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连续发了五道圣旨,让北京城上上下下所有官员无不有种不真实感。

    每个人都会有一种困惑。

    上层到底出了什么事?

    松江徐阶的案子了结掉,徐阶的清誉得以恢复,人也可以体面的回到文渊阁坐阁。

    仇鸾莫名其妙的被抓,紧跟着就爆出了通敌卖国这种谋反大罪,凌迟灭族。

    曾经替仇鸾背锅的郭宗皋等四人被恢复了名声,并一一做了追封。

    足有一百余年没有掌权的武勋重新走到台前,接管了正在扩军组建的京营。

    最后也是最重磅的,素来迷信二龙不相见这种邪说的嘉靖突然将裕王朱载接进了皇宫,并且明发圣旨要择良日为朱载举行册立皇太子之典仪,正位东宫。

    实际上从这道圣旨下达的时候就意味着朱载已经是太子了,缺少的只是一个册封大典的仪式罢了。

    这就类似于后世的结婚证和婚礼,有证就是合法婚姻,婚礼可以提前也可以后补。

    这五件事完全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可圣旨却是同一天从内阁发出去的。

    要说没有联系,鬼都不信。

    可联系点到底在哪,那下面的人就无法揣摩清楚了。

    这很正常。

    上层的斗争虽然会影响到下面,但那种影响是需要时间潜移默化的,大家都需要体面,不可能什么事都广而告之,四处宣传。

    就好比徐阶案。

    案子结束了,杨继盛被罢了官但却保全下了性命,余生或许种地、或许办个私塾教书,从此泯然于世人矣。

    没人会去在乎他,因为大家都忙着向徐阶道喜。

    “清者自清,徐阁老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那些个流言蜚语明显就是恶意中伤嘛。”

    “对对对,谁不知道徐阁老的为人足可谓是下官等人的楷模啊。”

    阿谀奉承的马屁话犹如潮水,花团锦簇的酒席宴上觥筹交错,没人会去关心失败者,都忙着向徐阶敬酒道贺。

    只是这酒水喝进徐阶的嘴里又何尝不苦涩呢。

    为了这次活命,徐家十几年的‘积累’全部打了水漂,最让徐阶心痛的还是附庸于他那些家族多达数千人的家丁护卫。

    地没了可以再抢、钱没了可以再赚,但是人没了,又需要多少年才能再培养出来呢。

    陆远这一刀,砍的够狠!

    “两千多条人命啊,陆伯兴说杀就杀了,好狠辣的手段啊。”

    徐阶对徐如此说道:“为了替为父隐藏罪证,他完全可以把人藏起来,风声过了就没事了,亦或者随便推出一些替死鬼也就可以摆平,为什么要把所有人全杀光,下人杀光了,唯独那些附庸我徐家的士绅一个没有死,他又为什么杀一批留一批,这是在恐吓那些依附为父的士绅富贾,是在恐吓为父。”

    “爹,您是说,陆阁老这么做,是为了打压咱们。”

    “不是打压,就是很直白的恐吓。”

    徐阶看得透彻:“他陆伯兴是告诉为父、告诉所有人,他想让谁死谁就死,想让谁活谁就能活,在江南,他比皇上大!”

    徐不由得倒抽一口子凉气:“不可能吧。”

    “痴儿啊,你还看不出来吗。”徐阶苦笑摇头:“杨继盛是皇上指使的,罪证是潜伏进咱们家和你舅舅家中那些锦衣卫搜集出来的,而这些锦衣卫的存在陆伯兴是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却不说,他眼睁睁看着皇上对为父动刀,在那一刻,他陆伯兴压根就没在乎过为父的生死。

    如果不是咱们家散尽了家财,如果不是张阁老出面说情、不是万镗、潘潢这些老哥哥们的帮衬,这一次,为父真的就是难逃此劫,除非为父倒向皇上,不,就算为父倒向皇上,他陆伯兴也有手段逼死为父,他差点连严嵩都给逼死了!”

    “陆阁老有这般实力?”

    “他比你看到的更强大。”徐阶心有余悸的说道:“你只看到了陆阁老在明面上的力量,却忽略了他背后那个早已渗透进整个江南的远东,你好好琢磨一下,能够时刻监视着皇上在江南所有潜伏的锦衣卫需要多少人手?”() ()

    徐闻言打了个冷颤。

    是啊,皇帝在江南渗透进了上万名锦衣卫,而陆远却能时刻监视控制着这些锦衣卫的一举一动,就算四个人盯一个人那也是好几万的人手。

    养着几万名特务间谍不是养兵,需要的花销更大、需要调动的社会力量更广。

    就像是蜘蛛网,每一个交汇的点都能够带动几条线甚至十几条线。

    如此一算,便是无法估测的恐怖了。

    “陆伯兴这么做,就是在示威。”

    徐阶一语道破:“以前的他还遮掩着,让人看不出什么端倪,以为他还是那个陆伯兴,还是那个为江南士林争取利益的党魁,但这一刻他撕下了虚伪的面目,他,已经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来独断专行了。”

    “他想要和江南士林割裂?”

    “不,不是割裂,而是换一种更牢靠的合作方式。”徐阶在皇宫里静心一个多月,倒是将很多事看的通透许多:“在为父这件事情之前,江南党内部很多事都是大家商议着来,但陆伯兴显然更有野心,他对此不满足,但他的实力不够,而现在他的实力够了,他不再愿意浪费口舌,所以这一次他亮了刀。”

    “那张阁老他们岂能容忍。”

    “是人都会老,都会退下去,总会有更年轻的人来接替我们。”

    徐阶苦笑一声:“考成法就是陆伯兴最好的武器,他让很多寒门、没有根基的官员找到了晋身之机,又利用越来越良善的财政来反哺从上往下的各个衙门,这一次为父的事,一百万两银子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转手给了光华书院。

    户部、海关都是他说了算,江南最核心的两个钱袋子攥在他手里,开遍江南上百个府州的银行、万芳园、不夜城都是他安排人来打理,赚取的财富由他来分配。

    谁能和他作对啊,他大笔一挥,就是几万两银子发给下面那些苦哈哈的泥腿丘八,露露指缝,就是几十万两甚至上百万两雪花银用来剿匪、重建都司,上到魏国公这种开国国戚,下到衙门的寻常小吏,谁都需要捧着他陆家的饭碗吃饭。

    而这些发下去的银子呢?去了哪里?

    吃吃喝喝、逛个窑子、赌桌上推两手、给家人买两身衣服、到外货行买些洋玩意、看个病抓个药的功夫又回了他陆伯兴的腰包,他再继续分配。

    你做生意要向银行交税、做外贸要向海关交税、买房子要向银行付本息、哪怕是买地种地还要向当地的官府纳税也就是向户部纳税,这些钱最后怎么分,分到哪里还是他陆伯兴说了算。

    听明白了吗,这样的陆伯兴,你告诉为父,谁,能斗得过他!”

    没有人比陆远更适合做利益的分配者,因为目前就没有谁会比陆远更懂得如何做蛋糕。

    只要这个蛋糕越来越大,内部就不会因为资源的不够分配而陷入争斗,也就是说永远不会内哄,当然,说永远只是一个代词,资源永远是有限的,再说简单点,地球还有体积呢,陆远再牛,他还能飞出地球不成。

    只能说就目前这个时期,可供分配的资源远大于江南内部的需求,供大于需就不会产生矛盾,而当供小于需的时候,内部就会起争执,因为你占的多就意味我占得少,那就要争。

    争执越来越深就会大打出手继而四分五裂,那么陆远这个负责利益分配的江南王的日子也就当到头了。

    徐人都吓傻了,他哪里能理解这些,只觉得听完徐阶的话后,陆远在他眼中那简直就堪比嘉靖这个九五至尊的皇帝了。

    “为父要去趟南京。”

    “父亲要去南京?”

    “当面向陆伯兴致谢啊。”

    徐阶叹气道:“只有为父亲自去才能显得更尊重,形势比人强,这个头,必须要低。”

    如今的徐阶总算是认清了现实,也是心甘情愿的低头。

    向陆远认输,不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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