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煜抬手,手腕灵巧如飞燕,对着天空轻轻一抹,两指仿佛要从蔚蓝天幕里摘下什么。

    天边突然凭空生出一抹流光溢彩,在大风宫错落有致的琉璃瓦片边缘炸开,一时是娟秀的碧色,一时是火热的赤红。

    街上拥挤的人潮纷纷停下脚步,仰头望着这难得的盛景,惊呼声如浪潮一般,送到望风阁里闻霄的耳中。

    彩色的流光甚至超过了日光,映在闻霄的脸上。闻霄无暇顾及其他,更无暇猜想这是祝煜使的什么新法术,她已经看痴了,所有的喧闹都置之度外,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一抹绚烂。

    只可惜这美好的焰火是转瞬即逝的,炸开两朵后,流星般直奔闻霄飞来。

    闻霄突然觉出不对劲——这玩意跟块燃烧的炮仗似的,直直朝自己发射来啊!

    再看祝煜,还一脸美好地伸着手,全然不知自己要被炸成块焦炭。

    闻霄只得推了他一把,拿后背挡住天间的“炮仗。”

    劈啪作响的炸裂声想到耳畔,却没了后话,闻霄愣了下,回头一看,那陨星只是一枚散发着流光的小颗粒,正被祝煜牢牢捏在手中。

    “不是炮仗啊……”闻霄默默掏出帕子,擦了擦额间的冷汗。

    这块小颗粒在祝煜手指间挣扎了一番,最终失去了活力,光芒黯淡下去,变成一块平平无奇的小石头。

    祝煜抓起闻霄的手,“我记得你有个栾花手钏,铜丝做的,漂亮的很。”

    撸开袖子,那手串就躺在闻霄的手腕上,铜丝散发着淡黄色的光泽,有一种严谨的华丽感。

    祝煜搭了个响指,那枚小颗粒就自己嵌在了栾花蕊的中央。

    本就是古朴的手钏,用纤细铜丝编成的栾花,镂空的花瓣层层叠叠,嵌在中间的石子简洁精致,看起来价位都上了许多档次。

    闻霄好奇地打量着手钏,手腕转来转去,不仅瞪大了眼,越看越喜欢,“怎么变成块石头了?”

    “这可不是石头。”祝煜轻咳两声,“这是世间的尘缘。”

    “尘缘?”

    “嗯。算是世间万千缘分中最不起眼的一抹,缘中仙人的一块边角料。”

    闻霄越听越觉得耳熟,好像这番说辞在哪听到过。

    这不是祝煜说自己的时候吗?

    难道这块石头是祝煜的本体?

    闻霄看看五官端正的祝煜,人高马大,比自己要高出一个多头,再看手里还没指甲盖大的石子,实在没办法联想到一起。

    把自己的本体送到姑娘手里是几个意思?

    以身相许?

    闻霄越想越紧张,紧张中心脏兴奋地疯狂加速,兴奋中又多了些青涩。

    “之前不是说你才是缘中仙人的边角料吗?”

    祝煜一副花招被识破的样子,仰天尬笑两声,“哈哈哈哈,我乃世间最不起眼的尘埃,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收下就好。”

    闻霄跟他后面,听到他暗暗咬牙嘟囔了一句。

    “犟驴,识破了就不要耿直的说出来啊!有没有情商!”

    闻霄听到后猝不及防笑了出声,“你在骂我吗?”

    祝煜转身下了望风阁,闻霄蹦蹦跳跳追在他身后,疯狂追击他。

    “到底是不是在说我啊?把这个送给我有别的用意吗?你有几个这个石子啊?是不是最好给取个名字,不然叫石子也有些不礼貌呢。可是这是本体,那只鸟是什么啊?”

    祝煜深吸一口气,缴械投降,“你想取名就取名吧。”

    “好的,祝小花。”

    “嗯?”

    祝煜怒目圆睁,难以知晓地望着闻霄,指指自己,又指指闻霄的手钏。

    五大三粗的武将,威武不能屈的小将军,权倾朝野之臣的独自,诨名叫小花。

    真的可以吗?

    闻霄肯定的点点头,“不可以吗?我以为你送我了。”

    “是,但是……”祝煜最终偃旗息鼓,拂袖不甘地出了望风阁,“小花就小花,比小猪小牛好。”

    实际上走了两步,想到‘祝小花’三个字,越品越觉得娇气可爱,竟让他得意起来。

    闻霄笑道:“其实挺好听的吧,我不擅长给人取名,就喜欢这样简朴的名字。”

    “喔,虽不贵重,交给你是个礼物,但是我也有私心。”

    “什么私心?”

    “给我自己留条后路。”

    “后路?”

    闻霄想追问下去,忽然觉得周围拥挤的人流渐渐疏散,行走方向也都翻转,争先恐后看什么热闹似的朝东边奔去。

    “这是怎么了?”

    祝煜随手抓了个背着菜篮子的妇人,“这位大姨……”

    那妇人本就胆小,祝煜眉目天生杀气重,再加上这声阿姨委实不中听,妇人挣开祝煜,给他几声不屑的“嘁”,转头慌乱跑走了。

    闻霄道:“哪有你这么同女子说话的?忒没礼貌了。”

    说罢,抓了另个穿着粉红襦裙的妇人,堆笑着开口,“这位姐姐……”

    那妇人一转身,竟是张男人面孔,吓得闻霄尾音都乱飞了。

    祝煜拱手:您有礼貌,您继续。

    闻霄深吸一口气,谨慎措辞道:“这位……兄台?”

    那雌雄莫辨的人开口,果然是个男子,恼火道:“我还是喜欢小娘子喊我姐姐。”

    “好好好,漂亮姐姐,远处是有什么热闹吗?”

    闻霄告饶,说完自己在心里谴责自己无数次,睁眼说瞎话,希望不要遭天谴。

    那人听了心里舒坦,便顺遂地说了,“了不得的奇景啦——!听说是个愣头青当官,犯了贪腐大罪,从圜狱一路逃到祈明堂,要给自己伸冤呐!”

    闻霄听完,抓住了愣头青这个关键词,心里暗叫不好,把腿往祈明堂奔去。

    祈明堂掌律法,是个满是官司的地方,百姓大小事情都来此告状,拥堵是常有的事情。堵成今日的模样,也是一出难得的奇景。

    闻霄被堵在外面,刚挤进去,又被推搡出来,半条命差点搭上,无奈之下吆喝起来。

    “我是君侯!我是君侯!家人们让一下,我是君侯!”

    众人纷纷回头看向她,目光十分可疑。

    闻霄诚恳道:“我真的是君侯,我……”

    浑身一摸,什么验明正身的都没有,只带了个祝煜,于是便把他推了出来,“这是京畿特产的督查使,货真价实的京畿人,我真的是君侯。”

    祝煜的拳头默默攥紧了。

    一粗犷的男音从人堆里传来,“她撒谎!她方才还管我叫漂亮姐姐。”

    众人一见,这穿襦裙的粗犷男子,胸肌快把衣襟撑爆了,怎么说得上漂亮?君侯闻氏是个明主,绝不会说出这样的瞎话,于是纷纷给了闻霄一个鄙夷的眼神。

    襦裙男子警告道:“再伪装君侯,我去告你的状,让你蹲大牢。”

    “圜狱我都快住成自己家了,你想告就去告罢……”

    “竟还是个惯犯。”

    祝煜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将闻霄拖出人堆,揽着她的腰,脚在墙上一点,飞身坐到了一家的屋檐上。

    二人稳稳当当坐在那,除了瓦片有些扎屁股,太阳直射有些晒人,倒是个吃瓜观景的宝地。

    “谢谢……”闻霄惭愧道。

    祝煜面无表情地说:“你不把我当京畿特产推销出去,就算行善积德了。”

    祈明堂虽被围了几圈,大家却自动留了块空地,方便当事人伸冤辩冤。

    那人穿着一身血衣,发丝松散憔悴,跪坐在祈明堂大门前,手捧一面用血写成的书,惨烈形状实在不忍直视。圜狱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当年闻霄想越狱,也只能在刑场动手,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逃了出来。

    再看他清正的骨骼,刚直的眉目,正是在左御史司受苦受难的阮玄情。

    自己亲手提拔的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觉被发落下狱,实在是荒唐。闻霄心里立即憋出一股火,忧心忡忡审视着这一切。

    “你们玉津也太乱了,这么大的事不够御史大人出来瞧上一眼的吗?”

    祝煜讥讽道。

    并非御史不管,而是御史早就提前告假还乡祭母了。

    如此看来,祭母是假,避风头才是真的。

    这六堂当真是沆瀣一气。

    阮玄情似乎跪了许久,跪到百姓伸着头,把他手里的血书都读完了。

    “贪腐啊……”

    “谁贪腐?”

    “左御史大人,上百万的铜珠啊!”

    “多少?”

    “百万!百万!从你爷爷开始搬砖,差不多能赚出来这些。”

    “我的老天,难怪左御史的府邸有三套呢。”

    百姓的议论声在阮玄情耳边,似乎是什么折辱,他毕竟是个少年人,忍不了辱,负不动重,眼底泛起了愤恨的红晕。

    祈明堂的大门终于开了,一个十分斯文的官人粉墨登场。二话不说扯过阮玄情手里的血书,阮玄情不愿意松手,二人竟当众拉扯起来。

    阮玄情拉不过,一口咬在官人的手腕上,官人飞起一脚,将他踹出老远,嘴里吐出几口血沫子。总算血书是保住了。

    “你罪孽深重,还敢越狱来祈明堂,不如将你就地正法,替左御史大人清理门户!”

    阮玄情瞪着眼,“苍天有眼,你杀了我罢!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我只求那缘中妖孽,半夜入你的梦,将你祖宗十八代都杀光,下油锅!你这个大贪官!”

    他骂得虚弱无力,还十分幼稚,没什么杀伤力,倒是墙头的祝煜应了他这一声诅咒,小声痛呼起来。

    一声雪亮清脆的出鞘声,那官人亮出剑刃,百姓们都吓了一跳,阮玄情却高扬着头,露出脖颈“杀了我啊,你杀了我啊!”

    “你以为我不敢吗?杀得就是你这种搬弄是非的小人。”

    “那你就杀!杀了我!闹成现在这样,我也不想活了!”

    一旁的侍卫忙说:“大人冷静,闹大了传到君侯那里,怕是要出大事。”

    官人作势恐吓几次,最终却弱了下来,“去问问左御史大人怎么发落,我先顶着。”

    那侍卫便挤出人堆,前脚刚走,后脚就听一阵快马,正是王沛沛带着十几个士兵赶了过来。

    百姓见到兵戈赶忙退散,不敢再看。

    士兵将阮玄情围起来,王沛沛下马,居高临下地站在阮玄情身边。

    “你不是想死吗?死吧,现在就死吧,谁怕你死。”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阮玄情颤声道:“你这个奸佞贼人,蒙蔽了君侯的双眼,暗中卖官卖学,毁坏法纪,你就是朝堂的蛀虫!你、你、你……”

    气急了,他自己先咳出几口血来。

    王沛沛慢条斯理地站在一旁,“哼,随你怎么骂。自己贪了铜珠,却反过来诬告我,你以为这玉津容得下你在这里信口雌黄?”

    “是非自有神明明辨忠奸。”

    “那你告吧。”

    王沛沛戏谑地拍了拍身边一尊玄鸟像的脑壳,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再怎么样那也是东君的神像,虽是镇在祈明堂前用作装饰之物,也是东君她老人家的真容,怎能像拍瓜皮那样随意玩弄。

    “以下犯上,想告我,玉津自古没这个规矩道理。你若是真心想高,不妨一头撞上去,以血明志。”

    路过的百姓悄声骂道:“太不是东西了!”却被王沛沛一个眼神斥退。

    阮玄情静静得跪在那,双目低垂,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身上的血戚戚沥沥滴滴答答流淌在地上,血书像块抹布被他捏在手心。

    “怎么,不敢吗?”王沛沛笑了起来,“看来你的诚心也不过如此。”

    只见阮玄情凄冷地一笑,笑出众人一身鸡皮疙瘩。

    “快拦住他!”

    闻霄脱口而出,却已经晚了。

    阮玄情发动全身力气,一头撞上那尊威严的东君玄鸟像,鲜血溅了三尺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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