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眼前的妇人,发丝凌乱,双眼浮肿,整个人已经被生活摧残得憔悴不堪。

    祝煜虽在圜狱里见过涂清端,却实在无法将眼前人和幼时见过的绝世舞姬联系在一起。

    方才闻霄还气势凛凛,见到跪拜着的母亲,顿时泄了气。

    她想伸手将母亲搀扶起来,又不敢触碰涂清端那干枯羸弱的身体。

    良久,闻霄急促喘息着,“母亲不必如此,是我不孝,未能及时归家。”

    涂清端深情恍惚,一双眼睛水波盈盈,摇晃着起身去将闻霁扶回椅子上。

    闻霄想搭把手,涂清端却道:“闻霁如今难以示人,污了大人的眼了。”

    她说话这般刺伤人心,闻霁也看不下去了,“母亲,你何必这么说小霄,若不是小霄冒死去寒天枯,咱们都已经被填进祭坑了。”

    涂清端却偏激道:“有区别吗?我们现在脱了贵族的籍,这次人祭躲过了,还有下一次,人生多少个十年,我们难道要一直战战兢兢吗?”

    “母亲,小霄尽力了。”

    “尽力又怎样!”涂清端嘶吼起来,扶着闻霁的椅背勉强支撑身体,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她用手背抹去泪水,环视屋里的三人,道:“你们一个个都劝我说,尽力了,可谁没有尽力呢?我宁愿她带着她父亲的信仰去死,也不想她连父亲的名字都不敢提及!”

    啪嗒一声,闻霄生硬跪在了涂清端面前,膝盖撞出的声音,听着就能感受到痛。

    祝煜见状忙拉架,“事已至此,能保住命不就行了。闻夫人你也不必如此伤怀,虽说脱了贵族籍,您不是会跳舞吗?大不了回去接着做舞姬,七国都会捧您的场的。”

    发丝黏在涂清端脸颊上,她带着哭腔质问祝煜,“祝大人贬职至今,能适应从云端跌落的日子吗?”

    “你认识我?”

    祝煜认得涂清端,涂清端却不该认得祝煜。

    涂清端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一下子清醒过来,抬头望向祝煜。

    闻霄跪在一旁只觉得奇怪,她这个不孝之人回来找晦气,母亲正眼都不愿瞧,为何祝煜这个京畿来的瘟神,涂清端就愿意仔细打量了。

    涂清端是认认真真将祝煜浑身都看了个遍,瞬间捡到宝似的,眉开眼笑起来,“是我失礼,二位大人先进来坐吧。闻氏破败,未能好好招待二位。”

    祝煜尚且没继续逼问,想到闻霄还在一旁跪着,硬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下去,搀起闻霄入座。

    而后涂清端端来了茶水,无非是表面客气的一通寒暄。

    把能说的客套话都说尽了,闻霄忍下心头的酸楚,仔细将这个家看了一遍。

    曾经的闻氏大宅气派非常,如今却剩下个空壳子。家具只有面前待客的桌椅,那些精致的陈设,韵味非常的挂画,甚至是涂清端最爱的那几盆名姝,都不见了踪影。

    “母亲,以前您的那些花呢?”

    涂清端理了理头发,凄楚道:“卖了。”

    “怎么会?我不是托兰兰送钱回来了吗?”

    “是。兰大人和宋大人都颇为照顾我们。只是一朝落魄,任人欺凌,处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

    升迁的时候前途光辉似锦绣,如今落魄如猪狗,是人之常情。

    闻霄问,“还需要多少?”

    涂清端摇摇头,并不愿多说。

    只听桌子一声闷响,祝煜放了一个小钱袋子上去,“拿去花。”

    闻霄立即推搡起来,“你别搞这死出,我有钱养活我自己的家。”

    祝煜道:“你真见外,这对我来说又不是大钱。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我可能缺钱吗?”

    趁着闻霄面露难色的功夫,涂清端一把揽过钱袋,“那便多些祝大人了。”

    闻霄愣住。

    母亲倔强又要强,是万般不会接受他人施舍的。可她对祝煜,似乎比对寻常人更热切。

    祝煜的家室,君侯和兰和豫都细细跟闻霄讲过,祝棠权势滔天,糜晚精于心计,再加上两家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渗透着整个天下的权利脉搏。

    难道为了扭转现状,涂清端已经变得趋炎附势起来了吗?

    闻霄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涂清端简单做了些清淡白粥招待两个人,没怎么搭理闻霄,却一直对祝煜热情,又是添饭又是夹菜,恨不得当自己儿子来养。

    不止闻霄觉得古怪,就连闻霁也觉出母亲的不寻常。

    用过饭后,闻霄搬着闻霁的椅子,来到庭院的栾树下。

    暖风拂面,树叶的味道抚平人心头的疲惫。

    闻霄倚着栾树,“兄长,母亲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闻霁浅笑着缓缓说:“你看她对你冷淡,她现在心分成三份,又要担心我,又要担心小雾,还要担心你,早就焦头烂额了。你现在身份又敏感,她想一碗水端平,也是难做。”

    “我已经在找我姐姐了,只是一直没有动静。我之前委托别人帮我,却被她骗了,估摸着是想将我从右御史位子上拉下来,答应我找姐姐的事情大抵也是骗我的。”

    闻霄语调低低的,越说越委屈,“我真的不是故意现在才回来,我实在是……”

    “我明白,你尽力了。”闻霁想去摸摸妹妹的头,奈何没了双腿,实在够不到,只能叹息道:“你还记得以前父亲说过的吗,咱们兄妹三个,你是担子最重的。”

    闻霄把头埋在膝头,“我辜负他的期望了。”

    “怎么会,你已经扭转闻氏的宿命了。”闻霁仰头,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流淌下来,他轻轻合上眼,“栾树从种下到开花,总要耗些日子,耐心一些。”

    祝煜从屋里跑了出来,接话道:“是啊,而且这种树好生长,到哪都行。”

    说罢他围着闻霄身后的栾树转了一圈,“这就是宋衿说得那棵树吗?”

    “嗯。”

    闻霄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这树有什么稀奇的?”

    “我亲手种的,不行吗?”

    “喔,闻大人种的,自然是要比金树银树都要稀奇。不如你弄个苗给我,我回家后,也在院子里种下?”

    闻霄垂下眼睫,“你们京畿还要这种破树。”

    一旁的闻霁道:“你们聊,我该进去换药了。劳烦祝大人帮我……搬进去。”

    闻霁面上有些挂不住,祝煜却不觉得尴尬,一把端起来,连人带椅子健步如飞就进了屋,比在自己家还熟络。

    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气,整个院子与冰冷的大风宫截然不同,野草丰茂下生机勃勃。

    闻霄合上眼,细细感受这里的生命力,直到脚步声再次响起。

    她睁眼望向祝煜,目光里难免带了几分感激,却发现祝煜换了身衣服、光着个额头走来。

    他在闻霄身边坐下,两个人肩膀都贴在一起。少女的身体是温热的,身旁男子却透着冰雪的气息。

    闻霄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穿我兄长的衣服,你的红绳呢?”

    祝煜撇嘴,“方才被你那倒霉母亲泼了一身菜汤,只能换你哥哥衣服穿,红绳也脏了,她先取下来帮我晾晒去了。”

    话罢,他像是蔫了的花,揉着眉心,嘴里低声骂骂咧咧。

    闻霄问道:“你为什么要绑这么一根绳,是京畿的潮流吗?”

    “潮流这种玩意只有兰和豫才喜欢吧。”祝煜理着并不合身的衣服,闻霁清瘦,祝煜强健,衣服穿在身上像是要被撑爆。

    祝煜望着远方的天空,“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病恹恹的,有个卜人说我魂魄不全,是残缺的,会被勾走,就用红绳束缚住。”

    闻霄摇摇头,“毫无逻辑。你若是魂魄不全,也应当是丢了什么,都是残魂去找你,哪有你去找残魂的道理?”

    “说得也是哈。”

    “那这个红绳真的有用吗?”

    祝煜双眉紧锁。

    当然有用,从方才摘下来的时候,他就觉出不对劲,眼前的幻觉一连串上涌,时而是大雪纷飞的寒山,时而是千丝万缕的红线。

    “有用吧,我最近经常做噩梦,带上红绳就会好许多。”

    闻霄若有所思道:“那说明你才是那个残魂。祝大人,混了二十多年,你连个人都不是。”

    “你就骂我吧,一点都不知道感恩。”

    “我知道。”闻霄浅笑道:“谢谢你关照我们家。”

    祝煜翻了个白眼,“嘁。”

    闻霄也不理睬他这一声,说道:“作为感谢,我可以解答你一些问题,你随便问吧。”

    祝煜眯眯眼,凑近闻霄的脸。

    “什么都能问?”

    闻霄了然,淡淡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可以说。”

    无非是泄密得罪了君侯,下场凄惨,两袖空空。

    可人心不是每个人都坚如磐石,她总是还想赌一赌。

    赌君侯对父亲的愧疚和对自己的慈爱不是装的,赌祝煜一番仗义不会错付,赌自己的一颗赤诚良心,仍旧在命途跌宕中温热。

    她也不嫌弃祝煜靠近自己,对上祝煜那双锐利的双眼。

    “好啊。闻大人,我想问你……”

    闻霄的心漏了一拍。

    祝煜说:“给我讲讲缘中仙人的故事吧。”

    闻霄惊讶地坐直,“你就问这个?”

    “我就好奇这个。”

    “别的不问?”

    “你想让我问?”

    闻霄纠结了下,“也没那么想。”

    祝煜便将她拉回树根旁,“坐下慢慢讲,我在听。”

    “好吧。”

    闻霄整理清思绪,缓缓开口,“很久以前的先民时期,世界还是一片混沌,日月交替,在夜晚人们饱受摧残,伸手不见五指,只能任由野兽欺凌捕杀。除了野兽,还有各路神明,他们虽与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却掌管万物,我们只能作为他们的臣民生活,永远抬不起头。”

    祝煜问,“那缘中仙人是掌管什么的?”

    “听说是世间的因果吧,你别打岔,我思路都乱了。”闻霄蹙眉,拍了祝煜一巴掌。

    “人神共生的时代又是被奴役的时代,直到东君感悟到天地的宿命,决心斩断一切,诛杀万神,赐福于世。东君以身修筑銮爱天宫,化作万古不变的太阳,自此以后,长昼无夜,长夏无冬。世上最后一个神明,就是缘中仙人……”

    闻霄的语调是柔软的,故事却没那么美好。

    东君临世,诸神陨落的画面浮现在眼前,最后只剩下长命不衰的太阳,高高悬挂的天上。

    闻霄道:“缘中仙人逃命的时候,遇上了一群铸铜人,他们反抗东君,誓死守护缘中仙人,最后,与缘中仙人一同被诛杀。不过到底是不是真的伏诛,也不好说,我有一些自己的推理。”

    她捡起地上的栾树叶子,凝望着继续道:“掌管因果的神明陨落,现在这些荒唐事情又是哪来的呢?”

    身旁的人一直没接话,闻霄瞥了一眼,他竟然缩在自己身边睡着了。

    闻霄也叹了口气,抱紧双腿,淋着满身日光沉沉睡过去。

    迷糊中,她好像看到涂清端站在自己身前,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闻霄挣扎着想起身,却浑身使不上力气,根本动弹不得。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出来:涂清端在粥里下了药。

    涂清端握住闻霄的手,用匕首轻轻划破指尖,轻声说道:“或许,你真的能扭转闻氏的宿命。”

    随后她将闻霄的手和祝煜的手握在一起。

    一滴血,滴入有些湿润的泥土里。

    而身后瘦长的栾树,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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