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袖脸上浮现出些许难色,闻霄立即巧妙换了个话题,对着逐日大弓的问起来。

    “君侯不必替我遮掩,我是亏欠家人,也亏欠姐姐的。”

    宋袖脸透着苦涩,像是刚刚品尝了一杯极苦的茶,那抹苦涩在脸上久久不散。他手扶着巨臂,轻叹一声,“宋衿是个好子女,我不是。”

    这是宋袖的心事,他不说,闻霄也能看出些端倪。

    宋袖是个活得谪仙似的人,一心扑在铸铜司上,不食人间烟火。他一边陷在和宋衿说不清道不明的嫌隙里,一边又困在对家庭缺位的自责中。

    实在是没办法,铸铜司就是一个会忙死人的地方。

    或者说整个大堰,没有不忙。

    怎么会这样呢?闻霄也忍不住想,大家都竭尽全力了,却还是无法过上富裕松弛的日子。

    宋衿曾说过,因为真金白银流水似的去了东君那里,神明过得总比人滋润。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若是将神明推翻,神台之下的真金白银,我的子民能否分一杯羹?

    想至此,眼前一片烽火连天,战鼓齐鸣,鲜血在千沟万壑间化作河流,残破的兵器散落各处……闻霄摇摇头,只觉得心惊。

    随君侯去京畿述职的机会以往都是个香饽饽,京畿遍地黄金,极尽奢靡。就算得不到大王的赏赐,能长长见识也是极好。只是这次,因大堰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怕是大王要兴师问罪,大臣们躲都来不及,更别提主动请缨。

    最终,随闻霄赴京的只剩下宋袖和兰和豫。

    君主脚下,不敢铺张,闻霄一行人低调出行,先是坐了段云车,中途又改坐船。

    在海上听不到钟声,眼前只剩下一望无际的海。起初闻霄忘记了时间,后来忘记了一些琐碎之事,再后来,目的地在哪都忘记了。

    直到一觉醒来,船工告诉闻霄到了愁苦海。

    愁苦海邻近京畿的港口,她才如大梦初醒,觉出自己快到了。

    闻霄坐在镜前,简单梳理了下头发,忽然发现垂在肩头的一缕青丝竟发了白。

    这不是第一次了。

    闻霄不怕老,但也不能接受自己在青春年华早生白发。

    她觉得心惊,一根根把白发挑干净,又发现脖颈上多了些苍老的细纹,连皮肤都不似以往细腻了。

    恰好兰和豫敲了敲门,闻霄便着急对她说:“兰兰,你看我和以前有没有不一样?”

    船舱昏暗,兰和豫便掌灯,仔细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憔悴了些,是不是路途劳顿,累着了?”

    “不是,你看我的手。”

    闻霄把缩在衣袖里的手漏出来,以前纤细漂亮的手不知为何,变得瘦骨嶙峋,甚至有些干瘪。

    “还有脖子,眼角,头发……”她着急把自己身上苍老的细枝末节展露出来,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老了,又有些恐慌不敢确认。

    兰和豫迟迟不开口,闻霄便更着急了,反复捏着自己的手指,想把上面的褶子捋平,“我老了,我肯定老了……我怎会老了呢?”

    “你先别担心,我那里有些香膏,你睡前涂抹一些,少皱眉头,说不定会好。”

    闻霄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兰和豫端起她的手,“还好不明显,有看过大夫吗?”

    “前两日传随行的医官看过,身体无恙,他也说是太累了。可我不信,再累,也不会短短十几天变成这般……”

    “我倒是有个猜想。”兰和豫神情逐渐凝重,“是我们祈华堂自己才信的东西,就怕你不信。”

    “你只管说就是。”

    兰和豫嘴一张一合,闻霄却突然耳鸣,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而后凭空生出一阵巨响,整艘船剧烈摇晃着,瓷器相互碰撞,书卷洒落一地,悬挂着的灯瞬间坠落在地上,洒出一片诡异至极的火影。

    闻霄见状,捂着耳朵冲上去,把火踩灭,转眼再看兰和豫,人已经是一脸惊恐。

    闻霄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抓心挠肺的耳鸣声。她冲出船舱,咸湿的海风中卷来一股浓烈的焦油味,浓烟滚滚而上直冲天际。

    船上的人已经乱成一片,人在跑,零碎的物件在滚,船在不断左右摇摆。

    闻霄的耳朵逐渐恢复,却又是一声巨响,她朝外面看去,一艘扬着黄帆的巨船正朝自己不断逼近。

    那帆上绣了一朵十分妖冶的栾花,迎风绽放。

    闻霄哆嗦了下,想起与钟隅厮杀的时候,城门前神出鬼没的一堆兵马,他们领口白巾上也有这样一朵花。

    船身剧烈颠簸起来,一个船工立即向前扶住闻霄。

    船工常年出海,偶尔也会遇到水匪,这次却脸色煞白。

    闻霄皱起眉,勉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君侯,是不是遇上水匪了?”

    闻霄乘得压根不是战船,根本没有迎战的能力。更何况她也听说,水上遇敌,若是对方上了船,是吃人都不吐骨头的。当务之急,要保住这些人的性命,找京畿求援。

    “给他们打信号,我们只是路过,无意起争执。”闻霄沉声说完又道:“掉戗,咱们满帆离开。”

    船工摇头,“不行,船身受损,怕是满帆会出事。”

    “那就半帆,总之先走。”

    船缓缓调转个方向,闻霄双眼紧盯着那黄帆巨船。两相角逐后,对面却是不死不休的气势,甚至又开了几炮,逼得闻霄不得不架炮回击。

    “君侯,再这样下去,船要沉了!”

    闻霄定了定神,“船体破损情况如何?”

    “勉强还能支撑。”

    那黄帆巨船朝他们缓缓靠近,已经能看清船上的情景。那是一排排精兵强将,散发着腾腾杀气。

    闻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说道:“绝不能让他们上船。填炮,迅速填炮。”

    船工心急如焚,“实在是太近了,不能开炮啊。”

    “没办法了,要沉船大家一起沉,他不让我们好过,我们就把他们拖下去。”闻霄咬牙,疾步跑到瞭望台上,抓着绳索,“传我令,装填火炮,瞄准敌船。”

    她屏气凝神,观察那黄帆大船的动向。对方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们,仍是缓缓逼近着,领头的士兵甚至准备好了钩索。

    瞭望台下传来船工的口令,火炮已经装填好了。

    这么近的距离,在船身破损的情况下,火炮的冲击力伤人伤己。

    事到如今,只能拼死一搏了。

    耳鸣声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宁静下来,闻霄冷静得惊人,眼前只有那明黄的帆。

    “开火。”她坚定地开口。

    一阵巨响后,火光冲天而起,碎石和木板残块四溅,烟雾弥漫开来,闻霄努力稳住身形,紧盯着黄帆巨船。

    毫不意外的,两船在一望无际的愁苦海上对轰起来,在巨大的破坏下,船身开始吃水。

    “排水,排水,堵住漏洞!”

    “堵不住了!船要沉了!”

    “那就丢物件,全丢掉!”

    “大人,弹药不够了!”

    “他们要过来了!”

    一只钩索挂在船壁上,船工们彻底乱了阵仗,手忙脚乱砍断了绳索。而后钩索如雨般飞向船身,敌人眼见着就要顺着钩索爬过来。

    闻霄抓起一只沉甸甸的木桶,泼洒到船身和钩索上,“洒火油,烧过去!”

    宋袖和兰和豫闻言立即找到火油跟着洒起来,船工点火,烈火顿时冲天而起,要将钩索烧断。

    熊熊烈火在船身周边燃烧,热浪滚滚,灼烧着闻霄的脸颊。钩索发出“滋滋”的响声,暂时抵挡住敌人进攻的势头。

    汗水顺着闻霄的鬓角流了下来,闻霄一把抹去,心里越发绝望:再这样下去,他们一定撑不住的。

    她干脆狠狠心,“左满舵!满帆前行!”

    这船平日是运送货物的官船,哪见过这惊天动地的场面,掌舵的老船工早就吓得魂不附体,迟迟不敢动。

    闻霄又喊了一声,船工们传令的声音此起彼伏,尾舵开始倾斜,半挂着的白帆彻底张开。

    “蹲下,都蹲下,找地方躲起来!”

    “要撞上了!”

    “君侯,要撞上了!”

    “救命啊我还不想死!”

    “君侯!”

    “君侯,怎么办啊!”

    闻霄扶着桅杆,望着黄帆巨船,轻蔑的笑了,嘴里念叨着,“既然你们苦苦相逼,那就一起去死吧。”

    船剧烈摇晃起来,那黄帆大船体积庞大大,被猛地这么一撞,船上的士兵踉跄了一阵,就在这时他们一抬头,只见无数只木桶被丢了过去,黄帆巨船顿时燃起熊熊烈火,巨大的船身反而成了火的燃料。

    闻霄站在被火光包围的船上,她能感觉到船身在下沉,趁着敌军分身乏术,她立即调度船工乘坐逃生的木舟离开。

    “君侯,你呢?”

    最后一艘木舟被放下,船工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

    兰大人和宋大人在前面疏散人群,已经乘船前往京畿港口求援。

    最后一个位置,说小不小,却真的装不下一个人了。

    闻霄坦然道:“你们走吧。”

    “不行,我不能把您丢下。”

    闻霄叹了声,忽然想起祝煜那张不正经的脸,便学着嬉皮笑脸道:“我水性好,游回去。”

    “君侯!”

    “走便是,我是君侯,就该最后走的。”

    海风中,船工望着闻霄的脸,觉得她好像在发光。

    木舟逐渐远去,闻霄长舒一口气,紧紧抓着桅杆。船已经倾斜得无法站立,她几乎是趴在甲板上,再这样下去,入海是早晚的事。她干脆眼一闭心一横,自己跳进海里。

    海水十分冷,冷得闻霄骨头都要被碾碎,她难以抑制地呜咽一声,手胡乱抓着。

    会水个屁,寒山那点深潭都能差点把她淹死。

    混乱中,眼前已经变成一大片水色,闻霄胡乱抓着,似乎抓到什么,她立即用尽全身力气扑了上去,终于抓住块破木板,身体随之浮了上去。

    她冻得牙齿不断打战,连眼球都感觉到冷。

    闻霄拼命抬头向前望去,黄帆巨船的火势久久不灭,竟是要将船燃烧殆尽的态势,只得调转方向落荒而逃。

    闻霄有些欣慰,觉得自己以小搏大,赢了。

    奇怪的是,她注意到船头站了个女人,身材有些矮小,十分瘦削的体型,一头长发水藻般披着。女人望着自己,朝自己挥了挥手。

    海面重归平静,世间只剩下闻霄自己,和身下的木板。

    她感觉自己冻僵了,脑子也彻底停摆。

    万里无云,天地一线。

    海面没有一丝波澜,天空是瑰丽的蓝色,身下是幽深的蓝色,一切都像是凝固住,冻结住。闻霄心如止水,抛却了身前事,身后名。

    直到悠长的船鸣声打破,一艘华丽奢靡的大船破浪而来,如同水上的宫殿,金色的线条勾勒出精美的图案,有祥龙盘绕、瑞凤飞舞,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能从船身上腾空而起。

    闻霄挣扎着起身,身体却动不了,似乎彻底冻住了,就像寒山脚下卖冷鲜的猎户新从雪地挖出的冷鲜肉那样。

    闻霄的余光顺着船身往上看,船头立着个少年,丰神俊朗,意气风发。

    他一只脚踏在船舷上,另一只脚微微踮起,顶天立地,睥睨万物,随着船破浪而行。

    祝煜立在船头,注意到了闻霄,一个翻身跳进水里。

    他捞起闻霄,确定人还活着的时候,先是一阵心疼,随后笑道:“大堰君侯,我来迟了,没能救驾,您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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