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以天为父地为母,可在刚降生的那一刻,像人一样,也只是个无知的孩童。

    孩童们会在山城中奔跑,会沉迷于凡间供奉上来的小玩意,会贪玩地去拔金乌的翅玉,甚至会觉得山雪太冷,白玉京太孤寂。

    而山下那样热闹。

    年长的神明们带他们修道。

    修道是一件很累的事,幸而他们生来便无三尸,不沾尘缘因果,日子经年累月地过下去,孩子也变得年长,少时对山下的那一点向往便深埋在年复一年的山雪中,日子过地更久一些,他们便忘了。

    人间出现了大灾祸的时候,便会有神明下山。

    离开了白玉京的神明不再能无时无刻与天道相连,大多数时间里他们只是普通的修士,直到身上的天道之力与人间的灾祸消弭。

    人神身死重归天道,不入轮回,遗体只会化作一捧轻飘飘的白灰,像白玉京上的雪。

    天道轮转几个甲子,又演变出新的神明,降在白玉京。

    白玉京是神明的凡尘。

    所有人神共承天道,每个人身上的力量都是均等的,这种状况数万年不变,直至阮瑟开始修行。

    天道格外眷顾她,打破了她身上力量的枷锁,可天道只眷顾她一人,随着她的力量不断变强,白玉京中的其他人纷纷陷入沉睡。

    他们没有死去,只是静静地睡着。刚刚入道的阮瑟近乎还是个孩子,她惶恐地发现,平日里会温和地喊她名字的长辈们无一例外,整座城中醒着的只剩她一个人。

    白玉京成了她一个人的死城。

    她不知自己要做什么,惶恐了数日后,愈发勤勉修道——天道全知全能,当她能与天道紧密相连,自然能知道所发生的一切。

    天道当真眷顾她。

    旁人用百载才能走完的路,她只用了不到两年。群星流转如棋盘,她窥看星轨,勘悟出了天道的一句话。

    天道说,你一人便能承载全部的天道之力,他们本就是要死的。

    她怔怔地看着茫茫雪原,今夜有风,卷着顶层轻飘飘的落雪一起飞着,就像是烟。一种入道之后遗忘了很久的触感再次浮在她的心间,她忽然觉得冷了起来。

    天道承与她一身,成了她的眼,遍布整座白玉京,她看得见众生,众生看不见她。

    她走遍了整座城,看了一遍所有熟睡的面孔,忽然想起那些在灾祸来临时下山的先辈们。以前她不明白,灾祸是天降下的,为何他们要以身相殉,如今她全然明了——天道与白玉京本就互为制衡,这是一场降给她一个人的天灾。

    她决定下山。

    过往当有人神入世时,城中的其他人会带来无知的孩子,聚集在雪原上为他唱起古老的歌谣。

    而当阮瑟下山时,没有人为她送别,她眷恋地看着这座城,自己为自己轻轻哼起那首古老的歌。

    可她的声音那样轻,很快便逸散在山风里。

    ……

    “我下山,方知山下那样热闹,热闹地我都想做一回人了,人生一世不过百载春秋,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期限。”

    她为自己倒了一盏茶,润了润喉,“其实我已经看够了,可我沾上了你的因果,有始便有终,我要渡你一遭。如今,你知晓了活着的可贵,很好,我便能安心地去了。”

    春风卷着梨花纷飞,本应是很暖的,可吹在江灼雪身上,却仿佛白玉京的霜雪,冷得他连声音都僵硬了起来。

    神识相连……她与白玉京的神识相连,而他与流月渊的神识相连,这绝非是巧合,一个大胆的猜想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说,“您能为我唱一遍那首歌吗。”

    那不是人间的歌谣,本应是沉郁的曲调,她却唱得婉转。那歌声中好像掺杂着数十万年前的悲鸣,穿透了重重叠叠的时光,从无尽生死的彼岸渡河而来,给了他一记重创。

    他泪流满面,唇齿无声张合,那是他最本源的举动,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似乎是,“我可以为您去死。”

    ……

    江灼雪拉着她下了三个日夜的棋。

    他对阮瑟向来恭敬,可这几局棋中话却罕见地细碎了起来。他问她的白玉京,问她在人间的见闻,问她的道,很多话她答了,可他仿若没有听见一般,不多时便又问了一遍。

    她持白子,久久不落,月华透过梨树斑驳的叶流泻下来,淌在她的肩头。

    “你在拖延什么呢。”她看他的目光里带了一点忧伤,“那是我很久之前便决定好的事。我们生来便注定不能在世间苟且地活,那会让我这一生都成为一个笑话,我不想这样。”

    他静默良久,忽而豁达地笑了,浑不在意的模样。

    “被您看出来了,便不装了。您能再陪我走一段路吗?”

    阮瑟点头。

    晚春的细风扫过长街,街边寂寥,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唯有树影在风中婆娑着,与街边店家的酒旗相和。

    他们出行时,他向来是恭敬地跟在她身后,落后一步的距离,鲜有这样并肩同行的时候。

    “您想回白玉京吗。”

    “若是能回,自然要回。那是我的故乡,你不也去寻过自己出生的那条江吗。”

    “是啊,可惜那条江已经干涸了。”江灼雪摇头,而后颇为认真地接了一句,“我希望您能回到您的故乡。”

    “下辈子吧,若是白玉京能存留,有下辈子的话,我一定回去。”

    “不用赌上来生。”他面色发白,眼神却益发柔和起来,“您很快就能回去了。”

    “什么?”阮瑟不解地望向他。

    他没有解释,又接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殿下,你们白玉京里的神明,会找道侣吗?”

    这是一句很冒犯的话,可他看向她的目光那样澄澈,无忧无怖。他是魔修,可那一眼中仿若承载着大道三千。

    于是阮瑟摇头,“白玉京里修的是太上无情道,人神生来便无三尸,不病,不老,不死,无欲,无恨,无忧怖。那是人间修士才会有的。”

    “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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