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日如针。

    闻霄很久没有写过文章了,可不知为何,当她站在荒芜的大地上,广阔的荒原一望无际,只有那轮太阳。悬日如针四个字浮现在闻霄心头,把她身上晒得灼热的感觉,以及心里浓烈的不甘展现得淋漓尽致。

    太阳似乎不如以往精神了,却仍要卯着一口气,把自己的余热发散出来,势必要和地上的“叛徒”同归于尽。

    “那是什么?”

    闻霄看着荒原尽头,天空和干裂的土地连成一线的地方,卷起阵阵黄风,一排排铁骑冲出风阵,阳光在他们的铁甲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

    闻霄不得不遮掩了下眼睛,“好大的阵仗。”

    “示威呢。”祝煜眸中闪过嘲讽的光,“他们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不是吗?我们只有两个人唉。”

    祝煜道:“足矣。”

    风戛然而止,闻霄摸了摸自己被吹得滚烫的胳膊,光洁的皮肤上已经沾满了沙粒。

    祝煜浑身紧绷,盯着远处那一线人马,“他们来了。”

    这条黑线烈日之下越来越大,闻霄的心也紧紧悬起来,不敢说话。她觉得自己是在黑暗之中走钢丝,就像是寒山之上爬过那条尘缘线,她不知道尽头是什么,甚至每一步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京畿的铁骑足够近的时候,闻霄看清了来人,惊讶地晃了晃祝煜的胳膊,“那是……”

    祝棠!

    闻霄不由得奔了过去,鞋履带起一片薄薄的飞沙。祝煜跟着她后面,连喊了几声,都未能把她叫住。

    闻霄不是喜悦,她感到了危机。

    谷宥答应她,骗过京畿,她会去京畿做卧底,里应外合扳倒李氏,结束这场战争。可问题出在谷宥答应得太轻易了,闻霄不信,这么好的机会,谷宥不会搅局。

    她就是希望借着闻侯归京的机会昭告天下,闻侯是心向乌珠的。

    闻霄不怕她出尔反尔,无论如何,对自己都有利。可祝棠也在,她便多了掣肘,不敢妄为。

    铁骑黑压压并作一排,粗略一数有三十余人。闻霄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这让她的胸口隐隐作痛。

    祝棠被押在马上,几个士兵像是押牲口把他按得直不起腰。一名女将矜傲地下马,长发乱七八糟团这脑后。闻霄的视线紧追着祝棠,却被她遮挡住。她脱下了铁架后深色的披风,长臂一抛,那披风便将京畿与闻霄隔了开来。

    女将的声音很粗犷,“吾乃京畿糜氏之裔,承东君之命,特来受降。闻氏何在?”

    闻霄向前走一步,并不言语。她一转眼,看到块挡风石后面,兰和豫蹲伏在后面。

    闻霄有些错愕,眨了眨眼:你怎么在这里?

    兰和豫朝闻霄拼命地摆手,做了个口型:祝煜呢?

    闻霄回过头,才发现身后空荡荡一片,祝煜竟没跟上来。

    她不禁心里有些不安。对付京畿的人,祝煜更加熟稔,而这次会面京畿与乌珠都是来者不善,各怀目的,局势如何全靠随机应变。

    他怎么说走就走……

    这块荒原离玉津不远,闻霄私心里不愿在这里开战,听闻京畿铁骑能以一当百,杀进玉津门也未可知。

    闻霄更怕的是,打不过这些人,引发新的一轮屠城。

    她正心乱如麻地思考对策,身后传来了祝煜玩世不恭的声音。

    “哟,都到齐了,来的人不少呢。”

    祝煜语调轻快,没把这排雄姿英发的铁骑当回事,京畿人觉得羞辱,便道:“你这贼人,嘟囔什么呢?”

    祝煜抬了抬眼皮,“你是哪位?小爷混迹京畿时候,还没你这号人呢。看来京畿离了我真不行,什么人都能当盘菜上桌了。那群老家伙呢?死绝了?”

    气氛一瞬间尴尬起来,仿佛被祝煜这几声吆喝,激起了在京畿做小伏低的噩梦。

    闻霄注意到,祝棠的状态很不对,她想不止自己察觉到这一点,祝煜应当也发现了。

    “做官的没有一点官品,真是晦气。”祝煜恶狠狠骂了句,转而盯着祝棠有些呆滞的脸,“喂,老东西!”

    他身上的腕甲遮盖住手背,只有闻霄能看到,他的手紧握成拳,暗暗颤抖着。

    祝棠呆滞的双眸中滑过一丝清明,突然声嘶力竭地叫起来,“我要揭发你们!骗子!骗子!”

    马发出惊慌失措的长鸣,京畿铁骑拉住缰绳,将不停扭动的祝棠按在马鬃上。他身上的重锁这才从背后露了出来,闻霄只看一眼便觉得手脚发麻。

    这是她在圜狱带过的,因为这道锁,她的手脚被磨得皮开肉绽。

    祝棠疯了,疯得彻彻底底。

    闻霄道:“放了他。不然我不会同你们走的。”

    闻霄方朝前走了几步,京畿铁骑便竖起长枪,直指闻霄的面颊。紧接着,一阵飒飒风声响起,闻霄身后凭空多出排身着甲胄的联军重兵。

    闻霄以为这是兰和豫带来的人,仔细思索片刻,又觉得兰和豫不至于这么鲁莽。她朝兰和豫望去,对方亦是满脸惊愕。

    事已至此,兰和豫见干脆把戏做全,从巨石之后走了出来,同京畿人对峙着,谁也不肯让步。她穿过了林立的长枪,轻飘飘走到祝棠面前,伸出手开始检查祝棠的身体。

    押着祝棠的京畿人立刻横枪,却被兰和豫用一根手指轻轻挪开,“你紧张什么,我手无寸铁,又不会同你抢。”

    京畿人愣了下,竟觉地她说得在理。

    兰和豫瞧过后,转头对闻霄和祝煜摇了摇头,神色十分凝重。

    疯了,疯得厉害。

    那京畿女将道:“闻氏,这便是你的诚意?”

    闻霄掷地有声道:“京畿也未曾给我足够的诚意。你们对祝尹大人做了什么?”

    “我们能做什么?陈水迢迢,任谁在那地方久了,都会疯了吧。更何况,他知道了太多他不该知道的。”

    京畿女将说话的语调与方才截然不同,高高在上的姿态,竟让闻霄觉得熟悉。

    她就像被勾魂摄魄那般,身体里换了个人。

    闻霄眼前一亮,她想起来宴席之上发疯的曾圳,明白了一切。

    总说京畿的眼线遍布天下,没有他们不能触及的地方。即便是天上的鸟,也不会这般无孔不入,无所不察。闻霄揣测过无数次到底是什么能让京畿人探知一切,如今,她恍然大悟。

    是人。

    有人的地方,才有秘密。

    闻霄愤然起身,不顾长枪架在她的肩头,指责道:“两朝元老,一代忠臣,你们竟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折磨他的心智!”

    京畿铁骑中的一人道:“闻氏,这与你无关。请上马吧,大王恭候多时了。”

    他张开披风,亮出了藏在身下的一枚明晃晃的铜锁,显然是给闻霄准备的。

    不祥的记忆充斥在闻霄的脑海,她只需看那铜锁一眼,圜狱的噩梦便会如潮水般袭来。

    “她不会跟你们走的。”祝煜眉眼冷冷的,压抑着怒火,变得戾气缠身。

    “大王猜到你们不会遵守承诺。”那京畿女将亮出刀刃,横在身旁祝棠的颈前。“既然已经如约刺杀了谷氏,为何不将尸首带来,为何不愿归京履行承诺?还是闻卿你,从未诚心降服。”

    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京畿糜氏,她是个身体里住着大王魂魄的傀儡。

    闻霄道:“我从未说过我要降服。”

    “看来是你误解了我的意思。不过谷氏已死,联军不过一盘散沙,你当真觉得,你回得去乌珠了吗?”

    沙子如走蛇在地上蜿蜒盘桓,危险在气息在双方之间流动。

    “大王当真相信自己的眼睛。”

    闻霄说完,笑了笑,迎着风沙朝身后那群联军将士喊道:“别躲了,既然来了,何不光明正大地站出来。”

    叶琳穿着一身重甲,阔步从联军士兵之中走了出来。

    她才是这波突然出现的联军的幕后主使。

    闻霄肆意地笑着,回看那京畿女将,“你瞧,大家都有后手,谁也不是傻子。”

    茫无涯际的荒原之上平底卷起黄沙,一点点向着玉津城侵蚀,在烈日的威仪之下,足有吞天蔽日。滚烫的热风烤着城里的每一户人,他们纷纷顶着狂风探出头来,艰难地掰着窗框想要阻挡风沙。

    这场风力大无穷,卷飞了安康营的棚子,吹垮了无数难民的居所。

    闻霄开始担心城内的状况,眼前的情形却不容她分心。她的目光收回的时候,看到身旁的祝煜不住地颤抖着,前额微微涨红。愤怒已经将祝煜吞噬,他的目光几乎要将眼前每一位京畿人撕成碎片。

    那京畿女将的口吻又换回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就算是疯了,祝氏并非无可救药,能从陈水熬出头,捡回条烂命的人不多了。好生养着便是,京畿也没想过要他的性命。祝氏到底是死是活,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京畿女将的话音刚落,只见祝煜箭步向前,无所畏惧地走向前去,像是一尊煞神。

    周遭的士兵立即竖起长枪防御,联军跟着响应,随祝煜的脚步逼近向前。

    长枪已经直指祝煜胸口,祝煜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怯意,倒是京畿那女将,已经慌了神,“你……再往前者,格杀勿论。”

    “我母亲呢?”

    祝煜沙哑着问出一句。

    “什么?”

    “糜晚。”

    “当然是在陈水。”

    “咔嚓”一声,那木质的长枪杆子,在祝煜手里应声而断。握着半杆子断枪的士兵脸色煞白,抖如筛糠。

    “你……格……格杀勿论……”

    祝煜冷道:“我们这帮人,在你眼里,有乱臣贼子,有渎神余孽,有神明祭品,本就没有活路了。”

    话罢,他根本没有理会那黑压压的长枪,也没有理会身后闻霄的呼唤。

    “京畿人不杀京畿人……”

    “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不是人。”祝煜说着,枪头在手指间转了个花。

    祝煜出手十分凶残,只在转瞬间,半截子的长枪头被他掷出,直插京畿士兵的喉咙。血光四溅,骏马长嘶,铁骑立即调转马头准备应战,在祝煜的面前,却形同蝼蚁。

    就连联军也感到恐惧,即便是战场之上,也没有如此凶狠的杀戮。他不是在搏斗,也不是屠杀,甚至是虐杀。

    闻霄趁乱一把捞过祝棠,俯身看了看他的眼睛,发现他已经神智混沌不清,嘴里呢喃着什么,风声太大,闻霄也听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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