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梵过去曾不止一次地在社交平台上寻求安慰，在白纸上倾吐往事，最后要么删除了，要么撕碎了，没有留下一点念想，一点痕迹。
在学校，给予别人帮助之后，利用完就丢弃在一边，不害臊地索取无限，无法换来情绪价值也就算了，还不尊重，之间的关系止于陌生的同学，是帮了一个没有资格的讨厌鬼，因此感到很伤心，然后又被利用，循环往复；在学校，看见他们的脾气都很暴躁，又愚蠢又无知，随便交朋友，随便谈恋爱，三观不正，没教养，因此自己总被有意无意伤害。
初中，更是从小学的温室一下惨烈地摔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压抑着情绪，禁锢着双腿，蒙蔽着双眼，胆怯的，恐惧的，孤单的，无助的，颤抖的，蜷缩在教室的一角，预知地等待。结束了，然而永无止境的，困在那所学校，那间地狱。花还没绽放，甚至没有茁壮，完全枯萎了。
只想逃离，只想躲避，只想自保。
缺爱、没有安全感、心痛、伤害，日复一日，如坠冰窟，万劫不复。
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地方，是可以停靠的，也不会再相信、再等待了，在世界的边缘，蜷缩、嘶吼。
封闭、封闭、封闭……
凌晨两点，岑梵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抱住自己，多少次忘记呼吸而深呼吸，仿佛下一秒直接倒地。
“开门、开门啊……舟烺年……求求你……”岑梵着急地用力拍打着大门，边哭边喊，已不能自控，窒息而拼命地呼吸，重重地吸气，轻轻地呼气，无奈还是窒息，鼻腔被堵住，嘴巴声音断断续续的尖锐，也呜咽，除了呼吸声还有表达心的堵塞的声音，就是连续几声短短的“啊”，释放了心底的压抑与烦躁，并伴随身体的剧烈抖动，仿若在底端的原地无用功地往上爬，每一次绝望重重地闭眼，都会感知到让更滚烫的泪水快速顺流而下，热了脸，身心仍冷，滴滴浸湿了地面。
微弱的求生欲。
已然崩溃到了极点，好像天下所有的委屈都给她一个人受着了，压着胸口喘不过气，挣脱不了的无力感。本来可以自己在家独自熬过的，然而，然而脑海中一直浮现出一个人，然后一刻都不想再承受，强行塞给了舟烺年一个挑战，企图得到那梦寐以求的来自外界的爱。
其实是又另一个边缘。两个边缘，永远与自己反方向，不相交。
千刀万剐，撕心裂肺，歇斯底里。
被人唾弃的怪物此时此刻讨要着好似不该得的，乞求比她高尚的人的渡化一一救救我，让我挣脱一切吧。
如果门不开，她就会死在某处地方。
奈何声音太小，穿越不了最里面的房间。无人问津的冷漠的夜，在此时突然多了此起彼伏的狗的狂吠，它们好像感受到了人类的害怕，惊醒，然后加入呼唤舟烺年的队伍中。
岑梵瘫软地趴在地上，继续哭泣着，继续颤抖着，无意中嘴几次触碰、摩擦到地面，导致破皮。
突然，门开了，岑梵还不知道，她听不见。
岑梵，清醒一点，看清楚，是舟烺年啊。
感觉到一只手在摸着她，摸了一会儿，从后脑勺到脖颈，拨弄她凌乱的头发，是她潜意识里希望的、渴求的。岑梵抬起头，舟烺年看见她眼睛被泪水浸湿而模糊不清，嘴唇充血、破皮而流下几滴鲜血，发丝粘附在脸上，使劲用嘴呼吸，泪水不停地流下来，落在自己的脚上，炙烤、烧焦，成灰烬。
短短一瞬，认为上帝的脸也许就是那样。
从未见过如此红的脸，哭得如此绝望，是岑梵在他面前哭的第二次。
你在我面前低估了你的病症，那天摇头说不要紧。可我能怎么办？我坐着轮椅，身无分文，没有未来，带不了你去看明天，我也不相信属于我的黎明破晓。过去的，我也无法阻止，更教不会你，以旁观者的姿态要你释怀。
对于心爱的女人，不能分担她的苦痛，不能在一起，甚至不能说出口。
“岑梵，小唯，起来好吗？”舟烺年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今晚的事情以后还会有很多次，一点都改变不了，他的心也跟着痛。越细想，越心碎。
房间里，舟烺年给坐在床边的岑梵一条绒绒的毛巾，岑梵压低了声音，哭了半小时，才终于停下，盯着天花板发呆，目光呆滞，一阵空虚感。
“把风扇关了，我冷。”岑梵面无表情地说。
舟烺年听话地关了，然后对她说：“憋在心里的话难受就说出来吧。嗯？”
岑梵沉思一会儿，背诵似的滔滔不绝，想来有过无数次，带有哭腔说：“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初中那三年。我静静地，看也不看，受着同学的第一声辱骂、第一个拳头、第一本砸后脑勺的字典，语言暴力居多，把我当畜牲对待，孤立我嫌弃我打骂我，尤其是嫌弃成了三年里每天的习惯，连中考那天都还跟别班朋友指着说。我讨厌有着这样性格的自己，几乎都这样对我，那么恨我，明明没有惹过，一句话都不交流，我甚至因为缺朋友想讨好，他们为了正义吗？我究竟在坚持什么？才旷课两次，请假一上午……我总问自己，然后给出一个答案就是倔强。我问你，永不原谅的话，你讨厌一个人会怎么做？怎么做？”岑梵又抽泣着，干涩的眼睛又湿了，眼球发热，控制不住，她是泪失禁体质。
用那没有轻重的诉说话语，陈述了一个多么沉痛的过去事实。那三年是她独自默默承受，以后也只能由自己去消化。就像以自己为代价，纵容助长了他人青春里的年少轻狂，同时也见识和体会了人性的丑恶。尝试代入进去，可这种换位思考所共鸣的痛楚永远也无法达到实际的千分之一。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不管多讨厌，我可以做的就是远离。”一瞬间，舟烺年努力思索自己的阴暗面，都发生在哪里，给出的答案又是否违心。
在那时，对于朋友的渴望，她比谁都要深刻。朋友是良药，是救赎，亦是一种证明。当时好像有一个男生喜欢她，不知真假，真在一起了便会心生怨恨，虽然理解旁观者的见死不救，换作自己也一样如此，可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受害者，不止学校知情，甚至在军训的军营基地、练习游泳的游泳馆。
“一只只粉笔丢身上是什么滋味，别人竖中指给我是什么滋味，被骂所有脏话是什么滋味，作业被撕被藏是什么滋味，无助的一个人逆来顺受无处可逃是什么滋味，迟到也要爬起来上学是什么滋味，见人温柔待人对比自己是什么滋味，知道在没有我的班群里天天拿我开玩笑是什么滋味，怀疑自己并处在自卑的两种是什么滋味……历历在目，好像昨天发生。强迫自己不漏忘掉任何细节，阻止我与人建立关系，阻止我再犯错，阻止我爱自己，我知道慕强是人的天性，但弱者就活该受欺负不原谅吗？原来懦弱是弱者啊，不配存活，他们很少打我，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呢？两败俱伤多好。”岑梵捏紧拳头，紧咬下唇使原本就有的伤口流出血，疼痛感令她发抖。
“岑梵，求你别这样……”舟烺年一步步试探地把手放在她握紧的拳头上，触碰到骨骼传来的冰冷，自己相反又温暖又潮湿，后背的汗水浸湿了衣服。
“无能又爱惹祸的酗酒父亲和患有精神病的可怜母亲。从小，我就受过很多妈妈的精神侮辱，犯错犟嘴会直接失去理智地扯头发撞墙、扇巴掌、按倒我，笑着脚踩地上我的嘴，要我下跪求她，从不道歉，直到初二，她不敢再打我，而是用言语攻击。我想比她更坏，我情愿不孝顺，本来天生就敏感……”岑梵已经泣不成声，哽咽着又闷声落泪着，不停地擦泪。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哭花了。“讨厌我的话就表达出来吧，不用可怜我勉强自己。”到现在还为别人着想，哪里是讨厌的人呢？会有一个人包容缺点的，而她自己也会尽力隐藏或缺点忽地没有意义存在。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过去的一幕幕和感受一再苏醒，不给后路绝情地侵蚀身心，岑梵现在犹如行尸走肉。
从态度上只会沉默不语，不会向任何人求饶，心底的阴暗让她把错都归咎于别人，只要自己能好受些。
岑梵的脑子充斥着过去的自卑、后悔、嘲笑、阴暗和仇恨。如今再多的好都填不满这个无底洞。
他们说我属于地狱，不顾我的意愿把我关进里面。我真的是吗？我来自人间吗？
我讨厌所有人，与之为敌，直到看见了你。
舟烺年苦笑着说：“怎么会呢？”看了一眼自己给她的毛巾，“唯，你有毛巾，别把脸擦伤。”舟烺年靠近，捧着旁边的毛巾把岑梵的脸轻轻盖住，岑梵接过，脸闷在毛巾里哭，她很想吼叫，崩溃蠢蠢欲动。
不知过了多久，舟烺年给熟睡的岑梵盖好被子，然后出去，在庭院里，依然是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看了一眼榕树，闭上眼睛祈祷，他要收回之前几个小时前已经祈过的祷，他要为岑梵重新祈祷，深切地、虔诚地。祈祷她余生平安，余生有爱，不求治愈童年的创伤，求考上大学。
谁比谁更痛呢？自己都还陷在深渊里挣扎。
回到房间里，舟烺年莫名苦笑着，岑梵弓着身体。看着眼前熟睡人的面庞，面容所遗留的伤心，她好像再也醒不过来了，而自己心中五味杂陈，伸出手想要擦去眼尾未干的泪，却又收回，停在半空中，那么惆怅。
我这份卑微的喜欢，使我像个肮脏龌龊的罪人，我配不上你，给不了你最好的，只能尽力让你想起我时不会后悔遇见我，我又想你喜欢我，又不想你喜欢我。我不会亲吻你额头，牵你手走路，让你依偎我怀中，说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此生共白头。
他喜欢岑梵，本人不知道，全世界都不知情。
当我生命垂危时，一呼一吸，急促间脑海重映默片般地播放与你的故事，我贪婪吸取与你的每次温情，你是否也一样？你完全不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这种重要是言语所无法描述的。我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配不上你对我的好。
我们更不可能自言自语，说出那么多自作多情的话，太明显了，要小心。
每当想起，心就会隐隐作痛，不同于学校和家庭的痛，好像更痛，但感受不痛。
凌晨四点，岑梵苏醒，她睡不安稳。喝了舟烺年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里的水，还有两颗薄荷糖，她吃了，缓解了喉咙的干热。
两人四目相对，紧紧地，像互相紧抱着沉入海底的双生子，无可奈何之中，相濡以沫，头朝下一直地下坠，底下无边黑暗、深不见底仿佛伸出一双双不属于人间的黑手，呲牙咧嘴叫嚣着等待，永远触不到底，又似乎已经被吞噬了，吞噬又下沉。
“你是我的光吗？”岑梵眼睛乞讨着那个满意答复。
“不是。”舟烺年回答果断。
“我不想回家。”心碎之中，假装坚强地说。
“回去吧。”再这么待下去，舟烺年就坚持不住了。
“现在我回去拿作业过来，然后继续待在你这儿一整天，我妈知道我总有天是厌食的，不会进我房间看我在不在，我完全不吃东西，也不觉得饿。”岑梵有叛逆的心会蠢蠢欲动，以及遇硬则更硬的准则。
“好，我等你。作业，可以不用带。”
“我想带。”不可休息，连自己也要推自己一把。
耗费了所有心力，没有知觉和感觉地说完话，如同行尸走肉。
怕她呆滞，怕她流泪，她自己又奇迹般地好起来。
庭院的等待。
心电感应般，恍惚间抬起头，你好像自带配乐，你抱着狗，低头微笑，若有所思，我看见光晕，也看见你明媚、慵懒却又柔美，飘浮在空气中的纤尘是你的仙尘，入神地看，你向我走来。
我不喜欢被人看，唯独你除外。
孩子般童真的笑容，这一刻真的好甜，虽然不明白你笑什么。你宠溺地，与宠物相处温馨，口中尽是幽默的话语，不会自说自话的尴尬，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你活在自己的世界。
我不会笑，我用眼神去拥抱你，仿若指尖轻触清晨第一颗铃兰花的露珠。
我是一位骑士，知道你被锁在高高的城楼里，我誓死捍卫你的笑容的权利。
岑梵觉得舟烺年也同家里人、外人一样冷漠，不清楚他更深层次的想法，对于自己的伤痛又有什么感悟，什么话都不说任何。难道她是错的吗？看来自己倾诉的话给他带来了负面情绪。
因为我想到了曾经的自己，到现在都没体会过你想要的被爱的感觉和安慰治愈的办法，怎么再传达给你？你可以尽情地哭，而我像痴呆了一样，不动如山，心情却已经山崩地裂。
心很寂寞，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都是流浪。
得了双相情感障碍，本该在医院严重到住院，可是人人却都避而不谈，不理解心理疾病可以多么严重，用正常人的标准去束缚她思想和行为，怪她不正常，不正常时他们不会往心理层面上去理解，不站在她的角度，还硬要她做不愿意的事情，抛头露面、上学读书。
在那么高压的环境下，嗜睡等躯体化症状，居然还能普高上岸，从此努力一词与自己不搭，前面已经花光了，仿佛一切都做错了。
接受不了人的千人千面，为什么这双眼睛老是看到自己不愿看见的一面呢？越是耿耿于怀，越挥之不去。
“岑梵，你考不上大学会怎么样？”
“爸妈会把我赶出家门，跟我说随便什么工作都行，但不可以出卖自己，只要有钱给他们，要我立刻嫁人都行，沦为富人的玩物也罢，还有他们每年都给我买意外保险，也是为了巨额的钱……我生重病说不定会放弃我呢。”岑梵对父母已经死心了，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是那么轻描淡写，习以为常的，为父母是会陪伴自己一生而深感无奈。
她对父母，一身反骨，她要有自己在外面学到的三观和保护自己的知识，清楚自己的底线，以自己的姿态去应对这个世界的磨难，但也一意孤行，固步自封。
“你会嫁人？”语气难以平常。
“一定得嫁，宁可嫁一个穷人，嫁一个我爱的，要逼我我就死给他们看。”
这一刻，脑海浮现出一个画面：在战场上厮杀的勇士以一敌百，身残志坚，守卫城池，破晓之剑刺入土地，勇士跪坐在地，手握着剑，随时战斗，低头叹息，看不出是死是活。
“……你喜欢什么样的？”
“你觉得呢？他非常喜欢我，幽默又温柔，憨厚老实，值得依靠，没有不良嗜好，用行动来证明他爱我，想方设法哄我开心，也许他从小到大都是暖男。长相还看得过去，身材和身高也普通，所以不担心很多女人和他乱搞，他当然也忠心，我们没有谎言，他不家暴都是我欺负他。那么尽管再困难都能共同面对。恋爱和结婚都要找居家好男人，你觉得呢？”
“我想也是。”
“好期待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后每天欢笑的日子。”
“因为你是带着一身的伤，所以更得要擦亮眼睛，不要心急，对男人保持警惕，看破他们的外壳，所谓糖衣炮弹，更不要太相信爱情，不要绝对依赖、绝对奉献、绝对牺牲。”
“不用担心，你也知道我要求挺高，还喜欢比较。”
岑梵不喜欢任何人对自己说教，但是舟烺年的好意自己心领了。
舟烺年深沉地看着面前的她，期待的只有她，心里默想着：“你要考上大学啊。”他还不想看她那么快嫁人，也不想看她在社会底层苦苦苟活，怨天尤人。
爬出淤泥、涅槃重生、终见曙光等词语放在岑梵身上都不是那么的肯定，坟墓的土早已禁锢住她一半的身躯，死亡的糜烂在发臭，倔强与好胜显得如此苍白与无力，与世界与命运作抗争显得如此可笑与可悲。
无法平静地说出那句祝福你结婚的话，我大概不是你喜欢的类型，甚至自私地想你不幸福，但希望耶稣让你在别的方面越加幸福。
“舟烺年，你信什么宗教？”
“基督教。那你呢？”
神啊，主啊，我再一次向您恳求，我的腿能恢复起来，给面前这个女孩一个相对光明的未来，遇见她之前我的愿望只有一个，现在您不要嫌多。答应您一定在某一世背上十字架，钉在十字架上。
“我没有信仰。”
在学校，给予别人帮助之后，利用完就丢弃在一边，不害臊地索取无限，无法换来情绪价值也就算了，还不尊重，之间的关系止于陌生的同学，是帮了一个没有资格的讨厌鬼，因此感到很伤心，然后又被利用，循环往复；在学校，看见他们的脾气都很暴躁，又愚蠢又无知，随便交朋友，随便谈恋爱，三观不正，没教养，因此自己总被有意无意伤害。
初中，更是从小学的温室一下惨烈地摔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压抑着情绪，禁锢着双腿，蒙蔽着双眼，胆怯的，恐惧的，孤单的，无助的，颤抖的，蜷缩在教室的一角，预知地等待。结束了，然而永无止境的，困在那所学校，那间地狱。花还没绽放，甚至没有茁壮，完全枯萎了。
只想逃离，只想躲避，只想自保。
缺爱、没有安全感、心痛、伤害，日复一日，如坠冰窟，万劫不复。
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地方，是可以停靠的，也不会再相信、再等待了，在世界的边缘，蜷缩、嘶吼。
封闭、封闭、封闭……
凌晨两点，岑梵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抱住自己，多少次忘记呼吸而深呼吸，仿佛下一秒直接倒地。
“开门、开门啊……舟烺年……求求你……”岑梵着急地用力拍打着大门，边哭边喊，已不能自控，窒息而拼命地呼吸，重重地吸气，轻轻地呼气，无奈还是窒息，鼻腔被堵住，嘴巴声音断断续续的尖锐，也呜咽，除了呼吸声还有表达心的堵塞的声音，就是连续几声短短的“啊”，释放了心底的压抑与烦躁，并伴随身体的剧烈抖动，仿若在底端的原地无用功地往上爬，每一次绝望重重地闭眼，都会感知到让更滚烫的泪水快速顺流而下，热了脸，身心仍冷，滴滴浸湿了地面。
微弱的求生欲。
已然崩溃到了极点，好像天下所有的委屈都给她一个人受着了，压着胸口喘不过气，挣脱不了的无力感。本来可以自己在家独自熬过的，然而，然而脑海中一直浮现出一个人，然后一刻都不想再承受，强行塞给了舟烺年一个挑战，企图得到那梦寐以求的来自外界的爱。
其实是又另一个边缘。两个边缘，永远与自己反方向，不相交。
千刀万剐，撕心裂肺，歇斯底里。
被人唾弃的怪物此时此刻讨要着好似不该得的，乞求比她高尚的人的渡化一一救救我，让我挣脱一切吧。
如果门不开，她就会死在某处地方。
奈何声音太小，穿越不了最里面的房间。无人问津的冷漠的夜，在此时突然多了此起彼伏的狗的狂吠，它们好像感受到了人类的害怕，惊醒，然后加入呼唤舟烺年的队伍中。
岑梵瘫软地趴在地上，继续哭泣着，继续颤抖着，无意中嘴几次触碰、摩擦到地面，导致破皮。
突然，门开了，岑梵还不知道，她听不见。
岑梵，清醒一点，看清楚，是舟烺年啊。
感觉到一只手在摸着她，摸了一会儿，从后脑勺到脖颈，拨弄她凌乱的头发，是她潜意识里希望的、渴求的。岑梵抬起头，舟烺年看见她眼睛被泪水浸湿而模糊不清，嘴唇充血、破皮而流下几滴鲜血，发丝粘附在脸上，使劲用嘴呼吸，泪水不停地流下来，落在自己的脚上，炙烤、烧焦，成灰烬。
短短一瞬，认为上帝的脸也许就是那样。
从未见过如此红的脸，哭得如此绝望，是岑梵在他面前哭的第二次。
你在我面前低估了你的病症，那天摇头说不要紧。可我能怎么办？我坐着轮椅，身无分文，没有未来，带不了你去看明天，我也不相信属于我的黎明破晓。过去的，我也无法阻止，更教不会你，以旁观者的姿态要你释怀。
对于心爱的女人，不能分担她的苦痛，不能在一起，甚至不能说出口。
“岑梵，小唯，起来好吗？”舟烺年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今晚的事情以后还会有很多次，一点都改变不了，他的心也跟着痛。越细想，越心碎。
房间里，舟烺年给坐在床边的岑梵一条绒绒的毛巾，岑梵压低了声音，哭了半小时，才终于停下，盯着天花板发呆，目光呆滞，一阵空虚感。
“把风扇关了，我冷。”岑梵面无表情地说。
舟烺年听话地关了，然后对她说：“憋在心里的话难受就说出来吧。嗯？”
岑梵沉思一会儿，背诵似的滔滔不绝，想来有过无数次，带有哭腔说：“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初中那三年。我静静地，看也不看，受着同学的第一声辱骂、第一个拳头、第一本砸后脑勺的字典，语言暴力居多，把我当畜牲对待，孤立我嫌弃我打骂我，尤其是嫌弃成了三年里每天的习惯，连中考那天都还跟别班朋友指着说。我讨厌有着这样性格的自己，几乎都这样对我，那么恨我，明明没有惹过，一句话都不交流，我甚至因为缺朋友想讨好，他们为了正义吗？我究竟在坚持什么？才旷课两次，请假一上午……我总问自己，然后给出一个答案就是倔强。我问你，永不原谅的话，你讨厌一个人会怎么做？怎么做？”岑梵又抽泣着，干涩的眼睛又湿了，眼球发热，控制不住，她是泪失禁体质。
用那没有轻重的诉说话语，陈述了一个多么沉痛的过去事实。那三年是她独自默默承受，以后也只能由自己去消化。就像以自己为代价，纵容助长了他人青春里的年少轻狂，同时也见识和体会了人性的丑恶。尝试代入进去，可这种换位思考所共鸣的痛楚永远也无法达到实际的千分之一。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不管多讨厌，我可以做的就是远离。”一瞬间，舟烺年努力思索自己的阴暗面，都发生在哪里，给出的答案又是否违心。
在那时，对于朋友的渴望，她比谁都要深刻。朋友是良药，是救赎，亦是一种证明。当时好像有一个男生喜欢她，不知真假，真在一起了便会心生怨恨，虽然理解旁观者的见死不救，换作自己也一样如此，可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受害者，不止学校知情，甚至在军训的军营基地、练习游泳的游泳馆。
“一只只粉笔丢身上是什么滋味，别人竖中指给我是什么滋味，被骂所有脏话是什么滋味，作业被撕被藏是什么滋味，无助的一个人逆来顺受无处可逃是什么滋味，迟到也要爬起来上学是什么滋味，见人温柔待人对比自己是什么滋味，知道在没有我的班群里天天拿我开玩笑是什么滋味，怀疑自己并处在自卑的两种是什么滋味……历历在目，好像昨天发生。强迫自己不漏忘掉任何细节，阻止我与人建立关系，阻止我再犯错，阻止我爱自己，我知道慕强是人的天性，但弱者就活该受欺负不原谅吗？原来懦弱是弱者啊，不配存活，他们很少打我，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呢？两败俱伤多好。”岑梵捏紧拳头，紧咬下唇使原本就有的伤口流出血，疼痛感令她发抖。
“岑梵，求你别这样……”舟烺年一步步试探地把手放在她握紧的拳头上，触碰到骨骼传来的冰冷，自己相反又温暖又潮湿，后背的汗水浸湿了衣服。
“无能又爱惹祸的酗酒父亲和患有精神病的可怜母亲。从小，我就受过很多妈妈的精神侮辱，犯错犟嘴会直接失去理智地扯头发撞墙、扇巴掌、按倒我，笑着脚踩地上我的嘴，要我下跪求她，从不道歉，直到初二，她不敢再打我，而是用言语攻击。我想比她更坏，我情愿不孝顺，本来天生就敏感……”岑梵已经泣不成声，哽咽着又闷声落泪着，不停地擦泪。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哭花了。“讨厌我的话就表达出来吧，不用可怜我勉强自己。”到现在还为别人着想，哪里是讨厌的人呢？会有一个人包容缺点的，而她自己也会尽力隐藏或缺点忽地没有意义存在。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过去的一幕幕和感受一再苏醒，不给后路绝情地侵蚀身心，岑梵现在犹如行尸走肉。
从态度上只会沉默不语，不会向任何人求饶，心底的阴暗让她把错都归咎于别人，只要自己能好受些。
岑梵的脑子充斥着过去的自卑、后悔、嘲笑、阴暗和仇恨。如今再多的好都填不满这个无底洞。
他们说我属于地狱，不顾我的意愿把我关进里面。我真的是吗？我来自人间吗？
我讨厌所有人，与之为敌，直到看见了你。
舟烺年苦笑着说：“怎么会呢？”看了一眼自己给她的毛巾，“唯，你有毛巾，别把脸擦伤。”舟烺年靠近，捧着旁边的毛巾把岑梵的脸轻轻盖住，岑梵接过，脸闷在毛巾里哭，她很想吼叫，崩溃蠢蠢欲动。
不知过了多久，舟烺年给熟睡的岑梵盖好被子，然后出去，在庭院里，依然是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看了一眼榕树，闭上眼睛祈祷，他要收回之前几个小时前已经祈过的祷，他要为岑梵重新祈祷，深切地、虔诚地。祈祷她余生平安，余生有爱，不求治愈童年的创伤，求考上大学。
谁比谁更痛呢？自己都还陷在深渊里挣扎。
回到房间里，舟烺年莫名苦笑着，岑梵弓着身体。看着眼前熟睡人的面庞，面容所遗留的伤心，她好像再也醒不过来了，而自己心中五味杂陈，伸出手想要擦去眼尾未干的泪，却又收回，停在半空中，那么惆怅。
我这份卑微的喜欢，使我像个肮脏龌龊的罪人，我配不上你，给不了你最好的，只能尽力让你想起我时不会后悔遇见我，我又想你喜欢我，又不想你喜欢我。我不会亲吻你额头，牵你手走路，让你依偎我怀中，说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此生共白头。
他喜欢岑梵，本人不知道，全世界都不知情。
当我生命垂危时，一呼一吸，急促间脑海重映默片般地播放与你的故事，我贪婪吸取与你的每次温情，你是否也一样？你完全不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这种重要是言语所无法描述的。我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配不上你对我的好。
我们更不可能自言自语，说出那么多自作多情的话，太明显了，要小心。
每当想起，心就会隐隐作痛，不同于学校和家庭的痛，好像更痛，但感受不痛。
凌晨四点，岑梵苏醒，她睡不安稳。喝了舟烺年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里的水，还有两颗薄荷糖，她吃了，缓解了喉咙的干热。
两人四目相对，紧紧地，像互相紧抱着沉入海底的双生子，无可奈何之中，相濡以沫，头朝下一直地下坠，底下无边黑暗、深不见底仿佛伸出一双双不属于人间的黑手，呲牙咧嘴叫嚣着等待，永远触不到底，又似乎已经被吞噬了，吞噬又下沉。
“你是我的光吗？”岑梵眼睛乞讨着那个满意答复。
“不是。”舟烺年回答果断。
“我不想回家。”心碎之中，假装坚强地说。
“回去吧。”再这么待下去，舟烺年就坚持不住了。
“现在我回去拿作业过来，然后继续待在你这儿一整天，我妈知道我总有天是厌食的，不会进我房间看我在不在，我完全不吃东西，也不觉得饿。”岑梵有叛逆的心会蠢蠢欲动，以及遇硬则更硬的准则。
“好，我等你。作业，可以不用带。”
“我想带。”不可休息，连自己也要推自己一把。
耗费了所有心力，没有知觉和感觉地说完话，如同行尸走肉。
怕她呆滞，怕她流泪，她自己又奇迹般地好起来。
庭院的等待。
心电感应般，恍惚间抬起头，你好像自带配乐，你抱着狗，低头微笑，若有所思，我看见光晕，也看见你明媚、慵懒却又柔美，飘浮在空气中的纤尘是你的仙尘，入神地看，你向我走来。
我不喜欢被人看，唯独你除外。
孩子般童真的笑容，这一刻真的好甜，虽然不明白你笑什么。你宠溺地，与宠物相处温馨，口中尽是幽默的话语，不会自说自话的尴尬，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你活在自己的世界。
我不会笑，我用眼神去拥抱你，仿若指尖轻触清晨第一颗铃兰花的露珠。
我是一位骑士，知道你被锁在高高的城楼里，我誓死捍卫你的笑容的权利。
岑梵觉得舟烺年也同家里人、外人一样冷漠，不清楚他更深层次的想法，对于自己的伤痛又有什么感悟，什么话都不说任何。难道她是错的吗？看来自己倾诉的话给他带来了负面情绪。
因为我想到了曾经的自己，到现在都没体会过你想要的被爱的感觉和安慰治愈的办法，怎么再传达给你？你可以尽情地哭，而我像痴呆了一样，不动如山，心情却已经山崩地裂。
心很寂寞，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都是流浪。
得了双相情感障碍，本该在医院严重到住院，可是人人却都避而不谈，不理解心理疾病可以多么严重，用正常人的标准去束缚她思想和行为，怪她不正常，不正常时他们不会往心理层面上去理解，不站在她的角度，还硬要她做不愿意的事情，抛头露面、上学读书。
在那么高压的环境下，嗜睡等躯体化症状，居然还能普高上岸，从此努力一词与自己不搭，前面已经花光了，仿佛一切都做错了。
接受不了人的千人千面，为什么这双眼睛老是看到自己不愿看见的一面呢？越是耿耿于怀，越挥之不去。
“岑梵，你考不上大学会怎么样？”
“爸妈会把我赶出家门，跟我说随便什么工作都行，但不可以出卖自己，只要有钱给他们，要我立刻嫁人都行，沦为富人的玩物也罢，还有他们每年都给我买意外保险，也是为了巨额的钱……我生重病说不定会放弃我呢。”岑梵对父母已经死心了，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是那么轻描淡写，习以为常的，为父母是会陪伴自己一生而深感无奈。
她对父母，一身反骨，她要有自己在外面学到的三观和保护自己的知识，清楚自己的底线，以自己的姿态去应对这个世界的磨难，但也一意孤行，固步自封。
“你会嫁人？”语气难以平常。
“一定得嫁，宁可嫁一个穷人，嫁一个我爱的，要逼我我就死给他们看。”
这一刻，脑海浮现出一个画面：在战场上厮杀的勇士以一敌百，身残志坚，守卫城池，破晓之剑刺入土地，勇士跪坐在地，手握着剑，随时战斗，低头叹息，看不出是死是活。
“……你喜欢什么样的？”
“你觉得呢？他非常喜欢我，幽默又温柔，憨厚老实，值得依靠，没有不良嗜好，用行动来证明他爱我，想方设法哄我开心，也许他从小到大都是暖男。长相还看得过去，身材和身高也普通，所以不担心很多女人和他乱搞，他当然也忠心，我们没有谎言，他不家暴都是我欺负他。那么尽管再困难都能共同面对。恋爱和结婚都要找居家好男人，你觉得呢？”
“我想也是。”
“好期待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后每天欢笑的日子。”
“因为你是带着一身的伤，所以更得要擦亮眼睛，不要心急，对男人保持警惕，看破他们的外壳，所谓糖衣炮弹，更不要太相信爱情，不要绝对依赖、绝对奉献、绝对牺牲。”
“不用担心，你也知道我要求挺高，还喜欢比较。”
岑梵不喜欢任何人对自己说教，但是舟烺年的好意自己心领了。
舟烺年深沉地看着面前的她，期待的只有她，心里默想着：“你要考上大学啊。”他还不想看她那么快嫁人，也不想看她在社会底层苦苦苟活，怨天尤人。
爬出淤泥、涅槃重生、终见曙光等词语放在岑梵身上都不是那么的肯定，坟墓的土早已禁锢住她一半的身躯，死亡的糜烂在发臭，倔强与好胜显得如此苍白与无力，与世界与命运作抗争显得如此可笑与可悲。
无法平静地说出那句祝福你结婚的话，我大概不是你喜欢的类型，甚至自私地想你不幸福，但希望耶稣让你在别的方面越加幸福。
“舟烺年，你信什么宗教？”
“基督教。那你呢？”
神啊，主啊，我再一次向您恳求，我的腿能恢复起来，给面前这个女孩一个相对光明的未来，遇见她之前我的愿望只有一个，现在您不要嫌多。答应您一定在某一世背上十字架，钉在十字架上。
“我没有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