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天光这名字取自范仲淹的传世名作《岳阳楼记》,这两层阁楼临湖而建,两翼曲桥架湖 , 蜿蜒百尺,凭栏俯瞰,大有登岳阳楼所见洞庭湖之胜概,皇帝还曾说中秋之时要同沈眉庄在此登高赏月,可如今沈眉庄只恨不得能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可她被禁足于后面的平安院,不仅赏不到波澜壮阔一碧万顷的湖光山色,就连自戕也是累及家族的大祸,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曾经雕梁画栋、布局巧妙,处处彰显着她深受宠爱的地方,如今只余那么几盏将灭不灭的烛火,一切违制的东西都被收走,整个屋子都显得空空荡荡,她只能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哀哀哭着,巨大的恐慌笼罩着她,她想不明白,缘何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从她无意间透露出想要坐胎有孕之时便已经走进了别人设下的陷阱之中。她容貌出众,家世不俗,自幼饱读诗书、入宫之后又得了头筹,深得皇帝与太后喜爱,她的人生太过顺遂,所以才让她失了警惕之心。她因太过耀眼的恩宠得罪了华妃,也深知皇帝的恩宠并不长久,唯有子嗣才是最稳妥的依靠,所以她才想趁着自己圣宠不倦怀上子嗣,也算是为自己谋得一条后路。可正是因为求子心切才被曹琴默抓了空子,而这棋差一招便差点输掉自己的身家性命。

    七夕佳节,阖宫夜宴。歌舞升平,锦绣连城。

    甄嬛坐在下面看着高台上端坐的帝后心中不禁浮起一丝酸楚与悲凉,他们才是夫妻,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帝王之心当真难测,她只不过为沈眉庄求了那么几句情,皇帝便已经好几日不肯见她。虽然她也知道恰逢西北战事告急,但她还是忍不住有些埋怨。埋怨皇上为何不肯多信眉姐姐和她几分,若他知眉姐姐便明白眉姐姐是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她触景生情颇有些伤怀,眉姐姐不在,身边更少了说话的人,只得看了眼坐在她右侧的夏冬春,“夏常在,我有些醉酒想出去散散步,若是皇上皇后问起,劳你替我说句话。”

    夏冬春有些诧异的看了眼甄嬛,又看了看跟在她身后的崔槿汐,“贵人身边不是跟着奴才吗,为何不先向皇上皇后告罪再离席?”

    甄嬛勉力勾起嘴角,却只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七夕佳节怎好因我一人坏了兴致,若皇后娘娘问起你只管照实说便是。”

    夏冬春点了点头算是应下,却在甄嬛转身离去后对着她的背影做了个呸的动作,顺势翻了个白眼。圆明园避暑之列中她的位份最低,因而坐在最后,所以她毫不顾忌的做出了这等不雅的举动,却叫前面的欣嫔看到了,她隔着好几个座回头冲她笑,夏冬春也只能不好意思的低头夹菜。

    就在甄嬛离席不久,和声署换上新一轮的歌舞,外面走进个小太监到苏培盛跟前说了两句,苏培盛又附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就只见皇帝高兴地险些站起来,“快宣!快宣!”

    碧玉穿着件木兰色旗装,头上簪着一对粉白堆纱绢花,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她跪下磕了个头,“奴婢跟皇上皇后请安,向主子们道喜。我家娘娘生了!”

    “哦?”皇后立马站了起来,“裕妃母子均安吗?”

    “回娘娘的话,我们娘娘今日酉时三刻平安生下一位阿哥,小阿哥出生有六斤三两,太医说母子均安!”

    “好好好!”皇帝高兴地大笑起来,一拍桌子连说三个好字,“苏培盛!带人下去好生安置,明日你带上赐礼回宫替朕好生看看裕妃!”

    皇后也笑着向皇上道喜:“臣妾恭喜皇上。”众位宗亲见此也纷纷起身相贺。

    “同喜同喜啊!”皇上举杯示意皇后,“朕登基一年有余便填了一儿一女,有赖皇后替朕料理后宫。”

    “这都是臣妾的本分,裕妃妹妹才是大功臣呢。”皇后与皇帝举杯相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皇上年富力强,将来不知还要听到多少儿啼之声呢。”

    皇帝让皇后这句话哄得高兴,转头却看见华妃面色不渝,脸上的笑意也落了下来,“华妃,可满饮此杯?”

    华妃本来暗淡的眉眼陡然亮了起来,面颊浮起一抹红,更显妩媚妖娆,“臣妾敬您。”

    就在这个空档甄嬛回来了,皇帝见到她似乎才注意到她刚才离席不在,于是顺嘴问道:“莞贵人,你刚才去哪儿了?”

    甄嬛的眼睛往宗亲那里瞟了一眼,“嫔妾有些醉酒,出去散散酒气,却不想看到一种叫夕颜的花儿一时被迷住了。”

    皇帝并不在意她去了哪儿干了什么,点点头便示意她入席,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再添一子的喜意。一时间席上都是恭贺之声,甄嬛回来还乍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从嫔妃们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一丝蛛丝马迹,她伸出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神情有些落寞。

    本以为七夕宴会就要这么结束了,曹贵人又告罪说小公主吐奶了,她心焦想要先回去探看。她这一胎从怀到生着实受了不少罪,可这一大部分原因还是由皇帝自己造成,虽然小公主病恹恹的不像是长寿之态让他不喜,可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又是登基后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多少还是心疼的,于是跟曹贵人说道:“好生照看公主,过两日朕得空再去看望你们母女。”

    陵容不知圆明园何等的暗潮汹涌,她现在一心只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儿子不撒手,就连喂奶也要奶娘在自己眼前。众人都以为她是第一次当额娘的缘故,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何如此珍视看重这个孩子,这是她两辈子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抱着孩子轻轻晃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看到孩子吐个泡泡她都新奇的不得了,要跟奴才们说好久。雅尔甘伸出食指点了点孩子的下巴,“孩子生的壮实,瞧着像娘娘多些。”

    陵容嗔怪地瞥了她一眼,“他这么小哪里看得出像谁,你就哄我吧!”

    雅尔甘大呼冤枉,“娘娘保养的好,孩子生下来干干净净的,太医说小阿哥很康健呢!”

    “是吗?”陵容低下头爱怜的蹭了蹭小阿哥的面颊,“额娘的小乖乖以后也要健健康康平安长大才好。”说着便红了眼眶,眼底浮起一抹痛色。

    不知多少次她曾梦见前世小产之时的景象,皇后的冷漠、皇上的懊悔还有众人的幸灾乐祸,一张张故人面交织在梦境之中夜夜扰的她不得安眠,只有那孩子,从未出现过她的梦里。那一滩模糊的血肉几乎是扯去了她一半的魂魄,没了孩子,她便没了依仗,救不了昏庸无能的父亲也救不了自己。

    她曾经赤条条的来,走时也一无所有。得天垂怜,如何能不再好好活一遭呢。陵容双眼发红却神色平静,曾经那些愤怒、仇恨、伤心至今虽仍在,却已经被她镇压在心底再翻不起波涛了。因为她终于明白过好自己的比什么都强,过往那些囿于世俗的、流于形式的,她不怀念,也不想重蹈覆辙。

    “叫乳母好生照顾,本宫从不吝惜赏赐,若是叫我知道小阿哥出了什么差错,那慎刑司到是个好去处!”

    雅尔甘神色一凛,郑重应是。

    陵容拍了拍她的手,“你如今是大宫女了,又一向稳重,你只管放手去做,我便享享清福了。”

    雅尔甘被她逗笑了,“娘娘如今是妃位了,膝下养着两个孩子,如何还能享得了清福哟!”

    “哟,你们主仆俩又说什么悄悄话呢?”

    陵容抬眼望去发现原来是敬嫔与端妃相携而来,“姐姐们来了,快坐吧!只是不要怪我无礼才是。”

    陵容头上缠着双凤衔石榴纹五彩串珠绣抹额,面色红润,眉目含笑,端的是一幅初为人母稳重沉静的模样。她笑呵呵的拉过端妃和敬嫔的手,“我生产那日听说二位姐姐一直在外边儿陪着,替我打理上下,心中感激不知如何报答,还请二位姐姐受我一礼。”说罢结结实实的将头磕在床沿上,发出咚的一声。

    二人连忙摆手慌忙起身口中连呼:“这如何使得!”

    “有二位姐姐坐镇才使我安心生产,如何使不得?”陵容将孩子抱给端妃,“姐姐抱一抱?”

    端妃有心接过,却在伸手那一刻迟疑了,敬嫔见状将小阿哥抱在自己怀中轻轻摇晃,叫端妃凑近一些,“姐姐你瞧,白嫩嫩的!”

    端妃摘下护甲摩挲着孩子的小脸儿,“是啊,不像五阿哥那时候红彤彤皱巴巴的,活像个猴儿。”

    端妃话音刚落众人都笑出声来,敬嫔接口道:“小阿哥这是随了妹妹了,妹妹肤白,像是……”

    敬嫔话还没说完就传来苏培盛的声音,他跟着碧玉进来,后头还跟着好几个太监丫头,见到三人赶紧笑呵呵的请安道贺。

    “奴才恭喜娘娘!皇上听到喜信儿乐的跟什么似的,这不赶紧叫奴才带着礼回来了。”

    说着便拿起礼单念了一通,两对如意,织金锦、明霞锦各两匹,今年新上贡的浮光锦全数给了陵容,除了这些,皇上知道陵容喜欢翡翠还赏了一整套头面。不只有陵容的还有小阿哥的,两只长命锁,一对儿小金镯,还有一个长方嵌石镀金鸟音笼。

    “哟,这可是稀罕玩意儿啊!”敬嫔在见到那个鸟笼后惊叹道。

    苏培盛说着上手演示了一遍,他伸手将鸟笼底坐后边的一个发条拧了两圈,一阵咔哒声过后,音乐响起,两只栖息的鸟开始转头鸣叫,翅膀和尾部不时抖动,树上蝴蝶也随之振翅。“洋人的玩意儿,很是精巧,皇上觉着小阿哥一定会喜欢。”

    “可不是嘛!”陵容指着被抱在敬嫔怀里的孩子笑了起来,“你瞧他,动不得还偏要往那边去!”

    原来是小阿哥被音乐声吸引,头正费力的想朝声音发出的地方扭呢,手脚也不停地在包被里挣动,敬嫔拍了拍他的后背站起身往桌前走,小阿哥嘴里一直在哼哼唧唧,刚驻足不久声音便停了,隔了好久也不见动静,他嘴一咧竟哇哇大哭了起来,声音洪亮还吓了苏培盛一跳。

    身后的小太监赶忙再把发条拧紧,音乐声响起,渐渐地哭声也止住了。陵容道:“苏公公回去可要好生替本宫谢过皇上,不愧是亲父子,皇上说的没错,这鸟笼最得小阿哥喜欢!”

    苏培盛送过礼,又见陵容并无大碍便赶着回园子里去了,毕竟是贴身伺候皇上的,也离不开太久。苏培盛走后端妃与敬嫔也告辞了,雅尔甘带人核对过礼单后张罗着把礼物收进库房,碧玉坐在脚踏上,上半身趴在床沿,伸手掏摸了半天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皱巴的信封来。信封上什么都没写,口也没封。

    “娘娘,这是夏小主给您的。”

    陵容打开后看了一眼,不过一张纸,先是恭喜她喜诞麟儿,又说十分思念自己想要赶紧回来,最后简单说了两句圆明园发生的事。

    “烧了吧,别叫人发现。”

    碧玉点点头又将信揣进了袖子准备等到晚上掌灯后再处置,“奴婢听说惠贵人……”说到这儿她意识到不对打了自己的嘴两下,“沈答应假孕被降位禁足了。”

    陵容点点头,“别人的事与咱们无干,不必管了。”

    虽然是别人的事,但也是后宫诸人关注的事,因为三日后,又有旨意传来将淳常在接到了圆明园避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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