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袖条件反射般挡在了叶琳前面,一把推开了那贵人的手。

    叶琳朝后踉跄两步,眼睫抖了抖,错愕地望着宋袖——她没想到宋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那贵人看了看自己的手,反倒是恼起来,他一张嘴,吓得闻霄倒吸一口气。

    这个人没有舌头。

    也因为他没有舌头,发出的声音都似是呜咽,引得路人驻足。

    如果他能说话,也一定是破口大骂吧。

    闻霄推了叶琳一把,让她猫腰快些溜走,自己则拽着宋袖的衣衫,免得他真的和士兵打起来。

    叶琳是宋袖的逆鳞,若是必要,宋袖真的会拼命。

    那贵人一把攥住宋袖的小臂,宋袖也不让着他,只是微微用力,拉得那贵人一个踉跄。

    想来这贵人蜗居在陈水寨,哪像宋袖这样日日打铁的人健壮。他就算是胖,也是虚胖。

    祝煜按住宋袖的肩头,凝眉摇了摇头,“兄弟,别忘了我们的目的。”

    周围的路人已经开始看热闹,诡异的是,那些锦衣华服的贵人,虽珠翠挂身,却都五官残缺。有的没有双目,没有耳朵,在头的两侧留下块大疤。

    能来陈水当犯人,在外面也得是有头有脸的人,可这些贵人,又该是什么样的身份?

    宋袖松开手,乖顺地跪伏下身去,“小人知罪。”

    那胖贵人一看,叶琳早就跑没了踪影,更是火冒三丈,张开嚎个不听。他口中无舌,嘴像是个无底洞,不知情的路人还以为他要把宋袖给吃了。

    直到一个士兵过来,拉住了那胖贵人,道:“吴老,算了算了。”

    吴老叉着腰,指着地上的宋袖,又是一阵呜呜呀呀。

    而那士兵,奇迹般的全都能听懂,“我知道我知道。这帮子人在外面养尊处优惯了,怕是还没服。不如这样,赏他们去修海坝,您看如何?”

    吴老又是一阵嚎。

    士兵叹了口气,道:“那就依您。”

    说着,几个士兵涌上前来,把闻霄四人围住,手腕上挂上铁锁,押起来朝着寨子深处走去。

    祝煜向闻霄使了个眼色,闻霄从善如流,装作不情愿的样子,推推搡搡挪到祝煜身边。

    “那胖子我见过。”祝煜目视前方,嘴唇轻抿起,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闻霄瞪大双眼,“你见过?”

    “在京畿,他们侍奉在失乐台,有时候也会去诫宫。这里多数贵人都是诫宫布道之人。”

    诫宫布道之人,被剜眼割舌,丢在这片孤岛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虽说锦衣玉食供着,可一路上闻霄看来,这也算是一种软禁。

    剜眼、割舌、摘耳,本就是有特殊意味的刑罚,分别对应了不看、不语、不听。

    闻霄想起失乐台那阴暗潮湿的柜子,她忽然知道那些坛子里舌头的主人都在哪了。思及至此,再看到身旁路过的贵人,她胃里翻江倒海直直作呕。

    押着宋袖的士兵道:“新来的吧?没见过你们,这老疯子倒是眼熟。”

    闻霄应声道:“我是新来的。”

    她边说边谄媚地笑着,尽显奸佞风采。

    “犯了什么事?”

    “贪了。”

    闻霄撒谎脸不红心不跳,看着鞋尖理所当然道。

    士兵摇了摇头,“想来也是,你们这些人,贪得无厌,永远不知道满足。”

    士兵说着,推了闻霄一把,闻霄朝前跌去,勉强稳住身体,却跄了一身泥。

    总归是安全的进入寨子了。

    他们被押解着穿过巷子错落的房屋,四周皆是高脚小楼,下层是镂空的支撑建筑,闻霄仔细看去,竟蜷缩着些满身脏污的犯人。

    贵人住在小楼里,犯人便在小楼下,贵贱有别,泾渭分明。

    闻霄注视那些犯人久了,忽的发觉其中一座小楼下,露出一双深邃清亮的眼睛,她不禁愣了下,探寻过去。

    那人缩在小楼地板之下,阴影完全遮蔽住身子,察觉到闻霄在看自己,立刻朝深处钻去,像是钻进土里的泥鳅。

    “磨蹭什么?”士兵因刀柄捅了捅闻霄的脊梁骨,闻霄收回目光,低眉黔首往前继续走。

    士兵押解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座祭场,两尊玄鸟像守门,祭场深处供奉着偌大一座神坛。古怪的是,不同于寻常供奉东君那般,这里供奉的是一团火,燃在神坛中央,烧得正旺。

    士兵推了他们一把,神坛近在眼前,腐烂与烧焦的气味扑面而来,火焰灼热得烤着每一个人的面颊。

    “哪只手得罪的贵人?”领头的士兵问道。

    后面的士兵哪里记得清,胡乱说道:“右……右手?”

    “胡说,我记得是左手。”

    “他是面对贵人站的,他的右就是你的左,蠢货!”

    “是……是吗?”

    领头的士兵捏了捏眉心,道:“那就砍了他的右手,丢进火里。”

    这下闻霄等人傻了,本以为最多是挨一顿毒打,亦或是做些苦力活,没想到这里的规矩这般狠毒,竟是要了他们的命。

    闻霄忙道:“慢着!”

    那士兵的目光犀利如剑,瞪向闻霄。

    闻霄硬着头皮,惴惴不安道:“各位大爷,这里莫非是祭场?”

    士兵耷拉着眼皮道:“是又怎样?”

    “列国都是土祭,您怎能火祭?”

    士兵两手合十,高高举起,虔诚万分地道:“陈水之上,是离神明之所最近的地方。东君是混沌天地中第一颗火种,是分离天地之基柱,当然要火祭。”

    一旁的祝煜突然发作,站了出来,“什么?离东君最近的地方?东君算个屁!”

    闻霄明白了他的意思,登时气得眼前一黑。

    宋袖怕火,祝煜是不怕的。

    可即便如此,闻霄总是怕有个万一。万一神力失效了,万一这不是一般的火,是来自九天之上的神火……

    士兵听到这般放肆之词,怒喝道:“大胆!公然渎神,其罪当诛!”

    士兵们将祝煜轻而易举地制服,祝煜还在那叫骂个不听,其话之脏,难以入耳,听得闻霄连连掩面扶额。

    事已至此,只能顺着祝煜演下去了。

    闻霄悄悄挪到领头士兵跟上,道:“大爷,这人犯的是渎神之罪。”

    士兵眼珠子一转,“渎神?渎神怎的来了这里。”

    渎神获罪之人是绝对不会有活路的。

    闻霄深深地闭了闭眼,“他的事情牵扯众多,大爷还是不听为妙。”

    “难道是……”士兵瞪大了眼,仿佛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闻霄不知道他编排了什么在脑子里,但还是顺着他沉痛地点头,“谨言慎行!”

    士兵道:“谨言慎行!”

    他四处张望,见其他人无暇顾及这边的谈话,继续道:“你们一起的?”

    闻霄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他我才来到这里啊,我就不该贪那点钱,罄竹难书,罄竹难书……”

    “那上头有什么指示吗?”

    “这倒没有,只是说活着生事,死了更好。这种事不能明着说,你懂的。”

    闻霄笑着,塞了把铜珠到士兵手掌心,“我这瘦弱身子,想必寨子里工事繁重,若是能用一条命换一只手,替我做些活计……”

    陈水并非寻常之人能抵达,海上幻境无穷,又有重兵把守,眼前的姑娘能把钱带进来,必然是京畿贵人的意思了。

    领头士兵郑重的收了钱,在闻霄肃穆的目光下,毅然决然的走向祝煜,揪起他的领子,推到了一边。

    “此人乃是渎神重犯,陈水不能有如此污秽之人,立即行刑!”

    从祭坛身处走出个女子,穿着件土黄色的袍子,上面绣着百鸟纹样。

    那女子捧着个精致的瓷罐子,打开后往祝煜身上抹起来。

    闻霄怕其中有诈,小声问,“大爷,那是涂的什么?”

    领头士兵道:“人烧起来很臭,涂点香膏味道会减轻不少。”

    香膏通体金黄,抹在祝煜身上,奇异的香气扩散开来,连站在祭坛外的人都能闻到。闻霄轻轻一嗅,便知道这是栾花的气息。

    栾香膏?

    闻霄兴奋地望着那女子,见她沉静如水,默默在祝煜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抹着。

    香膏涂抹完,士兵按住挣扎的祝煜,推到祭坛跟上,

    祝煜仍旧骂个不停,他还会根据事情发展的进度调整骂的烈度,方才骂的是东君,现在已然把全世界都骂了个遍。

    士兵实在是觉得不堪入耳,也不讲究那些繁琐的仪式,用力一推,祝煜便栽进了火里。

    活旺盛地烧了起来,像是条火龙冲天而上,所有人都平静地退了两步,已经对眼前的画面感到麻木。

    闻霄屏住呼吸,紧张地望着那团火,等祝煜从火中走了出来。

    她静静的等了许久,依旧没有动静,士兵甚至开始收拾祭场了。

    闻霄心急如焚,开始后悔了。她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要顺着祝煜演下去,为什么要赌。

    身旁祝棠猛地跪倒在地上,对着火发出痛苦的哭喊声。没人知道他在哭什么,连士兵都傻了眼。

    闻霄手脚冰凉,心仿佛已经停跳,恍惚地朝前走着。她甚至在想,若是他们的结局就是这么荒唐,她跟着跳进火里去算了。

    她一步步走向祭坛,火的热气烧在她的面颊上,烤干了她因恐惧流出的眼泪。

    士兵拉了她一把,“你干什么?不准乱动!”

    闻霄茫然地挣开士兵,继续朝前走。宋袖亦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拼命扭打着,想靠近火边去解救祝煜,被押制得根本动弹不得。

    闻霄顾不得其他,祝棠的哭声和宋袖慌乱的呼唤声在她耳边来回相撞。她心里倒是十分平静,只知道那团火是她唯一的归处。

    眼见着士兵要把闻霄按在地上,就在这一刹那,祭坛之中的火冲天而起,燃得更烈了。

    烈火中,祝煜完好无损地缓缓走了出来,身影被火光勾勒出一个微妙的形状,竟有几分圣洁。他脸上是淡淡的笑意,目光藐视万物,身上的衣衫化作灰烬,在风中飞散如枯蝶,唯独额间的红白麻绳依然完好。

    他轻轻一抬手,人们没见够浴火重生之景,还以为是神明临时,腿一软纷纷跪倒在地上。

    一句话卡在他们的心口,与信仰反复冲撞,呼之欲出。

    “神明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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