼啸,尖鸣贯耳。寒山上的雪灾震慑着牧州子民,又有信使骑快马,从牧州一路直奔到玉津。

    玉津门前人潮汹涌,一头载物的巨象发了狂,无数苦力在用绳子拉扯,试图让它冷静下来。

    一时之间,城门口骚乱无比,人们的呼喊和尖叫此起彼伏。

    偏有一男子,与骚乱全然不同。步履坚定,一身绯红的衣衫十分考究,衣袖飞舞如鸿雁,走得飒飒生风。他面如脂玉,目若寒星,在一群满脸风尘劳苦的人中,显得分外英姿挺拔。最讲究的是他头带了大片高高的花冠,是无数与衣衫同色的绯红小花串成的,人走一步,就会随着飘下几片花瓣。

    这厢与象搏斗,险象环生,那厢锦衣花冠,风姿卓然。也难免路人都伸着头瞧他。

    宋袖扶了扶头上的花冠,一路气势汹汹直奔大风宫。

    承着路人的目光,一路行至大风宫门前,被挡在门口的兰和豫堵了个结实。

    他尚未开口,兰和豫抬脚就踹到他的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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