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着良心讲,辛睿不觉得张主任是个坏人。

    张主任年近五十,是有二十多年教学经验的老教师,因为为人刻板保守,讲课枯燥无聊,大部分学生都很讨厌他。

    但是对于辛睿来说,他是个很有公心的教师。

    高一刚开学那会儿申报贫困生助学金,实施过程中几乎一片混乱。

    有的人家境确实艰难,但不想让同学小看了自己,没有去申报;有的人则明明花钱如流水,但为了那一星半点的补贴,也腆着脸扯谎。甚至某某班主任克扣助学金的传闻,也时有耳闻。

    这些传闻传到张主任耳朵里后,他第一个站了出来,将那些践踏资源的人怒骂一顿,并要求之后的所有助学金申请都由他严格把关,并和各班班主任一起去家访。

    记得张主任第一次来到辛睿家的时候,他没有问她父母是怎么去世的,家里人的具体情况,只是问她平时三餐是如何解决的,学校食堂吃不吃得惯,嘱咐她平时不要总吃方便面,手把手教她做了几样最简单的菜。

    番茄炒蛋,蚝油生菜,胡椒炒肉。到现在,辛睿也只会做这三样菜。

    所以,当张主任说出那些话的时候,辛睿没有办法理所当然地将一切推卸在他的身上,当成一场自我完全无辜的误解。

    “辛同学啊,你千万不要误解啊。我今天说这些话呢,不是我怀疑你们两个孩子在撒谎,你腿伤这个事我们老师都是知道的,当时面试的顺序突然调整,你因为意外耽误了,确实不是你的错。

    “但我也和程总那边打听过了,你之所以没有入选薪火计划,和迟到这件事,关系不大。我完全理解沈同学想帮你说情的心意,但人呢,有时候还是要学会接受现实。”

    辛睿也曾试图解释:“我没有拜托沈知年帮我向你求情,我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相信你,我们老师完全相信你。”张主任只是点点头。

    “但我还是想叮嘱你一句。我知道沈知年这样的同学,在你们学生里很有人缘,你想和他交朋友,当然没问题。但老师必须提醒你,要学会保护好自己,有些事情,有些心思,沈同学能承受、能不当回事,你不能啊。

    “好好学习,靠自己的力量改变人生,这才是最稳妥的方式。前往不要被那些看似好走的捷径迷惑了啊。”

    你说的捷径,到底是指什么?

    辛睿很想问出这句话,但她不能。

    没有把话说得最直接,没有直接对她进行斥责,已经是对她的照顾与迁就了。

    夜深风凉,辛睿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心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沈知年坐在自行车上,没了和她的身高差距,她可以平视着他的目光,对他说:

    “我觉得你之前那句话说得挺对的,我也该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学会接受别人的帮助。只不过,‘接受’这件事,也是有程度和选择的。”

    她举起拐杖,轻轻晃了晃,“既然我是腿受伤了,那我需要的就只是一根拐杖而已。它,我留下了,就当做你撞伤我的赔礼,其他的,就算了吧。”

    她说:“沈知年,到此为止吧。”

    有风吹动沈知年的卷发,遮住他的半只眼睛。玉瓷般的面容陷落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阴影和路灯在他的身上投射交错。

    许久后,辛睿听见他轻声说:“好。就按你说的。”

    ·

    天际阴沉,铅色覆盖。

    辛睿一夜难眠。

    洗漱的时候,她透过洗漱室的窗户看向楼下。

    没有自行车,也没有沈知年。

    果然。

    急言令色地让沈知年滚蛋的话,他是不会听话的。但昨夜那般看似平平静静的诉说,反而是最决绝的。

    你看,沈知年都听得懂。

    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触及她的底线了。

    尽管,这也许并非出自恶意。

    冷水浇在脸上,辛睿甩了甩脑袋,决心不要再去想这个事和这个人了。

    就当成是无聊高中生活里的一点小插曲吧。

    拄着拐杖去上学的路上,辛睿路过烧饼摊,远远地闻到一阵芝麻的甜香味儿,饥饿的胃又憋下去几寸,她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吃早饭。

    饥饿感对她来说早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辛睿想着忍一忍便算了,卖烧饼的大爷却突然开了口:“小姑娘,这是怎么了?还拄上拐了。”

    虽然是开在自家小区对面的店,但辛睿上次来这买东西还是小学,这几年常常从烧饼摊路过,却是从来不看一眼。

    蓦地被大爷问话,辛睿愣了好几秒,才慢吞吞回答:“不小心摔了一跤。”

    “这么一大早的,肯定没来得及吃早饭吧?刚出炉的烧饼,尝尝。”大爷用铁钳从锅炉里夹出一个甜烧饼,用纸包好了塞进塑料袋,递给了她。

    辛睿慌忙摆手,“不用了。”

    “哎呀不收你钱!”大爷不由分说,将塑料袋挂在了她的拐杖尖端,“这饼外面有一点焦了,反正也卖不出去,我看我跟你挺投缘,送你得了。你吃的时候把焦的那里掰了就行。”

    辛睿被他的理由绕了进去,想不出回绝的理由,只能点了点头,“谢、谢谢……”

    走到半路,她嚼着外酥里嫩的烧饼,才想起来一个问题。

    她怎么就突然跟大爷投上缘了?

    小姑娘走远后,大爷看着她的背影,摇着蒲扇感叹了一声:“啧,现在的小年轻,送早饭还要人帮忙。真没出息,想我年轻的时候啊……”

    ·

    辛睿以为,没了沈知年这个狗皮膏药后,她和他就会成为两条平行线,再也没什么交集。

    然而,她低估了沈知年的存在感。

    上学时,忘记戴校牌的沈知年又被张主任逮了个正着,被罚在校门口,举着一块白板和一个大喇叭,喇叭反复播放着同一句话:“整理校服,戴好校牌;精神饱满,快乐上学。”

    不少路过的同学都掏出了手机,偷偷拍照。

    辛睿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经过。

    快乐上学个鬼啊。

    课间,辛睿正趴在桌上补觉,本该播放名人名言的广播,突然改成了沈知年和刘阳向全校阅读自己的检讨书,并保证以后再也不在上学时间玩手机。

    辛睿堵住耳朵,不愿再听。

    在食堂吃饭时,两个高一的女生过来拼桌。她们边吃饭边讨论,早上那个在校门口罚站的男生到底是谁,长得特别好看,一头小卷毛,和她喜欢的偶像长得好像好像。

    辛睿叹了口气,原本就不怎么好吃的食堂饭菜,变得更加难吃了。

    方若晴好几次想回答学妹们的疑惑,可看一看辛睿的表情,又不敢说话了。

    直到从食堂回教室的路上,方若晴才终于忍不住问:“沈知年是真的不来找你了吗?之前不是说好要赔礼道歉的吗?这才帮了几天啊就放弃了。我真是高估他了。”

    辛睿说:“是我让他别来的,撞伤的医药费早付清了,也送来了拐杖,算是两清了。”

    方若晴不解,“赔点钱就能两清了吗?”

    辛睿说:“要是用钱都算不清了,那才是糟了。”

    她抬头看着辽阔天空,阴云已逐渐散去,但行至夏末的太阳再没盛夏时那般耀眼。

    她知道,夏天就要过去了。

    ·

    九月的最后一周,伴随着大风预警,气温急转之下。暴雨铺天盖地,冲刷尽一整个夏季的暑气。

    晚自习结束,校门外已围满了来接学生回家的家长们。方若晴撑着伞陪同辛睿刚走出校门,一个穿着雨衣的女人在不远处大喊道:“晴晴,晴晴!妈妈在这里呀!”

    方若晴一眼认出那是她的妈妈,惊讶地走了过去,“妈,你怎么来了?”

    “早上出门的时候不是跟你说了吗,下雨了就来接你。这个天气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回去啊?”方妈妈从电瓶车后备箱里取出一件黄色的雨衣,“来,雨衣穿好,赶紧回家。妈给你煮了姜汤。”

    方若晴摇头道:“不行啊,我得先送……”

    辛睿打断了她的话,笑着说:“晴晴,和你妈回去吧。雨伞留给我就行了。”

    “你的脚……”

    “都这么久了,我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你看我这几天不是连拐杖都不用了?”辛睿活动活动脚腕,向她展示自己的康复情况。

    “那行,雨伞给你!”方若晴套上雨衣,将雨伞转交到她手里,坐上妈妈的电瓶车后座后,仍不放心地朝她挥了挥手,“路上小心啊睿睿,拜拜。”

    “再见。”

    辛睿看着黄色的雨衣驶入黑夜,长长地叹了口气。

    万川中学在东江市的老城区,这里的排水系统老化,一到大雨天便到处是积水。

    辛睿走在铺满砖块的人行道上,即使小心翼翼地下脚,仍难免踩中松动的砖块,一脚下去溅起极高的积水,积水里又掺着泥,没走多远,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已经脏得不能看了。

    这几日,辛睿已经可以正常地用双脚走路,除非剧烈运动,已经不会再感受到疼痛。但此刻天凉雨寒,袜子都已湿透,湿漉漉地黏在脚腕伤口处,感受到针扎似的轻微疼痛,却分不清是太冷的缘故,还是旧伤复发。

    走到十字路口,漫长的红绿灯让大雨中的行人更加丧失耐心,辛睿过马路时,一辆摩托车呼啸着从面前驶过,车灯撞到她的胳膊,带起一阵猛烈的风和力,辛睿噗通一声单膝跪地。

    缓过神来后,她试图起身,脚腕再度感知到熟悉的疼痛,却又将她逼了回去。

    等她再度咬紧牙关要站起来时,绿灯转红,密集的车辆急窜而过,而她尚在斑马线中央,迎着无数的车灯和鸣笛,寸步不敢挪动。

    雨势骤强,即使是撑着伞也抵挡不住四面八方飘来的雨水,寒冷和疼痛无孔不入地钻进毛孔,辛睿握着伞的手渐渐发抖,眼前的景物也渐渐变得模糊……

    真冷啊……妈妈……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不知过了多久,辛睿像是被人从梦中叫醒了,她看见红绿灯再度转变,车流停了下来。一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人撑伞站在面前,拍着她的肩膀呼喊她。

    “姑娘,我是对面药店的老板,雨太大了,你先来躲躲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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