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戒严,官差还尚未赶来,围观凑热闹的百姓被驱赶在数丈之外,踮脚引颈,交头接耳。银铃同卖油郎穿过人群,钻到门洞下,长毛枪突然伸过来,拦住二人的去路。

    “命案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还不退下!”

    “大哥,我是苗人,我能听的懂苗话,还是衙门里新找来的女捕快!陆大人派我先来看看怎么回事,他们后脚就来了。”

    银铃赔着笑,踮起脚想要看看门里什么情况。

    但离的太远,只能看见城外也集聚了大量要进城的百姓,奈何出门了人命案子,一下就让守城士兵拦在了外面。一个个也如长颈鹅一般,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城门洞里,尸体被盖上了白布,染着像是渲染出大朵大朵绚丽又诡异的山茶花。背尸人一样被压在门洞里,面对着尸体跪着。从城中只能看见血红的背影,浸透着鲜血的布料紧紧贴着削瘦的背脊。

    城墙旁落下一挑油担,主人正是着急的往前蹿, “兵爷,那是小人的油担,我得去挑回来!”

    铁甲小将狠狠瞪他,蛮狠的推了一把,十分不客气。

    “干什么,再往前信不信收拾你!还有你,你说你是衙门的捕快,令牌呢?”

    对面着银铃伸手过来就要看令牌,丝毫不讲情面。

    好在并未僵持多久,人群外就传来了差役的呵斥声。

    “都干什么,散开散开!官府办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都往后退!”

    几个八尺大汉拿着朴刀冲上前来,围观的百姓纷纷散开,退出道来。

    银铃见状也不急忙了,摆摆手笑道:

    “没事了,他们来,我和他们一起进去。”

    她还回头向迎面而来的陆清河打招呼,“陆大人,我在这。因为牵扯苗人了,怕言语不通耽误事,我就跟着卖油郎大哥先来了。”

    “你怎么在这?”

    陆清河看见赫然出现人群里的姑娘,心头一震,转头四处寻找何玉。

    “何玉,何玉,把银铃给我带走!”

    他冷着连快步走上前,拽住银铃的胳膊就往外拖。脸色难堪的一如当初她行刺杀的时候一样,不由分说,劈头盖脸的呵斥道:

    “谁叫你来的,还不快回去。人命关天,这里岂是儿戏的地方!”

    “我....我是来帮忙的,里面的是苗人,你们听不懂他们说话怎么办?”

    “我不需要你帮忙,回去,不许捣乱!”

    “我没有捣乱!”

    银铃几下就被陆清河揪出了人群,交给匆匆赶来的何玉。

    “带她回衙门,何玉!”

    “是。”

    何玉拦住又要追着上前的银铃,“银铃姑娘,你有伤在身,先回衙门。这里有大人在,不要担心。”

    银铃一把挣脱他的手,跟只兔子一样去追陆清河。何玉做事向来没有他那般的狠厉决绝,一不注意就叫人跑了。

    “我没事,大人要我来衙门就是来帮忙查案翻译的,现在正是用到我的时候。”

    官差才跟守城将士换下岗来,趁着空档小姑娘跟条泥鳅一样溜进去,殷勤的凑到陆清河跟前。

    “大人不是想要我来衙门帮忙的吗,这会怎么又不要我帮忙,嫌弃我捣乱了!”

    她颇为不满的埋怨,好奇看向城门洞里,脚步走的比陆清河还快。

    只是没走两步就被狠狠的拽了回来,身子一趔趄险些摔到地上去。

    “谁让你进来的,何玉呢?”

    陆清河铁青着脸,顿时火冒三丈,恶狠狠的瞪着眸子。像是银铃做了什么罪恶滔天,不可饶恕的事一样。

    “我叫你回衙门去,听不懂人话吗?还不开滚,非要本官骂你一顿吗!”

    “何玉你死哪儿去了,把她给我弄回衙门去!”

    何玉这才穿过人群,拉起银铃的手腕,闻言劝道:

    “银铃姑娘,听话,跟我回衙门。”

    银铃莫名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鼻头一酸就委屈的红了眼睛。却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吸吸鼻子,哽咽着哭腔也毫不示弱的吼回去。

    “回去就回去,你这破衙门本姑娘不待了!什么人嘛,当官的了不起,就可以随便骂人是吗!陆清河,是你赶我走的,以后你求我,我也不来了!后会无期,我自己回矮寨找我师父去!”

    陆清河根本不管小姑娘是不是真的生气了,害怕她看见哲秀秀的尸体,示意何玉抓紧将人带离现场。

    “何玉,还愣着干什么,带银铃走!”

    但是银铃的声音,苏明舟太熟悉了。她又嚷的那么大声,门洞里的人痴痴的回过神,喊了声她的名字。

    “阿....阿铃......”

    如梦惊醒一般,苏明舟猛然从地上爬起来,推开身边的差役,着急忙慌的冲出来。

    “阿.....阿铃,秀秀要见你,秀秀要见你!”

    拽住银铃的手,将那坨玄铁塞进她手中。忽然间又好像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改口道:

    “是你阿娘,她从悬崖伤摔下来了!爹爹看到的时候,她流了好多的血。这些.....还有这些,都是她流的血。阿铃,快去看看她!”

    “爹爹?!”

    银铃被蹿出来的苏明舟吓了一跳,瞬间忘了适才被陆清河臭骂的委屈,疑惑的看向他塞到自己手中的东西。

    “爹爹,这是什么?”

    那坨玄铁沾满了腥臭的血,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样子。

    苏明舟也迟愣了一瞬,忘记了它是什么东西。慌慌张张的拉她的手跑到门洞里,陆清河何玉无法阻拦,只能跟着上前去。

    只见那突然失了神智的老人,扑在地下慌忙地掀开尸体上地白布,急切地喊道:

    “绾绾,阿铃来了。绾绾,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她.....”

    可是银铃看见的不是那传说中的母亲,而是无比熟悉的师父。虽然脸上糊满了干涸掉的血痂,但是还是一眼能够看出来是哲秀秀。

    她和她的师姐银绾根本一点的都不像的。

    “爹爹,是师父,不是阿娘.....师父她怎么了?”

    小姑娘踉跄一跪,扑在哲秀秀的尸体嚎啕大哭。

    “师父,师父,我是阿铃,您醒醒.....我是阿铃。您别吓我,师父!”

    与她颤抖不止的身子相比,哲秀秀僵硬的一动不动。流尽了体内的鲜血,从鼻窍中钻出来黑色的软体虫。在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虫子立刻就死了,只剩下一层软趴趴的皮贴在皮肤上。

    “活.....活尸蛊?师父,不要,不要走!”

    虫蛊死去于意味人也彻底的死了,虫子养在尸体上,刚死去的人可凭借憋着的一口气,续以微薄的生命。一旦开口,气散尽。鲜血扩溢出体内,虫子会跟着钻出来,死在空气中。

    而对于死尸来说,虫子寄于体内,可保尸身不腐不烂。直到尸体中血液干涸,虫子憋死在体中,变成了苗疆久负盛名的干尸。

    从前时常有人潜至苗疆,盗尸倒卖至番邦。后来乾州归顺苗疆后,官府严禁此等伤天害理,有损风化的买卖。

    银铃知道师父再也醒不过来了,抱着她的尸体坐地上哭花了脸,触手摸到的都是哲秀秀冰凉如水的血。

    就像是当初银绾死的那天一样,哲秀秀才恍然生出愧疚之心来。后悔生前没有好好待她,带着怨气故意刁难怀孕的银绾。

    其实是她偷偷倒掉了药,所以蛇毒才以至于三年未解。

    那时她以为只要自己好不起来,银绾就不会走。可是后来她摔下山崖死了,永远的走了。

    这是一个藏在心底的秘密,不敢告诉任何人,最后也一样让哲秀秀带进坟墓之中。

    这一刻,银铃就她一样愧疚。后悔逃婚,后悔从前那般冷眼对待师父。用母亲的死刁难她,狠在她的伤口撒盐。

    十八年来从未有一日让她省心过来,谋划着丢下她,带着父亲离开苗疆。

    “对不起啊,师父。可是铃儿也是第一次做您的徒弟,我不是故意不听话的。其实.....铃儿真的好恨您,恨您为什么不让我见爹爹。我已经没有阿娘了,为什么还要没有爹爹。”

    小姑娘哭着哭着又倔强的笑,手指擦着眼泪,糊了满脸的血。

    “我恨您,您对爹爹不好,打他骂他,给他脸色看。可是他是的爹爹,铃儿最好的爹爹。可是现在我也没有师父了,呜......”

    一旁静默良久,揪着目睹的这一切,陆清河和何玉两人一样都红了眼睛。

    何玉想要安慰银铃,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一字一句在心中斟酌千遍万遍,张嘴都只剩下叹息。

    陆清河却蹲下了身子,探手去擦拭她脸上的黑血,温声暗道:

    “别哭,秀秀师父不会怨你。把秀秀师父给我,你先回衙门好不好。我会查出凶手来的,不会让她白白丢了性命的。”

    尝试着去抢尸体,哭得虚脱了的人没有什么反抗的就松手了,只是哭着埋怨自己。

    “是我不听话才害死师父的,我逃婚了,师父一定失望极了。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她。”

    “不是的,不要怪自己。听话,先回衙门好不好?”

    陆清河将哲秀秀的尸体重新放在地下,用白布盖好。

    但骤然间下面那只手像是机括一样抓住他的胳膊,硬邦邦的手指带着难以挣脱的蛮劲,掐进肌肤里。

    “何玉!快,这是什么!”

    陆清河吓得脸色惨白,奋力甩开胳膊,惊慌失措大喊何玉。

    “大人!好像不行,掰不开!”

    何玉赶紧蹲下来帮他掰开僵硬的手指,背脊生出一阵一阵冷汗。哲秀秀尸体动了,突然抓住陆清河,可盖尸体的白布却纹丝未动。

    门洞里的差役看见这突发的状况,头皮一阵发麻。没人敢上前帮忙,不自觉都后退了好几步,连跟来的衙门仵作也在倒吸冷气。

    “别动,是我师父!”

    银铃一把推开何玉,掀开白布,果然看见哲秀秀在微张着嘴唇,像是在说话一样。

    “师.....师父,你说什么?”

    听不见声音,小姑娘立刻趴到了她的唇边。

    “铃.....铃儿,带.....带寨民.....下山....唔.....噗.....”

    哲秀秀突然呕出喉间堵的大口淤血,迎面喷在银铃的脸上。她根本来不及闪躲,痴痴的顶着血淋淋的脸抬起头,像是被吓到了。

    眼睛勾勾的盯着门洞外,包在眼眶里的眼泪,像是夏日荷塘里饱满的露珠。颤颤巍巍在荷叶上摇摇欲坠,又猝不及防的掉下来。

    “快,叫大夫!哲秀秀还没死,快叫大夫!”

    一时间分辨不清哲秀秀到底是死了没死,陆清河慌忙大叫大夫。差役得令跟阵风一样旋出门洞,跑向城中医药馆。

    哲秀秀抓住他胳膊的手依旧是没松开,像是利刃无情的插进血肉,很快就生出了酥麻之感,涨的青紫。

    “不.....不用了,师父.....师父死了。”

    银铃仿佛中了邪一般,抽动着嘴角,唇瓣止不住的发抖。空洞的眼睛扫着陆清河上,又转到何玉的身上。

    “何大哥,刀。”

    何玉犹豫了几分,还是抽出了腰间的匕首。

    只见银铃接过,双手握着高高举起毫不犹豫地斩下哲秀秀的手掌。掐住陆清河胳膊的手指立刻就失去了力气,变得软趴趴的掉在地上。

    “对不起,师父....”

    小姑娘丢下刀,抖着胳膊去捡那只手掌,忽然眼睛一黑往前栽去。陆清河手疾眼快的伸手揽住她,人像蔫掉的花头耷拉在他的臂弯里,失去了意识。

    “别怕,我们都在。”

    抚了抚削瘦的背脊,他唤了何玉。

    “带她回衙门,不要放她一个人呆着,一定要守着她。”

    “是。”

    何玉哽咽道,接过银铃将她打横抱起回了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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