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霄来找王沛沛谈这些前,有多重考量。

    起初她坚定的认为,王沛沛要伪造铜珠,即便祈盈堂的博士来看过,断定王沛沛没有伪造之意,闻霄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

    各国的国力不同,物价不同,铜珠的含金量自然也不同。

    而大堰征战四方,凭借强悍的国力,铜珠早已经和云石牢牢绑定在一起。铜珠的价值会起伏,云石却是个硬通货。

    倘若王沛沛凭空造出一批铜珠,扰乱大堰经济秩序不说,甚至会影响到云石和铜珠解绑。

    得云石者,得天下,乱世更是如此。王沛沛通敌叛国之心,昭然若揭。

    王沛沛蹲起身子,两臂抱着自己的腿,缩了缩脖子,有些惧怕闻霄手里的光。

    “我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我不能说,也不好说。其实我也是他们的弃子,你是斩我的一把刀,我们都为他人驱使,何必苦苦相逼。”

    闻霄敏锐地追问下去,“他们是谁?”

    “他们……无所不在。”

    本以为闻霄听完会有些恐惧,可她却猝不及防笑出了声,良久,才抬袖遮掩了下。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竟然已经癫到这种程度。我问你的两个问题你一个都不愿意说,既然如此,我也不逼问了。”

    轻微细碎的响声从闻霄手心里传来,王沛沛抬头,见她把玩着的,是一只精致的银色耳珰。

    那一刻王沛沛蜡黄的脸变得有些发青,朝前扑了过去,肩膀撞得铁栏杆一阵摇晃。

    “你疯啦!你把嘟嘟怎么了?他还是个孩子!”

    “耳珰很漂亮,这纹路有些说法的,不是大堰的货,也不是其余几国的。”

    闻霄一边说,一边轻蔑地笑着,“我能把他怎么样呢,我只是借来玩玩。这耳珰也是他们赐你的吧,他们到底是谁?”

    “你放了他,放了他……我只有嘟嘟了。”

    “浪费时间。”

    闻霄垂眼,吹灭了火光,周遭刹那间暗了下去,只听见王沛沛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王沛沛对着她决然的背影哭喊道:“我认识你父亲,我认识闻缜,我和他关系很好!你去我家,顺着廊庭走,第四棵树下。”

    闻霄语气十分平淡,“这就是你的诚意么?”

    “我是贪了不少,也祸害不少士人,但我没错!人在官场就是要这样,你不吃别人,别人就会将你挫骨扬灰。但我没对不起闻缜过!”

    黑暗中看不到王沛沛的身影,圜狱里浓浓的血气衬得她声音越来越悲凉,像是生命的绝语。

    “我不能说!闻霄!我不能说啊!”

    至此,闻霄叹了一声,走出了圜狱。

    钟鸣一声后,圜狱守卫来报,王沛沛死了,一头撞死在圜狱的墙上,地上还有一篇洋洋洒洒的赎罪书。

    闻霄看了地上的血字,并不觉得是真实的。

    王沛沛不会心甘情愿伏诛,她坚信自己只要活着,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她死得名正言顺,恰恰是一种灭口。

    无处不在吗,有意思?

    所谓天下一家,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闻霄也不例外。她开始觉得身边的人不可信,于是隐忍不发,挨到人们伴着钟声入睡,才扮成采买侍女,偷偷溜出大风宫。

    街上空无一人,日光也冷冷清清,不知为何让人心里发毛。

    闻霄走着,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忽然觉得后背酥麻,像是一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

    她立即脚步忽快忽慢,绕了不少路,最后一闪身躲在巷子里。

    跟踪她的人似乎并不精明,已经被绕晕了,在街上茫然地走着。

    闻霄探头,先看到的是那人清瘦的背影,穿了一身紫色轻衣,头发高高束起。她立即抽出袖子里藏着的匕首,扑了过去。

    那人十分敏捷,一把挡住闻霄,凭着自己的蛮力硬是将闻霄扣在墙上。

    墙壁磨着闻霄的脸,她呼出口粗气道:“姐姐想一起来直说,何必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身后传来闻雾的声音,“既然认出我,又何必袭击我?”

    “我们彼此彼此吧。”

    闻雾松开手,闻霄立即倒在墙边,只觉得肩胛骨一阵尖锐的痛。

    下死手啊……

    闻雾刚想说些什么,闻霄赶忙打断她,“要去就一起吧。”

    “你不介意?”

    “不介意。”

    闻霄淡定的出奇,仿佛不是逮捕了跟踪者,而是逮捕了一只偷鱼的猫啊狗啊的。

    两个人开始往前走,闻霄是走得笔直,目视前方,总给人一股清高劲,闻雾却习惯微微颔首,像是蹲伏在暗中的刺客。

    路过几个侍钟令换班,看到二人,不禁报以探寻的目光,又被闻雾一瞪眼恐吓回去。

    闻霄忍不住回忆起曾经闻雾是什么样的。

    天真烂漫,热情勇敢。

    家中横生变故,改变人的性格不足为奇,但闻霄怕她走了什么歪路。就算是歪路,闻霄也要把她拉回来。

    因为这是她唯一的家人,只要闻雾在,她身后就不算空无一人。

    闻霄道:“王沛沛是不是违背了你们的命令?”

    闻雾愣了下,不知如何作答,最后只能简短的应了一声。

    “我瞧她也是,只顾着自己敛财,是个无法无天的人,君侯的话都不听,更何况你们。”

    闻雾说:“我更倾向于,拿钱办事,天经地义。”

    “那他们给了你多少钱?金山银山?我也给得起。”

    “给了我自由和信仰。”

    这两个词说出口,多少有些让人难为情。闻霄只是听着,就开始浑身发麻,脚趾抠地难以前行了。

    闻霄道:“所以王沛沛死,也算是铲除异己,你从未想过做官,只是想借我杀了她。”

    “嗯。”

    闻雾的影子越发佝偻,十分不情愿。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不知道,我只知道,听他们的,不会有错。”

    王氏的宅邸已经被查封了,黄色封条贴在朱红大门上,鬼气横生。

    闻霄撕开封条,率先走进去,竟听到了孩童的笑声,她不禁心里有些恐惧。

    莫不是王沛沛作恶太多,招来不干净的东西了?

    闻雾却按住她的肩,“世上没有鬼,不用害怕。”

    说完拾起块石头,随手朝破败荒芜的草丛里一丢,虽没砸中什么,却惊得隔壁草丛跑出个东西,乌黑一团,像个团子。

    闻雾追过去,一把提起那团子,闻霄才看清,是个脏兮兮的小孩。

    “嘟嘟?”闻霄惊呼道。

    这孩子正是王沛沛的儿子。

    “你不是在祈明堂吗?怎么跑来这里了?”

    嘟嘟年纪也只有七八岁,却比寻常孩子痴傻些。抄家时受了惊吓,一直大声啼哭,闻霄命医官查看,才发现他天生不足,是个痴儿。

    孩子是没有罪过的,闻霄便摘了他的耳珰,将他安置在祈明堂暂住。

    痴儿许是不懂人间事,总是要比人的眼睛清澈,咧嘴笑道:“祈明堂的伯伯们都不陪我玩,我想回家玩。”

    “嘟嘟,你家廊庭第四棵树在哪?”闻霄压着嗓子甜兮兮道,听得闻雾直想作呕。

    嘟嘟眨眨眼,“你想看那个东西啊。”

    “可以吗?”

    “可以啊。”

    闻雾放下嘟嘟,他摇摇晃晃跑了起来,闻霄忙追了上去。

    穿过一片富丽堂皇的屋子,到了宅邸中心,雕花的廊院把日光遮掩住,投射出一片缜密繁杂的花纹。

    院子里的树都枯死了,想来王沛沛也不是会照料植物的人。嘟嘟蹲在树下,随手一指,闻霄和闻雾对视一眼,立即开挖。

    土埋得很浅,挖一小会就挖出来了,是一本蓝色的册子。

    朱红是史册,鹅黄是笔录,藏蓝是账目,这是个账本。

    轻轻翻开,书页立即扇起一片尘土,闻霄开始仔细翻看,神情越发凝重起来。

    闻雾伸了伸头,“看出什么了吗?”

    “差不多。”

    “这是记的什么?”

    “铸铜司的账目,记了人员信息和一些基本开支。”闻霄眉头越锁越紧,目光渐渐飘远,“账本我早就查过,没有遗失,这本是本副册。”

    闻雾挠挠头,“什么意思?”

    闻霄对上闻雾的目光,见她并不是不懂装懂,说:“父亲在铸铜司,做了一大本假账。”

    做假账无非是为了掩饰多余的开支,但闻缜绝非贪腐之人,也没人会贪铜料云石。除此之外,账本上记了一些人的生辰,贪物好说,贪人又是几个意思?

    闻霄照着这些人名仔细看去,忽然想起这都是些不沾边的远亲,勉强也算是闻氏后裔。

    而账册的最后,是闻霄自己的生辰。

    天空一只鸟飞过,叫声如同穿云利箭,惊得闻霄手里的账册摔到地上。她顿时脸色惨白,哆嗦着站起身。

    闻雾利索地捡起账册,“你怎么了?想明白了?”

    闻霄瞪着闻雾,“你当真不知道这是什么?”

    闻雾摇摇头,“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就不会大费周章去引你设计王沛沛了。我只知道,王沛沛断了他们的路,现在这条路要接上。”

    “或许,我知道了。”

    闻霄说完,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沁湿。

    或许故事的真相十分简单,简单粗暴到闻霄开始质疑这个世界就是个草台班子。

    很多年前,一个青年接触到这样一批人,他们心比天高,要将天地改头换面,可惜出身不祥,有鸿鹄之志也只能躲在阴影里苟且偷生。

    于是一场密谋开始了,用铜料制作飞鸟一般的大弩,与大风宫同形,大到可以将京畿击溃,大到弹指之间覆灭一国。

    这是个大工程,需要一国之君帮忙,于是青年找到了自己的挚友。

    挚友恐惧失败,不敢尝试,反而将青年谋杀。

    这场淋漓的大梦,就此告终。

    “打住。”闻雾道:“如你所言,这个弩大到和大风宫一样大,怕是父亲做一辈子,也建不成。”

    “那就几辈子,赌上祖祖辈辈。”

    两个月后,大风宫被围得密不透风,人们起初有些不习惯,渐渐得发现,这并不影响自己的生活,也就视若无睹了。

    直到大风宫的周围建起的临时围挡拆了下来,举世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原本奢靡威仪的宫宇已经全数倾塌,一座擎天巨弩取而代之,遮天蔽日,架在大风宫的地基之上。

    这弩造型丑陋,宛如巨擘降世,庞大的身躯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压迫感。弩身如钢铁猛兽,粗壮而坚固,仿佛能轻易洞穿世间一切阻碍。箭头直指天空,像是要贯穿天穹那般。可见修建之人的苦心孤诣、呕心沥血。

    弩身上十分草率地雕刻了四个字——逐日大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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