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莺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一字一句直击连锦的心脏。同样的问题,她也问过自己千百遍。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世间的不公唯独加诸在那一人身上?

    为什么这太平盛世唯独不能给他一条活路?

    但没有人能给她回答。

    曾经,她也恨不得将那些害死他的人一杀了之。

    可是,当她看到,光风霁月的他变成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骨,同那些杂草污泥落在一处,他身上的衣衫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她痛心地无法呼吸。

    他明明是那样清正的人,最后陷在最肮脏的淤泥之中。

    那时,她便立誓,倾尽余生,也要还他一片清白!

    连锦抑下心中痛意,直视张莺:“你的兄长以性命为代价,也要维护的清白,难道你要亲自毁了吗?你要你兄长的冤屈,一辈子都洗刷不了吗?!”

    张莺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无措。

    “莺娘,你可知,丁峤临死前已将证实你兄长清白的证据准备好了。”沈崇从袖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笺。

    裴宴安定睛一看,竟就是那日刘润吉从画像的裱缝中取下来的病案:“这病案上的字……”

    “刘润吉已经将上面的字都复原了,他寻不到你,便交给了我。”沈崇将病案递给裴宴安过目。

    经药水覆盖后,病案中的字迹呈现出了诡异的紫红色,但并不影响阅读。

    裴宴安心跳如擂鼓,目光紧紧盯着病案上的每一个字,生怕漏掉了一个线索。终于,在末端的第二行,他看到了病案中关于张奉病症的描述:

    右手腕骨断裂,左腿髌骨骨折。

    这与一开始的尸检结果,恰好对上了。

    他继续往下看,在看到落款日期时,脑中“嗡”一声,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扑下,直令他遍体生寒。

    ——天和九年十月初九,正是三年前科举会试的那一天。

    张奉的右手骨裂,左腿骨折,根本不可能参加科举考试!又遑论贿赂顾弦之舞弊?!

    虽然心中早已预感,但当证据切实地摆在眼前,裴宴安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时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当年的舞弊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宴安沉默地将病案递给张莺。

    张莺戒备地伸出一只手接过病案,只草草一眼,豆大的泪水像决堤一般,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

    “你且看这医案的末行,替张奉支付诊金的是何人。”沈崇迟疑片刻,终是出声提点。

    张莺泪眼模糊间,将视线转向医案的最后一行,看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几乎连刀都拿不稳。

    蒋煜。

    她纤细的黛眉微微蹙起,像是难以置信。手下微一放松,刀刃便偏离了蒋煜的脖颈。

    沈崇眼疾手快从她手中夺下刀来,裴宴安则一把将蒋煜拽到了身侧。

    短刀落地,张莺瘫坐在地上,失声恸哭。

    沈崇默默守在她身侧,良久,方开口:“莺娘,我沈崇以我的性命起誓,必倾尽全力,还你兄长一个公道。但现在,你必须将你知道的全部都告诉我们。丁峤、蒋煜、薛望还有你的兄长张奉,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丁峤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薛樱微微抬首,盈盈泪眼对上沈崇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半分怨怼,满满都是关切。

    与他相识的这些日子,他一直为她奔波劳碌,对她却只字不提。

    她深知外界对他的评价皆为妄言,他率性耿直,为人却至善。

    张莺闭了闭眼,终究选择了相信他。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人牙子拐走了。这些年,我逃跑了无数次,但每次都被抓了回去。直到三年前,我在盛京重新遇见了兄长……”

    她沉静的目光望向悬在夜空中的明月,缓缓谈起三年前的那段被尘埃掩埋的往事。

    三年前,人牙子将张莺带到盛京,她逃跑失败,在路边被人牙子用鞭子痛打时,她遇到了张奉。

    张奉一眼就认出了她,当即从人牙子手里护下了她。人牙子见张奉文弱,便狮子大开口,要五十两银子才肯交出张莺的卖身契。张奉不忍她受罪,咬牙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张奉不知从何处真的寻来了五十两银子,人牙子没法子,只得放张莺自由。那之后,张奉便将张莺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张奉告诉张莺,那五十两银子,是他从同乡的一位师长处借的。师长为人慷慨,得知他的难处便立刻将银子借给了他,还再三嘱咐,不用着急还,以学业为先。

    张莺只知道那位师长姓顾,也是琼台人,但并没有见过他的真容。

    彼时张奉正在准备科举会试,租住在贡院附近的一处破旧老宅里。

    张莺去后,就承担了家里所有的琐事,一日三餐、衣物缝补……便是劈柴补漏这些原该男子做的事,她都一手包办,且做得极好。

    丁峤、薛望与张奉是同乡,时常到张奉家中与他一同温书,张莺便张罗他们一起用饭,三人同行同出,日子倒也平静祥和。

    直到有一日,丁峤带来了一位他的同窗,那人便是蒋煜。

    丁峤与蒋煜在栖霞镇就是旧识,后来蒋煜举家搬去了别处,二人便失了联系。在盛京重遇时,蒋煜因丢了盘缠付不起房钱而被赶出了客栈。丁峤看不过眼,就将蒋煜带了回来,将他介绍给张奉和薛望。四人结为好友。

    那时,考期将近,丁峤提出,不如四人一道去夫子庙旁的博古斋碰碰运气。据说,那里是一位善人专为苦读的考生所设,不收房费,只需答一篇策论,通过即可入住。每年蟾宫折桂的考生中,许多都是出自博古斋。

    意外的是,四人的文章竟都顺利通过了。

    张奉和张莺交待了几句,便去了博古斋。

    张奉走后,张莺就在家中做些女工绣活,补贴家用。她的手巧,心思也活络,她将街头卖画的铺子里好看的画样都誊了回去,绣在帕面上,又用鲜花熏染,制出的绣品样式新颖,还有奇香。

    她的绣品被一位青楼的姑娘买去后,在席间得了雅客的赞赏,自此,秦楼楚馆的姑娘们便争相高价竞买。很快,她攒够了五十两银子。

    考试在即,张莺将这五十两银子连同给张奉做的新衣一同送到了博古斋,在家中静待张奉的好消息。

    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等到的会是通缉张奉的一纸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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