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生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高瘦的男生笑着把胡梦蝶揽住,对着镜头大大方方:“大家好,这是我老婆!”

    胡梦蝶眼含甜蜜,大胆依偎着男生,视线缓缓看向镜头,笑靥如花:“我要和齐哥哥永远在一起!”

    说完,少女仿佛是用尽了为数不多的勇气,害羞地把脸半掩在男生身后,紧接着是身边同学高调的起哄:

    “呦呦呦,亲一个!亲一个!”

    好像一桶冰水瞬间泼遍全身,视频外李庄生耳边“嗡”的一声,整个人麻木了。似乎又被人重重抽了一记耳光,脸上立刻火辣辣的。

    他大脑一片空白,感觉胸口喘不上气,想要呕吐。

    包间里的人好像在瞬间安静,几道视线几乎是下意识地射向李庄生。

    李庄生回过神,满是羞恨。

    后面的视频突兀断掉了,播放着视频的手机被张起翔半夺进手里,他强行把进度条往后拖,无人异议。

    “嗐,这段……和前面都一样……没什么可看的。”张起翔说。

    “嗯,感觉后面差不多了……”他又说。

    张起翔不断拖动进度条,本来还有十分钟左右的片子,如今不到一分钟就结束了。

    现场没人有异议,只是刚才轻松愉悦的氛围戛然而止,只有诡异的沉默。

    李庄生全程低着头,一句话不说,以为这样别人就不会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以为这样就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什么都没有看到或者说看到了也没有在意。

    有人张了张嘴,想开句玩笑将此事带过去。但是看了眼李庄生脸色,又看了看张起翔,还是将嘴闭上。

    “唱歌唱歌!”张起翔将手机还回去,重新拿起话筒。

    和之前一样,李庄生拿着手摇铃给每一人伴奏,旁人也没有劝他唱歌,也只是当做刚才什么都没有看见,气氛似乎很快恢复了之前的活跃。

    李庄生知道他们在照顾自己,但这简直就是掩耳盗铃。李庄生知道他们在掩耳盗铃,同样知道他们知道自己也在掩耳盗铃。

    原来掩耳盗铃不是寓言故事,世上还真有这样的笑话。

    可能是此前水喝多了,李庄生想上厕所,但一直忍着没去。他担心他一走别人就会在背后谈论他,他担心别人会觉得他是调整心态去了。

    【还没有结束吗?】

    李庄生手机屏幕又亮了。

    他看了眼时间,不觉又过了一个小时。他一只手晃动手摇铃,另一只微微颤抖的手在手机屏幕上缓缓敲动。

    【在忙】

    【你喝酒了吗,我去接你】

    【没喝酒,你先睡,很忙】

    李庄生把手机塞进口袋,这时一首歌已经结束,他还在无意识地摇晃手摇铃。

    聚会结束已经是凌晨了,张起翔和李庄生走出KTV。

    路边的店铺早已全部打烊,只有一排惨白的路灯指引着人们回家的路。

    “跟我走吧,我开车送你回去。”张起翔说。

    “不用不用,你喝了酒,就别开车了,我打的就行了。”李庄生摆手。

    张起翔脸上纠结,有些歉疚:“真不好意思,今天这事……”

    李庄生头也不回:“没事没事没事!”

    张起翔又说:“刚才陈钟实跟我说他真不知道视频里有这一段,他之前也没仔细看……”

    李庄生笑笑:“真没事,我先回家了,你开车注意安全。”

    其实张起翔没有喝酒,李庄生也没有生陈钟实的气。

    他只是脸笑僵了,想一個人歇一会儿。

    张起翔犹豫片刻,看着李庄生逐渐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还是没有追上去。

    “有事儿给我打电话!”张起翔喊道。

    “知道了。”李庄生轻轻说。

    午夜十二点的寒风阴冷逼人,就像刮骨的刀子,吹在身上又干又疼。路边的灌木林上披着一层冻霜,偶尔传来枝条断裂的细微声。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真是寂静,天地间没有白日的喧嚣,甚至连野狗都不叫了。

    李庄生没有打车回家,只是贴着路边踽踽步行,时不时踩碎几片地上的薄冰。小县城就这么大,从他家到市区不过两三公里,走路也用不了多久。

    他知道胡梦蝶高二时交了个男朋友,对方是理科班的齐浩宇,长得高高帅帅,成绩优异,篮球打得也不错。

    这不是什么秘密,他们那一届绝大多数人都知道。

    不仅如此,他还知道胡梦蝶和齐浩宇交往过很久。大四快毕业的那个晚上,张起翔和李庄生在一次约饭的闲聊时不无嫉妒地感叹说,没想到胡梦蝶能和齐浩宇谈那么久,估计两人毕业就要结婚了。

    李庄生自从高中后就没了胡梦蝶的消息,当时听到张起翔说这话也未曾放在心里。

    张起翔交友广泛,消息灵通,还有齐浩宇的微信好友,李庄生并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不过他和胡梦蝶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除了吹牛时表示羡慕齐浩宇之外,没有其他想法。

    张起翔跟李庄生说这件事也完全只是一句无心之语,对方后来得知李庄生在和胡梦蝶交往,就再没提过“齐浩宇”的名字了。

    李庄生并非真的不在意胡梦蝶的恋爱史,只是觉得自己不该去在意。

    谁不想和喜欢的人从第一次牵手开始一直到彼此白头,但是这肯定不现实的对吧?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所以他从未问到胡梦蝶的感情史,没有问及她为什么会和交往多年的前男友分手,胡梦蝶也从未主动提起。

    屌丝如他都幻想过自己要是一个超级大帅哥就天天和美女们开银趴,既然如此,凭什么要求人家大美女为了自己守身如玉二十多年,就为了一朝等他“宠幸”?

    现实不是那些三流的言情小说,没有谁的出生只是为了等你。

    是的,道理谁都懂。但方才却被突兀地撕开一道口子。

    现在总有人在他耳边啰嗦。

    “他们现在肯定都在背后笑话你,你今天真是小丑啊。”

    “不要自我意识过剩,谁闲的没事在人背后嚼舌根!”

    “他们会怎么想你呢?接盘侠?”

    “为什么不会认为你才是最终胜利者呢,他们倒是想接盘呢。”

    “她笑得好开心,你见过她这样的笑容吗!”

    “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谁没谈过几场恋爱,谁小时候不幼稚犯傻?”

    “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有什么是没做过的?”

    “她不漂亮吗?她现在对伱不好吗?她哪点配不上你?”() ()

    “人家这么多年的感情,说放下就能放下?”

    “你怎么知道人家就放不下呢,你以前上学就没有暗恋过别的女生吗!”

    “她在人怀里笑的多开心啊,真是可惜,你不是人家的初恋哥哥!”

    “你都二十六了,哪有那么多没谈过恋爱的纯情少女让你选!”

    “高中时候的她很好看对不对,可她不是你的诶,她是别人的老婆,你他妈YY别人老婆干什么?”

    “发生过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重要的是未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懂不懂!你们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两个烦人的东西剧烈又激动地争吵,一个讥诮,一个恳切,李庄生只觉得脑壳嗡嗡地疼。他攥紧拳头,夜风凛冽,却感觉心里有团火在烧灼着他。

    吵了许久,渐渐的,双方都不再激动。

    安静片刻,那个讥诮的声音也平淡下来:

    “她真的爱你吗?”

    李庄生忍无可忍,一拳砸在路灯杆上:

    “mlgb的,你们烦不烦!”

    剧烈的疼痛让他回过神,他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

    不知不觉间,李庄生回到了小区。

    小区里的路灯早已熄灭,长长的道路一片幽寂,什么都看不清。他找了个秋千坐下,这本是供小孩子玩乐的设施,他一个成人坐下去有些逼仄。

    他向上看了看,天幕里,群星泛着微弱的冷光,弦月寂寂,散发有如铂金那样的光泽。

    记忆中第一次望月是小时候和他父亲李明华从乡下大澡堂出来,由于出来的晚了,四野无人,星垂天低,月色也如这般。

    那时的他隐约有了生和死的概念,并且对死后的世界产生了好奇和恐惧。

    他问李明华好孩子死后会上天堂吗?

    李明华说会的。

    他又问李明华如果之前不是好孩子,之后变成了好孩子,那么他死后会上天堂吗?

    李明华笑着回答说,也可以。

    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自那时起,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

    他下意识地低头摩挲着手上那枚真正的铂金婚戒,此刻在黝黑的夜空下黯淡无光。

    今晚回家吧,李庄生心想。

    站起身,可看到周遭如墨一样的漆黑,才想起现在是凌晨。

    他莫名笑了一声,心说还是别去打扰他们了,见了父母和李休羽又该说什么呢。

    抖了抖脚,李庄生转身上楼。

    轻手轻脚地打开大门,他快速换好鞋,钻进门口的书房。然后将门上的钥匙拔下,从里面反锁。

    直到此时,他才稍稍舒了一口气。好像这尺寸之间的小小领地以及这些上千本书,能给人带来别处都没有的安全感。

    李庄生躺在书房的床上,没有一点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黑夜里静静地流淌。

    他矫情地抑郁了。

    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视频里的画面。少年少女穿着青涩的校服,彼此眼中的爱意纯粹又美好。如果李庄生不认识两人的话,应该会给这个视频点一个赞,心里默念一句“真他妈羡慕啊”!

    李庄生使劲挠头,呼吸有些急促,好像什么东西压在胸口,但并非喘不上气,只是觉得呼进的空气闷热且粘稠。

    相比之下,今天众目睽睽让他感觉到丢脸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

    真正让他感到煎熬的,是真正看到两人那么甜蜜之后,在心里上的自我较劲。好像自己是影视作品里玷污了女主的那种最让人鄙夷的黄毛反派。

    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应该只会觉得无聊吧,两人之间一切的一切对她而言都了无新意,只不过是她过去和另一个男人不断重复的日常。

    她也曾和他深情的接吻,甜蜜地喊他老公,倚在他怀里撒娇,和他一起看城市的夜景和烟火……

    而她对自己说的每一句甜言蜜语,都对别的男人说过,她对自己的好,同样原封不动的……哦不,这么想也太自以为是了,她对前男友应该更好。

    毕竟,自己从未在她眼中见到那么活泼羞涩又大胆的眼神。

    应该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了。

    那种眼神不属于现在的她,也不属于自己。

    李庄生忽然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是视频里的那个“齐哥哥”,为什么不是自己陪了她那么多年。但人家齐浩宇长得又高又帅,自己有什么资格代替他?

    在校园里帅的人可能有女朋友,丑的人也可能有女朋友,但是像自己那样又普通又怂比的人是绝对没有女朋友的。

    李庄生此前从没谈过恋爱,对爱情的美好幻想基本全来自于动漫以及其他影视作品。仿佛爱情就应该是少年少女在最美好的年纪相遇,然后春风秋月,携手白头。

    但应该没有谁会蠢到认为动漫里的情节会是真的,对吧?

    他现在不是十六岁,也不是二十岁……早就没有那样的机会。

    何况,换了一个人就会比胡梦蝶更好吗?

    胡梦蝶几乎做到了一位妻子该做到的所有事,换一个人就能得到更好的结果吗?

    所有的道理他都明白,可是自己到底在计较什么呢,计较自己从未得到过她的青春吗?这好像不是最大的问题。

    “她真的爱你吗?”

    耳边又响起了那个轻蔑又怜悯的声音。

    “她把最纯粹的爱情都给了别人,对你的好,只是对于过去记忆的模仿,你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

    “她不喜欢你,至少她从未像爱齐浩宇一样爱过你。你只是她权衡利弊之后,向人生的妥协。她对你的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作为“妻子”例行公事,她和她父母一样,只觉得你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如果你没有及时吃上这一份皇粮,她都未必愿意嫁给你。”

    “人怎么会忘记自己的初恋呢?哪怕最后伤痕累累、一地鸡毛,可当初是那么美好。你们牵手的时候,她会想起和他第一次牵手时他手掌的宽大。你们拥抱的时候,她会想起和他第一次拥抱时他怀里的温暖。你们接吻的时候,她会想起和他第一次接吻时两人脸颊的羞红和心脏的悸动。”

    他悠悠地在李庄生的耳边轻语,已经没有人和他辩论了,故而他的每一句话都好似法庭上终审的判决,再无置喙的余地。

    幽暗夜色里,李庄生惨笑着咧了咧嘴。

    “完蛋,这日子好像要过不下去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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