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带上镣铐和重锁,闻霄还有些不适应,往前迈步,纤细的脚踝骨头被反复磨损,没走几步就已经疼得刺骨。

    送刑的队伍总是沉默的,都是些小狱卒,辛昇不说话,他们自然也不敢言语。

    脚步声窸窣又黏稠,蹭在地上此起彼伏。

    “观刑人多,你们去前面开路,闲杂人等不得挡路。我在后面监押就行。”

    辛昇交代了几句,那几个狱卒便匆匆调整了队形,将闻霄落在了后面。

    火光映着他眉头紧锁的脸,他上下打量了下闻霄,竟不合时宜地露出一丝微笑,“这个场景,其实挺熟悉的。”

    闻霄垂眼,只是静静地朝前挪步。

    辛昇道:“那时候闻二哥行刑,我也是这么送他的。”

    “你竟然!”

    闻霄顿时心头拔凉,挣扎着恨不得扑倒辛昇。奈何辛昇个头高她太多,她又手脚被缚,折腾半天也不过一头供上辛昇的胸口。

    狱卒铮然拔刀,齐齐斥了一声。

    闻霄却不管不顾,声嘶力竭道:“你方才还有脸对我回顾我父亲的点点滴滴,亲手递上屠刀的就是你!我父身死,君侯是凶手贼人,你也少不了一份!”

    姑娘嘶哑的声音回荡在逼仄的甬道间,借着那微弱的火光,闻霄能看出辛昇的矛盾、愧疚、悔恨,但这都不足以弥补分毫。

    辛昇抬手,示意狱卒继续向前。

    他屈指,在闻霄背后顶着她的脊梁骨,推着她往前走。

    圜狱门大开,阳光瞬间涌了进来。

    辛昇低低地耳语道:“闻霄,要仰首挺胸,这是闻缜那天走过的路。”

    说着他用力,将闻霄已经疲惫不堪的后背用力顶直。

    “你瞧,这些都是来观刑的街坊乡亲。”

    前有狱卒开道,闻霄就承着这无数目光,踽踽前行。

    人有不同的面容,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故事,闻霄记忆里从未见过他们,只觉得他们在看自己笑话,看自己“楼塌了”的盛况。她顿时觉得羞愧难当,低垂下头,肩膀瑟缩着试图挡住这些人的视线。

    无论今日她是生是死,最起码让他们不要记得闻霄是何人,也不要记得这张脸。

    只做茶余饭后的乐子罢。

    辛昇道:“闻霄,抬起头来。”

    闻霄说:“怎敢呢?遗臭万年,人人耻笑。”

    “你是甘愿认命的人吗?闻缜到死都没认命。”

    “那也不愿当别人的谈资。”

    辛昇语气凌厉起来,“你已然是个谈资了,不若做个清高的谈资。让闻氏一族,闻缜,还有你自己,都留下个不畏死的名声。”

    闻霄愣了下,这一愣,头便扬起来了。百姓眼里,她是素衣染血,长发飞舞,憔悴而又清丽,偏偏那身形瘦弱□□,步步决绝,走出来一个文人风骨。

    “就是这样,不必在意他人非议,你本就是风口浪尖之人。”

    闻霄却自嘲道:“我有什么脸面故作清高?你看这一张张脸,各个都过得不算幸福,我想我为官这么久,是两袖清风,分文不贪,可为他们牟利的事情我也一点没做。”

    辛昇道:“闻缜当年,经常救济别人。他是个慈悲的疯子,有谁倒霉都愿意掺和进去,他是愿意拉别人一把的。”

    “和父亲一比,我是个自私的小人。”

    “我见过你小时候,闻家的子女没有小人,不过是圜狱这些年,把你性子磨变了。”

    闻霄惭愧地笑了笑,心里是无边的苦涩。她忽地看到铸铜司的老刘,还有数不清铸铜司的工人。他们像是刚下工,身上挂了个简单的白衫子,蜡黄的脸上纵横着疲惫的沟壑。

    老刘和闻霄视线对上的那一刻,他默默抬起手,握成了拳,在自己胸口重重锤了两下。

    闻霄想起叶琳的计划,越发觉得不安。

    “如果有机会,这些人,尤其是铸铜司的工人,我一定会为他们做些什么。”

    辛昇问,“怎么突然这样说?”

    闻霄苦涩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你也不必这么自责。”

    辛昇叹了口气,抬眼望去,祭场近在眼前。

    神像威严,重兵环绕。

    辛昇绕到闻霄前面,一把握住她两手之间的锁链,扯牲口般拽着闻霄,一步步走上祭台的石阶。

    东君玄鸟像庞大的就像个怪兽,只是站在下面,就被笼罩在阴影之中,压迫得人几乎要窒息。他目光紧盯着妖冶神像像,仿佛看到当时闻缜被吊在上面的模样。

    “闻霄,我为官多年,也没有任何造诣啊!”

    他声音颤得厉害,似是在忍着哭,惊得闻霄脚步顿了顿,只是他留给闻霄一个默然的背影,闻霄实在是看不透他的情绪,只能跟着一步步朝前。

    “我曾经是闻二哥的邻居,闻二哥经常做些好玩的东西给我,小铜马,铜车,还有铜算盘,都靠他,我有个圆满的童年。”

    闻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简短地应了声。

    “钟大哥曾经在闻二哥家做过工,离开了后他们关系也很好,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无关年龄,无关身份。我们就是朋友,是兄弟。”

    “我是靠着钟大哥做上左御史的,起初也是出错不断,他没责怪我,帮我挡下许多参我的折子。”

    “闻霄,你说这些恩情,我怎么还呢?”

    闻霄想,其实辛昇过得也苦。他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儿郎,要处处为人驱使,夫妻感情也岌岌可危,可以说是人即将到中年,先进入了中年危机模式。这是他对父亲不忠的报应,想来解恨又快意。

    辛昇道:“阿衿有事情从不告诉我,我想的是,我得做个好夫君,我对她好,就算是石头,也能捂热乎。可没想到,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不是个好丈夫,不是好兄弟,也并非一个好官。”

    神像近在眼前,上面挂着两个镣铐,血迹斑斑,闪烁着诡异的暗红光泽。

    辛昇拉着闻霄的双臂,将她铐上去,“爬梯子是运不上去你了,一会工人们在后面,将你吊上去。你瞧,大风宫在那。”

    他顺手一指,闻霄便望了过去。

    今日天极好,大风宫是一派金碧辉煌,金灿灿一片连绵的屋脊,高耸的望风楼鹤立其中,与神像遥遥相望。她好像能看到上面忙碌的宫人,君侯与众臣未至,竟显得有些荒凉。

    闻霄轻叹一声,“你会帮我照顾我的家人,对吗?”

    辛昇为她锁定镣铐,有些不敢看她:“你不是想逃吗?”

    “我是结结实实被铐住的,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怕死,也怕死后家人不得安宁。”

    辛昇道:“闻霄,你知道吗,我很后悔。这两年我的悔恨从来没有听过,我甚至要出了幻觉,好像看到闻二哥质问我,为何成了这样的人。”

    闻霄淡然道:“我父亲若是变成鬼,也是个善鬼,你不必担心。”

    “其实大家骂的没错,我就是条狗,对吗?”

    “你……我要死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辛昇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紧紧攥着那冰凉的镣铐,“我之一生,任人指使,卑躬屈膝,从未有过自己的想法。我以为我乖顺些,什么都可以留住,可笑两手空空,众叛亲离,是非不分。”

    手腕上的镣铐悄然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闻霄瞪大双眼,“你怎么……”

    “我是人,不是走狗,我是堂堂正正的大堰左御史,我亦是有我自己的决断。我想做个顶天立地的好人,就像闻二哥教我的那样。”

    闻霄看了看自己的腕子,重获自由的感觉十分恍惚。

    “君侯会罚你的。”

    “但不至于要了我的命。”辛昇说:“我不知道你的小伙伴们有什么计划,但是你胳膊上的锁我也卸下了,你只需要打开机关扣,以及小心,不要摔死。”

    “谢谢你,辛大人。”

    “即便如此,你能从重兵把守之中逃出的几率还是千分之一,你们会被弓兵射成筛子,亦或是被那些城防军扎死。”

    闻霄目光逐渐坚韧起来,“横竖都是一死,不如以命相搏。”

    “若真的实现了那千分之一,以后都不要回来了,山高路远,你要珍重。”

    “你也是。”

    神像上的少女一点点被吊起来,芸芸众生尽收眼底。

    望风楼侧殿,兰和豫整理了一下华服,又在两颊摸上鹅黄、绯红的油彩,这才徐徐走出。

    百官都在往主殿走,那里与祭场巨大的神像遥遥相望,是观刑的好地方,当年闻缜行刑就是这般,今日闻霄也是。

    兰和豫凭栏眺望,闻霄在吊在神像中间,渺小得还不如东君的一片羽毛大。

    “兰和豫,兰和豫!”

    兰和豫转身,看到祝煜行色匆匆走过来,双眉紧锁,嘘声对她道:“你怎么这身打扮?”

    “计划有变,君侯命我主持祭场,届时吟唱颂词的人也替换成了我。”

    祝煜摊手,“那这边交给我咯。”

    兰和豫捏捏眉心,“是的,你得想办法把闻霄从那大石头鸟上弄下来,然后劈开镣铐带她逃出去。我和叶琳能拖一会,但拖不久。你想到办法了吗?”

    祝煜走到栏杆前,遥望着闻霄,长舒一口气,“这你们放心,我自有办法,会把人全须全尾带下来。”

    “我们所有人的命,就压在你身上了。”

    “简单。”

    兰和豫见他一幅玩世不恭的模样,心里有些没底,“祝煜,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祝煜云淡风轻道:“你知道每次生死一线的时候应当怎样想吗?”

    “不知道,我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心如止水。”祝煜的目光愈发深邃,冷静得可怕,却好像给兰和豫吃一颗定心丸,“什么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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