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那人现下还在外面,是真的这般好心,还是做给旁人看的?”

    驿站外面深深浅浅的水洼,行走极其不便。

    陈辞周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向窗外,只见一点青衣素衫被宽厚蓑衣罩着,被风极力拉扯,水已经没过膝盖,正淌水横行着。

    似乎不像是赏景,也不是在寻什么人,这里方圆几里百姓家家闭门不出,靠着余粮过日子,确实是寻不到什么人。

    周遭惨败,已然是受灾的模样。

    他语气有些淡,似是无意中想起的,“蜀中便是他的故土,这些日子我们一直都在上清县,他也与我们一处,不曾出去见什么人,也不想去看看家里吗?”

    陈雾良“唔”了一声,像是吃尽了碟子里的梅子,拍了拍手掌,将蹭上的糖霜抚下来。

    “不过是穷乡僻壤出来的乡野村夫,把那一套令人作呕的巴结人手段做了十足十,不去管他。这里距汴京千万里之遥,咱们只不过是奉命查看,又不是朝廷派来赈灾的,连一粒粮食也没带过来,拿什么去救济灾民?且等着朝廷让咱们回去的旨意罢。”

    他像是倦了,抿了口茶漱漱口,像是熟稔一般将难题抛给了陈辞周。

    “这些日子吃的尽是辛辣之物,嘴里都生了疮。你且去告诉那知府,今后的饭菜清淡些,只管送进咱们厢房,隔壁那个就随意罢。还有,问问他这里还有什么稀罕玩意,届时回京也好献给王爷,不枉咱们在这过的什么苦日子!”

    陈辞周从椅中站起身,“儿子必定做好此事。”

    *

    水天一线,却不是什么美景,相反还能看到上面漂浮的树枝与房顶上的茅草,零落散在水面,从上游漂了过来。

    景安撇去上面的树枝,现下有什么腐烂味齐齐涌来,让人心里头烦闷。

    天如止不住往下漏雨已经半月有余,整日灰蒙蒙的,这还是在他来时计算,若是加上先前的日子,那岂不是连绵了两个月之久?

    一层阴霾渐渐笼罩心头,他的身子已经被水泡的麻木,沾满水的蓑衣在水里更是走不动。

    上清县地势低洼,处在下游之地,原先知府安排住宿之时,陈家父子原本相中高处,毕竟意外发生时高处不会如低洼之地危险。

    但又念着此处驿站离知府府邸近,届时行事方便,因此选了这里。

    眼下他们白日里闭门不出,夜里去寻知府府,想治理这水患却是毫无办法了。

    难不成真的要听天由命,赌天不下雨吗?

    想到这里,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当年叶亭贞奉旨修筑堤坝,极有可能也是这般“亲力亲为”,陈家父子只不过是效仿先贤罢了。

    这些天,他并不与他们食宿一处,而是走访了各处。

    凄风苦雨,夹在呼啸雨声里的,是一处人间炼狱。

    经过这么一遭,先前所读的略微艰涩的先贤书此时已化作脚下路。

    可他心里,并无为读懂书中意的欣喜,而是一阵阵怅惘。

    如果不曾亲眼目睹,那些东西只不过是书上的寥寥数语。

    一笔带过,敷衍至极。

    “大人?”

    一道苍老声音像是从水里传来,景安闻声回头 ,掀起阵阵水声。

    这里人人自顾不暇,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有的早就在洪灾开始前已经躲到了外面。这知府府邸在上清县,还算安全些,也还有个人气,但除了上清县,其余县便没有这般好的境况。

    换言之,除了上清县,其余之地早已洪灾泛滥,堤坝尽毁。

    即使有人,也都闭门不出。

    “老人家。”

    景安应一声,雨水顺着斗笠成线般滴落,从他额头滑至脖颈,再没入青衫不见。他看着站立在房屋檐下的老妇人,一双粗布鞋沾满了污泥。

    他往前行了两步,正站在屋檐下。

    “大人是从汴京来的吗?”

    头顶上已有屋檐遮盖,他将湿淋淋的斗笠摘下,靠在墙根下。有些诧异的看着老妇人。

    出来不一会,她的褐色衣衫已被冷雨沾湿大半,手里扶着一根树棍做的拐杖,颤颤巍巍的站着。

    “大人别搭理她,这人是老糊涂了,驿丞大人怜悯让她在我们这等了将近一年,只要是从汴京来的大人物她都得问问。”

    驿站的小吏恰巧打开门,凑出个脑袋,将屋子里漏的雨水“哗”的倒了出去,水花四溅,与外头连成一片的水相交融。

    “大人……”

    那老妇见小吏这般说以为是要阻拦景安与她搭话,也怕景安真的听了小吏的话不再理她,忙不顾脏污跪倒在地紧紧抓住景安衣摆,拐杖蓦地滚落在地,正巧滚进台阶下齐膝深的水中。

    “大人,救救我罢!”

    小吏见她不识抬举,若是将景安惹怒了,还能有他好果子吃?手里的盆还未放下去,就要高高举起,眼瞅着要砸落下去,一只清俊有力的手却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

    “既然这位老人家寻的是我,必定是有苦难言,不若听她说说有何冤情,你觉得如何?”

    后面的问句像是咬着字说的,小吏觉得被他紧紧攥住的手腕像是被桎梏般动弹不得,知晓这位平日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景安并不如表面般,一时脑袋发懵,只能赔着笑,讨好道: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

    待景安刚松劲,那小吏立马把身子缩了回去,门一阖拢撼动了屋檐上的积雨,哗啦啦全部抖落下来,砸在地上。

    景安俯下身,想把她扶起来时,却被拒绝只好作罢。老妇人匍匐在地,呜咽道,“多谢大人肯听老身一言。”

    “老人家有何冤情?”

    “老身来自何安县,名唤采青,只有一女,此女早些年嫁入上清县,育有一子。就在建德九年,女儿与女婿全部葬身洪水中!大人……”

    景安眉心没由来一跳,建德九年,正是叶亭贞入蜀的那一年。

    他正思量着,看着楼上虚掩的窗户,怕隔墙有耳,便将老妇人从地上搀扶起来,往墙角处带了一带。

    “既是天灾,又有何冤情?”

    “大人有所不知,天命如此,怪不得他人。可唯有一外孙,实在是老身的心病呐!这里是蜀中与汴京的必经之路,因此散尽家财在这里苦苦等候,只为有从京中来的大人问问我孙儿去处……”

    说到此节,老妇人浑浊的双眼盈满泪水,声音哽咽,形同枯槁的手紧紧拉住景安的衣袖。

    他并非多事之人,相反这种事情短短半月已经见过太多。

    缺衣少食,人无踪迹。

    这乱世里实属正常。

    可他心里依旧不是滋味,朝廷每年拨的银两全部分发下去,先帝还在世时提倡节俭,皇后更是将金银首饰全部换成银两一并充了国库。

    百姓过的依旧困苦,那银两都去了哪里?

    其实想也不必想,见这身宽体胖的黄知府便知一二。

    老妇人见景安没有答话,以为是他不愿意,也怕自己语无伦次的话让他心生厌烦,忙三言两语简要说明自己来意。

    “大人既从汴京来,应该是个大官罢?老身外孙命苦,年幼失了父母,只有老身这么一个老婆子相依为命。寒窗苦读十余载,在去年中了进士,来信时说已经入宫封了官职,只是就在去年冬月里,回过一封信,就再也没有回音,老身托人送的信也没有回信,实在担心的厉害。”

    景安一听说寻人,想着既然是去年中的进士,又是在宫里当差,自己或许还有耳闻。便拍了拍老妇人的手腕,教她安心。

    他压低声音,“既然在宫里当差,还请采青大娘告知一声这位大人的名讳,或许我能知道一二。”

    “若能如此,老身真是感激不尽!据来信道,应该是在承明殿当差,具体什么官职,并未明言。”

    老妇人的声音虽不大,却让景安的身子从头到脚一点点凉透,滂沱的雨声,与上游流下的哗哗水声,让他好不容易平和的心境碎了一道口子,随后又愈裂愈大,再到最后,再也拼不起来。

    “姓什么?”

    他好不容易在雨声中找到自己支离破碎的声音。

    “回大人,姓景名安,唤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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