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风平浪静。

    自从兵部大量官员被革职查办后,朝堂之上再无任何动静传出。

    汤昊原本以为,李东阳怎么说都要支棱一下,要么上朝死谏为自己的党羽发声,要么撺掇麾下党羽齐齐上奏。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所有湖广乡党仿佛瞬间卡壳了一样,任由都察院追查这些兵部官员的罪证,然后彻底将其罪名坐实。

    简而言之,这些兵部官员是直接被放弃了。

    李东阳确实是一个聪明人,当他在内阁首辅刘健那里吃瘪,看清了朝堂局势后,就选择了隐忍退让。

    正如汤昊预料的那般,这个老阴比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哪怕是廷议,李东阳也有好几次没有露面了,据说是旧疾复发需要调养。

    对此,汤昊和小皇帝很是希望,这老阴比可以自己就死了,省的还需要他们亲自动手。

    这一日廷议,主要内容就是兵部涉案官员的处置,以及户部尚书韩文针对纳粮开中弊病提出的解决举措。

    先是第一条,兵部涉案官员一事。

    这个案子,被张敷华定义为“结党营私”!

    结党,自然好理解,毕竟全都是湖广乡党,少数那么几个虽然不是湖广籍官员,那也是交了投名状主动攀附之徒,没什么好说的。

    营私,也好理解了,大家屁股底下都不干净,只要随便一查,轻轻松松地就能追查到贪腐受贿的罪证。

    哪怕是有些人十分警惕,比如那两个兵部清吏司郎中,以他们的职权地位,根本不必特意去贪腐受贿,就会有下面的官员将银子直接往他们怀里送,罪证嘛就不容易找了。

    而都察院转变了一下思路,从这些中下层官员入手,严刑拷问追查赃款去向,最终就只能指向这两名郎中大人了,要么如实招供坦白从宽,要么拒不认罪抗拒从严。

    眼瞅着自家大人都被逐出了朝堂,而另外一位又始终默不吭声,这两个清吏司郎中哪里还不明白,他们这是被放弃了,只能老老实实地招供认罪,然而供词里面却全然没有提及李东阳、刘大夏和熊绣三人。

    说白了,认罪归认罪,可小命最重要。

    何天衢等人的下场,他们可是都看在眼里,没有人胆敢去挑战文渊阁大学士的狠辣手段!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他们真个供出了李东阳,那又能怎么样呢?

    李东阳只需要一句“攀诬攻讦”,就可以将事情给推得干干净净,想要借此将李东阳扳倒,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是以最终的大鱼,止步于这两名清吏司郎中,接下来就是该怎么治罪的问题了。

    这一次涉案的兵部官员,多达五十六余人,几乎将兵部衙署全都给清空了。

    国朝至今,还从未出现过这等一部衙署官员集体因罪被开革的丑闻!

    张敷华是一名经年老臣,他很清楚这件事情的影响到底有多坏,所以并未自作主张给这些贪官污吏定罪,而是将此事上报拿到廷议上面来讲!

    刘健拿着张敷华的奏章,叙述了一遍案情经过,以及都察院调查出的真相实情。

    这一次,没有一人出言质问或是反驳。

    毕竟,这是张敷华的奏章!

    张敷华何许人也?

    五朝元老!

    南都四君子!

    他这个“君子”之名,与刘大夏的“弘治三君子”不同!

    那什么“弘治三君子”,是朝野上下的官员士林冠上的美名!

    而张敷华的“君子”之名,来源于江南一带的百姓,只要提及“张敷华”这个名字,人人称赞颂扬,这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向!

    所以,就算有人想要提出质疑,那也得先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去质问人家这么一位硕德老臣!

    看着鸦雀无声的朝堂,汤昊只是觉得好笑。

    经过他和小皇帝的不懈努力,现在的文臣缙绅,已经被成功割裂开来!

    现如今的文臣缙绅,大致可四方势力,三位真王!

    第一位真王就是内阁首辅刘健,凭借内阁首辅与两朝帝师的身份,牢牢坐着头把交椅。

    第二位真王自然是天官马文升,这位五朝元老拖着病体残躯一直死守吏部,将这权势最大的机构牢牢掌控在手中!

    第三位真王赫然正是总宪张敷华,同为五朝元老他的资历威望丝毫不逊色于马文升,现如今执掌拥有侦缉之权的都察院,成为百官畏惧的第三位朝堂真王,权势直逼前面两位。

    至于最后一股势力,那就是告病休养的老阴比李东阳,以及他苦心经营的湖广乡党了,也是此刻三位真王联手绞杀的那些倒霉蛋儿!

    眼瞅着没人开口,汤昊最喜欢做这个恶人。

    “这不很简单吗?”

    “国朝自有律令,按照《大明律》治罪就是了!”

    “该杀头的杀头,该充军的充军,该流放的流放,还有什么好说的?”

    在刑法上,《大明律》渊源于《唐律》,以笞、杖、徒、流、死为五刑,即所谓正刑,其它如律例内的杂犯、斩、绞、迁徙、充军、枷号、刺字、论赎、凌迟、枭首、戮尸等,有的承自前代,有的为明代所创,总体而言是比较严苛的。

    毕竟这《大明律》是洪武帝总结历代法律施行的经验和教训制定而成,洪武帝起于草莽,深知民间疾苦,特别强调“治乱世用重典”,严刑峻法,以除贪贿。

    只是因为其太严苛,加上土木之后文臣缙绅把持朝政,自然就开始动心思想要修改,但太祖高皇帝严禁嗣君“变乱成法”,所以这些家伙也是不敢,转而变通思路,遇到对他们不利的案件出现则发布诏令或制定条例,辅律而行。

    比如弘治十三年制定《问刑条例》二百七十九条,在“遵循祖制”的招牌下,大颁各种条例,因律起例,因例生例,结果条例纷繁,奸吏因缘为欺,以例代律,任意轻重,直接大大降低了这《大明律》的实用性。

    官员决狱断案不再以《大明律》为准,而是以这些辅律成例为准,说白了就是全面利好文臣缙绅,这无疑是对太祖高皇帝这番苦心的践踏。

    最恶心的是,这些文臣缙绅整日还高喊什么“祖宗成法”,也不知道他们这嘴巴里面的“祖宗”,到底是谁!

    此刻一听到中山侯汤昊要动用《大明律》,在场不少廷臣脸色都开始变了。

    毕竟这五十六人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而是正儿八经通过科举大考厮杀出来成功步入仕途,又在六部、翰林院等地观政学习过后这才履任的精英官僚,是不折不扣的文臣缙绅后备军,哪能就这么被废了啊!

    按照以往的处置办法,大不了就是贬官外放罢了,说不定以后还有重新起复的机会!

    你个天杀的中山侯,一言不合地就要杀了废了,合着不是武将武官,你就丝毫不心疼是吧?

    此刻就连天官马文升和内阁首辅刘健也有些犹豫,思考着要不要出手捞这些官员一把。() ()

    但是,还不等他们开口,月台上面的小皇帝直接发话了。

    “一群贪官污吏,还留着作甚?”

    “洪武三十年五月,太祖高皇帝重新颁布《大明律》,同时规定废除其它榜文和禁例,决狱以此为准,并且还严令嗣君“变乱成法”!”

    “这《大明律》沿用至今,朕怎么看你们都有些忘了,反倒是喜欢用上一些辅律成例!”

    “怎么?太祖高皇帝的祖制,就是这么被你们践踏的吗?”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

    内阁首辅刘健当即跪倒在地,随即就是天官马文升和总宪张敷华。

    三位朝堂真王都跪地请罪了,其余廷臣自然也不敢看着,立刻起身跪倒在地。

    唯独只有中山侯汤昊坐得好好的,压根没有跪地请罪的意思。

    他请个屁的罪,反正跟他没关系,而且他可是刚刚主张施行《大明律》之人,那是对太祖高皇帝的崇敬!

    赞美朱重八同志!

    “一应罪官,按照《大明律》论处!”

    “贪腐之徒,从重严惩,如此方可震慑百官,洁身自好!”

    “此外,这五十六贼一律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小皇帝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在场廷臣的脑海里面,砸得他们眼冒金星,险些昏厥在地!

    什么?

    革除功名?!

    这怎么可以啊?

    饶是刘健、马文升、张敷华这三位朝堂真王,此刻也有些慌了手脚。

    功名是什么?

    这是读书人安身立命的根基所在!

    这五十六哪怕被开革官职,但是功名仍在,依旧可以返回家乡做个富甲一方的士绅老爷。

    而一旦被革除功名,那这五十六人可就是白丁了啊!

    寒窗苦读了一辈子,到头来落得个白丁下场,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他们还怎么活?

    更为严重的是,绝不能开此先河!

    否则小皇帝一旦看谁不爽了,直接罢官去职革除功名,那他们这些人不是要步这五十六人的后尘?

    功名,就是读书人的底线!

    在场这些廷臣,除了汤昊之外,全都是清一色的读书人,他们自然无法接受!

    内阁首辅刘健率先开口,沉声道:“陛下三思,读书人寒窗苦读十几二十载并不容易,一朝革除功名,那也就意味着先前所有的努力与付出全部付诸东流,这……无异于是要了他们的命!”

    “陛下,此举不可为!”天官马文升也罕见地表态,“革除功名一事,有碍陛下仁义之名,还请陛下三思啊!”

    总宪张敷华有些犹豫,可他终究还是个读书人,自然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小皇帝开此先河。

    “陛下,读书人在朝为官,在乡为绅,乃是朝廷基石,不可如此……苛责啊!”

    三位真王表态了,其余廷臣自然也不会坐视,毕竟这可是跟他们自身利害攸关的事情!

    是以满朝廷臣纷纷以头触地,跪请小皇帝收回成命,不要开此先河,革除功名!

    见此情形,朱厚照顿时就气笑了。

    他也懒得再上锤子课了,直接从月台上面走了下来,冷冷地看着这些廷臣。

    事实上,革除功名这记损招,是汤昊教给他的。

    他们君臣二人就兵部官员处理一事,得出了一致结论,那就是直接给湖广乡党来一次狠的,将这五十六人革除功名终身不予录用!

    如若不然,这一次将他们逐出了朝堂,只要李东阳还在朝一日,他们就有重返朝堂的机会,那不是纯粹恶心人吗?

    当然,小皇帝也明白,功名就是这些文臣缙绅的底线,这是基于何天衢一事得出的结论。

    其实汤昊事后经过认真思考,假设他当时答应了何天衢的条件,保住何天衢的官身保住他的功名,那这何天衢是不是有胆子敢直接检举揭发李东阳呢?

    偏偏汤昊当时没有深思细想,只是觉得这个何天衢做官做得脑子糊涂了,都特么沦为阶下囚即将问斩了,还想保住自己的官身自己的功名,简直就是要功名不要命!

    而后事实证明,他何天衢正是要功名不要命!

    既然检举揭发李东阳都不能保住自己的功名,那失去了功名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何天衢很是干脆地当着汤昊的面儿,一头撞死在了墙壁上面!

    这就是大明读书人的真正写照!

    功名比命还重要!

    要功名不要命!

    朱厚照也从汤昊口中知道了这个道理。

    但是他现在就是想要看看,是不是所有的大明读书人都是这样,为了读书人的功名,可以置国朝大计于不顾,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吗?”

    朱厚照冷笑道:“他们五十六人,结党营私证据确凿,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贪官污吏!”

    “朕只是想要革除他们的功名,避免这五十六贼继续侵占国朝利益,继续回乡做什么士绅老爷,难道这也有错?”

    “这功名,不是你们读书人的,而是朝廷给你们这些读书人的,朝廷之所以如此优待读书人,是为了养士取士,是为了培养出为国尽忠的贤才干吏,而不是一群贪腐受贿、结党营私的蛀虫米虫!”

    “既然如此,那朝廷为什么不可以收回他们的功名?难道还要朝廷花钱养着这些蛀虫米虫吗?”

    “元辅,总宪,大冢宰,你们三位告诉朕,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

    三人闻言一怔,面面相觑后都没有吭声。

    道理?

    没有道理!

    大家都知道是对的,但就是不能开此先河!

    汤昊看着眼前这一幕,顿时就笑出了声儿。

    “啧啧,寒窗苦读十几年,说得好像真的很辛苦一样!”

    “这读书人从得了秀才功名开始,就不用承担赋税徭役了吧,就可以去做授课先生收受束了吧?从获得举人功名开始,免赋税增加到了四百亩,光是这减免的赋税就足够举人一家吃喝不愁了!”

    “那么也就是说,读书人其实只要读个几年书考中了秀才,就可以开始捞银子了,要是还能高中举人,那就是正儿八经的乡绅老爷了,靠着各种手段侵占兼并四百亩田地,没事儿还能纳几房小妾!”

    “这算是哪门子的辛苦?”

    “你们怎么不去问问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耕户?”

    “你们怎么不去问问那些千里服役做苦力的工人匠户?”

    “你们怎么不去问问那些奔波劳碌做买卖的卑贱商户?”

    “辛苦?如果这他妈都算是辛苦的话,那你们读书人别考科举了,这个官让给农工商来做,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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