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沉听景安的语气稍霁,知晓他不会再深究下去,便老实将事情始末说了出来。

    “摄政王府中有一道护院河,蜿蜒出城外便是落英湖,先前会有偷奸耍滑之人在里将值钱珠宝放在河里顺流出来让宫外接应。”

    他顿了顿,见景安面无异色才继续道:

    “先前我并不知其中关窍,后来偶然得知原来这湖的源头就在王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每每送于那湖中,后来的事情就如现在这般。”

    他掩去了许多细节,掩盖了他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

    这一路跋山涉水而来,从江南到汴京,从没她的地方一路披荆斩棘到现在时不时能见上几面。

    他觉得老天待他不薄。

    景安略微动容,但是苏芷云的身份又牵扯着他的思绪,终归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他俯下身子,一只手按在了季沉的肩膀上,像往昔一样轻轻拍了两下。

    又仿佛回到了过去,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你怕不怕?”

    许久从他口中吐出这四个字。

    季沉摇头,他知道景安的意思,“我不怕,不管是叶亭贞,还是什么人,只要是于复仇大计不利的我不会手软。”

    景安微微一顿,忽然一声喟叹。

    “已经快一年了啊……”

    他的语气带着悲怆,即使是室内烧了地龙温暖如春,也掩不住那丝丝凉意。

    又是快要一个凛冬,于去年的那场大火快到一年之期。

    这一年他得到了什么呢?

    奸佞之臣在位自在逍遥,忠贞之士却不得长生。

    “公子!”

    季沉不知如何是好,一滴清泪在眼眶打转,本想强忍着不让它坠落,但如断了线的珠子落的愈发汹涌。

    “无妨,这是我与他的事情,以往我尊他如皇叔般敬重,事事与他相商,奈何他如此行径,若是这样我也不必手软!只待有一日将他罪名昭告天下,以慰亡灵之苦。”

    一股子痛意向他猛烈袭来,季沉倏垂下脖颈,紧紧抱住景安的双膝,眼泪洇湿了他的衣裳。

    恨意迭生,隔壁也是诉到情肠深处,恨不得将帕子湿透才罢手。

    那苏芷云多喝了两盏茶,便再也受不住,从儿时讲到出阁,再讲到现在境遇,泪珠簌簌惹人动容。

    “沈姑娘,我们熟识时间不长,但几番接触下来也知你并不如坊间传言那般。我一生是在算计中度过,也算计了别人,落得此般下场也是罪有应得,因而我不怨任何人,也怪不了任何人。”

    沈荠看着她,心里却哭笑不得:

    她早些年究竟做了什么,让传言说的这般难听。

    听苏芷云一言,她未必不会动容,但在大计未完之前她不会暴露自己与景安。

    世道如此乱,谨慎些也是应当。

    捉摸到她话里的关键词,“算计?”

    苏芷云眼中满是恨意,那是一种尖锐、不加任何掩饰的目光。

    “是啊,苏芸云当初算计了我,以至于让叶亭贞以为他当初在池塘救下的就是她。她是嫡女,又生得貌美,叶亭贞是个痴情种子,他当时只不过是个穷苦书生,父亲是不可能将嫡女下嫁于他,为了断他念头也为了苏家的前途,只能把苏芸云送进了宫成为先帝宠妃,不曾想叶亭贞南征北战,从士卒做起,慢慢得到陛下倚重,成了今天地位。父亲怕他纠缠只能将我塞去了王府,成亲三载,没有一日不是如履薄冰。”

    说到此节,她又顿了一下,心里渐渐松快下来,又多了份豁达。

    “沈姑娘有所不知,即使是她入宫为妃,那有何相干?他叶亭贞认定的事除非人死了,否则不会就此罢手,因而他常借着进宫侍疾入后宫如自家庭院。每每从宫里回来,他便变了个人般对我百般羞辱。谁让我有三分与她相像呢?”

    沈荠心中大震,只觉叶亭贞还真是胆大包天,连先帝在世还敢如此行事,就不怕先帝察觉发落了他?

    苏芷云像是看出沈荠疑惑,倏忽一笑。

    “怎么会?他行事隐蔽,加之他权势在握,一点点蚕食朝中势力,后来慢慢竟把先帝架空,这些事情都是神不知鬼不觉,若是提前预防,也不会让他无法无天。”

    随后她又压低了声音,“先帝病重那段时日,都是他在宫中侍疾。又有什么是他做不了的呢?”

    这一句含义颇深,沈荠压着心中翻而又起的恨意,忍的眼眶渐渐发红。

    过了半晌,换了个话题,“王妃可想过要和离?”

    “和离?”

    苏芷云迷蒙,这两个字在脑海中徘徊,却无法再做下一步思考,接着就听沈荠道:

    “王妃既然被家族世俗所累,倒不如脱去这道枷锁,去换个活法。你如何怪不了旁人?你本可以在苏家再择一位郎君安然度过一生,如今想通也不算晚。”

    “我哪里没有想过,可自古以来只有丈夫休弃妻子,就算是和离也要得到叶亭贞的同意,又哪里能是我做的了主的呢?”

    沈荠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坚定,“不,王妃回去切勿打草惊蛇,今日一言,对沈荠颇多助益,来日沈荠必定投桃报李。”

    苏芷云却道,“我观姑娘非池中物,这世上想要叶亭贞命的人多了去,想必姑娘也是有此想法的罢?”

    沈荠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反而站起身。

    “一切皆是天命。”

    “姑娘尽可放心,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此事。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想他死。”

    沈荠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暼向她。

    “回到府上,王妃切记先保全自身,再徐徐图之。”

    苏芷云点点头,现在时辰不早,那刘嬷嬷嘱咐过她,短时间内她尚且可以撑住,若是时间再长,她一家老小的命可都交代在王妃手里。

    刘嬷嬷肯帮她就很感激不尽,她不能教人家难做。

    思及此,她起身与沈荠告辞,又将幕离戴好,转身欲走。

    谁知楼下一派吵嚷,还夹杂着男人的嘶吼声。

    沈荠心下一紧,以为是叶亭贞知晓苏芷云行踪派人来搜寻,与她对视一眼,却见她双肩止不住的发颤。

    厢房门被敲响,开门一看原来是景安与季沉。

    他们也存了同样的心思,纷纷想起应对之策。

    沈荠离轩窗最近,因天气寒冷窗子关得严实,她小心翼翼开了条缝,顿时楼下集市之景变的宽阔。

    只见从城门方向一队铁骑向皇宫驶去,为首的将军背上插着令旗,上面描了一个“启”字,整个人双鬓斑白,染尽风霜。

    跟在身后的几人无不负伤,被血染红的纱布长时间已经发黑,个个嘴皮干裂,血迹斑斑。

    “闲杂人等避开!紧急军报!北戎攻城了!”

    “北戎攻城了!”

    原来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但这个消息远比他们想象更棘手。

    北戎好端端为何会毁弃盟约,攻打大启?

    *

    是夜苦寒,远处传来呜咽箫声,再仔细听去像是塞外攻敌号角,悲壮、苍凉。

    北戎攻打大启的声音很快便传遍汴京,叶亭贞连夜召集几位老臣商议对策。

    北戎与大启向来有所龃龉,世世代代争池掠地,近些年是因为有谢家军驻守边关,北戎战败才肯伏小做低。

    但如今贸然进攻,猝不及防,但又不得不面对。

    正厅烧了地龙,叶亭贞坐在宽椅上又有侍女贴身将绒毯盖在他的腿上,就算这样,他仍觉得自脚底往全身散发出丝丝冷意。

    不知为何前段日子全身滚烫,现下寒冬里竟然愈来愈畏寒。

    “今夜连召几位,不知有何见解?”

    来人除了苏直,与陈家父子,还有工部几个人。一个个从暖和的被窝被迫拉起来,却敢怒不敢言,耷拉着脑袋,谁也不想先张这个口。

    陈辞周与陈雾良对视一眼,上前拱手道,“此次北戎出兵可有缘由?当务之急应是派使者询问缘由,为何背信弃义?”

    烛光影影绰绰,叶亭贞坐在灯影下,半边脸被染暗了一半,显的阴森可怖。

    陈辞周的声音不大,但回荡在这王府正厅里却如此显得如此空洞,他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没有叶亭贞的回答他不敢轻举妄动。

    众人大气不敢喘,看叶亭贞把玩着手上的扳指,个个噤若寒蝉。

    “前来报信的那些人可处置了?”

    过了许久,他才抬头将下面几个人瞟了几眼,语气显得漫不经心。

    陈辞周明显知晓是何人,恭谨道:

    “回王爷,那几个都处置了,断不会让他们进宫。”

    “很好,此事你办的不错。”

    他一激动,牵动心肠,喉咙里微痒,生生咽了下去。

    陈辞周语气坚定,“为王爷做事,万死不辞!”

    如此熟悉的话语,让他莫名想起了景安。

    叶亭贞派人去叫了景安,只是他今日休沐,一时半会叫不上脚程快的马车。

    他摆摆手,让陈辞周落座,疲惫的捏了捏眉心。

    “也罢,苏太傅挑一个老实可靠的去做两国议和的使者,去问问那北戎皇帝到底要做什么。”

    若是想要些土地,还有应允的可能。但若是图谋些别的,就别怪他不留明面了。

    苏直被叶亭激动的模样吓的一激灵,但还是颤颤巍巍应了下来。

    叶亭贞不让宫里的人知道,想必他有了应付的法子。

    这样想来,苏直舒了一口气,看来靳奕的皇位是保住了。

    连同他苏家的荣耀。

    只是他这个想法大错特错。

    *

    庭院深深,残月悬在半空发出惨淡的光,一两颗星子忽明忽暗,整个王府后院一片死寂。

    苏芷云被人从墙头托举悄悄攀了上来,在心中酝酿了许久才敢纵身一跃。

    “啊。”

    在墙根下她似乎踩到了什么瘫软的东西,不由得惊呼,后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借着那微弱月光,她分明看到裙摆四周沾了大片乌色的痕记,再仔细看去,差点没让她魂飞魄散!

    她脚下踩着的好像是个人……

    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见手腕处闪着银光,那分明是她今日送给刘嬷嬷的柳叶镯!

    苏芷云如一盆冷水浇在身上。

    因为她听到一个如鬼魅般的声音在她头顶回荡——

    “王妃,这么晚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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