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衙门官署。

    吏部是为六部之首,尤其是洪武十三年,太祖朱元璋罢黜丞相制度后,六部直接听命于皇帝,地位迅速上升,其中吏部尚书的权力和职掌得到很大提升,真正成为中枢权力的核心之一。

    后经过一再调整,吏部设尚书、侍郎各一人,总掌天下官吏铨选勋封考课之政令,下辖四个属部,选部更名为文选清吏司、司封部为验封清吏司、司勋部为稽勋清吏司、考功部为考功清吏司,四司郎中、员外郎、主事各一人,都吏一人,令史六人,典吏十二人。

    因为总掌天下官吏铨选勋封考课之政令,是以吏部位居六部之首,吏部尚书尊称“大冢宰”,别号“天官”!

    天官大人,拥有中央六部中最高的地位和权力。

    在人事任免、官员诠选方面,吏部尚书的话语权极大,即便是皇帝也无法绕过他们的决定。

    吏部尚书的认可是官员得以正当任命的关键,否则他们的地位会变得非常窘迫。

    尤其是在土木之后,文臣缙绅把持朝政,形成了文华殿廷议制度,吏部尚书职权再一步得以拔高。

    比如朝堂重臣的“廷推”制度,计有六部尚书、都御史、六科给事中、通政使、大理卿及掌道御史等大小九卿科道言官,就是由吏部尚书主持。

    总之一句话,吏部尚书觉得你这人不错,是个贤才干吏,那你就可以晋升,但若是天官大人觉得你这家伙不行,那你就真得会晋升无望!

    一如刘大夏的姻亲王俨,就因为刘大夏与马文升之间的恩怨,被马文升给压制得死死的,终其一生都不得晋升半步,这就是天官大人的权柄!

    此刻在天官值房里面,马文升正在与一名相貌坚毅的官员对弈。

    “济之,你对中山侯汤昊此人,是何看法?”

    天官大人突然发问,字济之的官员顿时一怔,不过手中棋子还是依旧落下。

    短暂沉默之后,济之试探性地开了口。

    “大人,汤侯……真的做错了吗?”

    此话一出,哪怕是天官马文升都有些吃惊,他深深地看了眼前人一眼,随后又失笑摇头。

    “济之啊济之,你现在的想法,很是危险啊!”

    马文升笑了笑,随即神情又变得凝重了起来。

    “今日廷议,这位中山侯可谓是展露出了他的野心。”

    “倭国副使一案真相如何,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也不存在什么刺杀中山侯的说法。”

    “偏偏这位中山侯行事一向狠辣,不知动用了什么手段,逼迫倭国正使足利义维全面倒向他,甚至敢公然给他汤昊作伪证!”

    话说到这个地步,马文升也是啧啧称奇。

    “然后,中山侯就开始了他的表演。”

    “最开始一副愤怒模样,想要借此兴兵远征倭国,遭到群臣一致反对后,他就开始了第二步。”

    “这第二步,是由新任兵部尚书,大司马许进来走的。”

    马文升一边说着,手中的棋子一边落下。

    而济之则是耐心地听着,同样未曾停下这场对弈。

    “许进看似是在反驳汤昊出兵,实则是为了当众揭露水师糜烂一事!”

    “咱们这位中山侯,就顺着许进之言,请求皇帝陛下倾泻资源重建水师,这自然再次遭到了文臣缙绅的激烈反对!”

    第二步,同样未成。

    “因为没人会愿意见到水师重建,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为了大明。”

    “北虏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倭寇只是疥癣之疾,这是不争的事实!”

    “大明自土木之后国力日渐衰微,至今已然到了民穷财尽的地步了,别说什么重建水师了,大明能够稳定九边军费供应,能够维持朝堂正常运转,已经殊为不易了。”

    “老夫虽然不喜欢那刘希贤,但是不得不承认,刘希贤这些年做得确实不错,至少他没有让大明朝政继续败坏下去,至少他终究是稳住了这个大明王朝啊!”

    济之一直都没有开口。

    事实上,对于那位内阁首辅刘健,他还是十分尊敬的,所以并不好开口。

    马文升身为吏部尚书,执掌吏部多年的天官大人,又是五朝元老,他自然敢指责点评内阁首辅刘健,可是济之不行。

    “所以,汤昊这第二步,也没成功!”

    “接下来就开始了第三步,倭国正使足利义维亲自请求大明出兵,还用上了大义之名!”

    “这一次,哪怕是文臣缙绅也没办法反对了,因为大义名分摆在那里,大明身为天朝上国,不能置藩属国于不顾,更何况人家都已经求上门来了,所以不管怎么样,都是要派人过去看看的。”

    “甚至为了促成此事成功,汤侯和那倭国正使还搞出了一个藏银上亿的石见银矿,不知牵动了多少文臣缙绅的那颗私心,因此最后于公于私,大明都要派人去倭国看看,去查证一番!”

    “只是因为老夫和刘希贤的压制,最后此事被定义为了天使调解,而不是出兵远征,人数上面有了一定限制,也不会给汤侯亲自统兵出战的机会,看起来他汤昊好像什么目的都没有达成……”

    “济之,真是这样吗?”

    马文升看向对面稍显年轻的官员,济之听后陷入了沉思。

    “不是!”

    “汤侯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济之冷静开口道:“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不是出兵倭国,因为他心中清楚,文臣缙绅绝对不会同意!”

    “因此,汤侯最先就提出一个个无礼要求,引来文臣缙绅的激烈反对,最后却是将一定程度上减少了这些要求,从而达到了他的目的。”

    “比如出兵,哪怕人数有限制,有一两千战兵同样是出兵,这一两千战兵去了倭国之后,会做什么能做什么,文臣缙绅不会知道,唯独只有汤侯与……陛下知道,所以他们目的达成了!”

    “比如水师,汤侯知道文臣缙绅绝不会同意倾泻资源给水师,想必他心中也清楚以目前大明的国力做不到这一点,所以兜兜转转到最后,他顺势提出修缮维护那些战船,而文臣缙绅也没有反对,毕竟他们想的是如若倭国真有那么一座藏银过亿的巨型银矿,到时候肯定需要战船去把银子运回来,所以汤侯的这条提议也顺势通过了!”

    听完这些话,马文升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此子不愧是他最看重的贤才干吏,这份智计与才干,足以成为他马文升的接班人,做下一任的吏部尚书,天官大人!

    “事实上,今日廷议的赢家,不是文臣缙绅,而是汤侯与皇帝陛下!”

    济之话音一落,门口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掌声。

    “济之啊济之,你果真有宰辅之才!”

    听到这个声音,马文升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而济之则是急忙起身,躬身向来人行礼。

    “下官王鏊,见过元辅大人!”

    王鏊,字济之,南直隶苏州人士,自幼随父读书,聪颖异常,八岁能读经史,十二岁能作诗,十六岁时随父北上入京师,习业于国子监,其文一出,国子监诸生就争相传颂,侍郎叶盛、提学御史陈选感到惊奇,称他为“天下士”。() ()

    成化十年,王鏊乡试取得第一名“解元”,成化十一年,在礼部会试又取得第一名“会元”,殿试一甲第三名,被授为翰林编修,一时盛名天下。

    正德元年,王鏊守父丧制结束,经天官马文升举荐,被起用为吏部左侍郎。

    因马文升年龄太大且耳朵不好使,眼睛也迷糊了,因此吏部事务大多出自王鏊之手。

    他,是马文升选定的接班人,下一任天官大人!

    “免礼!”刘健上前扶起了王鏊,随即温声道:“济之,在这吏部干着可习惯?”

    “那李东阳长期告病在家,估摸着时间也不多了,要不老夫上奏陛下,举荐你入阁……”

    “刘健!”天官大人怒了,“老夫还没死呢!”

    “当着老夫的面儿,挖老夫的墙角,刘健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天官大人何必动怒,都是为了陛下办差,在哪儿做事都是一样的嘛!”

    刘健轻笑着坐了下去,只是不再提及调王鏊去内阁一事。

    有些事情,说一次可能是玩笑话,但说两次说三次,那就是来真的了。

    马文升说的不错,他还没有死,这不要试图激怒一位天官大人。

    眼见两位巨头正在交锋,王鏊识趣地就准备转身离去。

    至于方才元辅大人所提及的入阁一事,王鏊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进入内阁,与留在吏部,代表着两种不同的道路。

    或许入阁之后可被私底下敬称为“相”,但是真正要论实权的话,大明部寺监,没有任何一个比得过吏部!

    然而正当他准备离去的时候,马文升却是冷声开了口。

    “不用离去,就在一旁听着!”

    “多听听这些,对你日后执掌吏部有用!”

    听到这话,王鏊上前关好房门,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了马文升身后。

    见此情形,刘健笑而不语,他很清楚这是马文升的反击,想要以此证明王鏊的选择。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接下来这场会晤。

    刘健拿起王鏊的黑子,自顾自地落子,继续下起了这场残局。

    “天官大人,近些日子身体可好?”

    “呵呵!”马文升冷笑了一声,“怎么?巴不得老夫赶快去死,好让你内阁独揽大权是吧?”

    “嘿,老夫偏偏就不死,就要咬着牙撑着,气死你这个匹夫!”

    私底下关起门来交流,言语之中也就没有了那些顾忌。

    更何况马文升一向脾气火爆,行事雷厉风行,本身就看不惯刘健,哪里还会给他好脸色。

    事实上,马文升与刘健之间的恩怨,主要还是因为内阁权柄扩增的问题。

    内阁自从拥有了票拟之权后,权柄与日俱增,加之又有人故意培植党羽,致使现如今的内阁隐隐有了凌驾于六部之上的趋势!

    正是因为如此,弘治皇帝临终之前,才会拉着马文升请求他一定要守住吏部,只要吏部有马文升坐镇,就绝不会变成内阁的附庸!

    此外,那就是马文升和刘大夏、李东阳等湖广乡党之间的恩怨了。

    总结起来就那么一句话,党同伐异,排斥异己!

    元辅大人被一阵阴阳,倒是没有动怒,而是示意马文升落子。

    “有了天官大人这么一句话,希贤就放心多了。”

    马文升落下一颗白子,听到这话却是一怔,随后眉头紧锁。

    “刘健,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在这儿跟老夫打机锋!”

    “有话就说,说完就滚,这吏部不是你刘健的地方!”

    刘健闻言叹了口气,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

    “大冢宰,最近朝堂上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想必您老也心中有数!”

    “诚然,汤侯这是在帮助陛下收回权柄,汤侯这也确实是在富国强兵,但是他们存在一个问题……步子迈得太大了些!”

    刘健神情凝重地开口道:“打压湖广乡党,将刘大夏、熊绣等人逐出朝堂!”

    “随后又对都察院下手,将屠勋赶出朝堂,整改都察院,赋予都察院侦缉之权,将科道言官从文臣缙绅中割裂,逼迫这些科道言官倒向陛下,成为陛下手中之刀!”

    “紧接着就是六部,新政第一刀,落到了兵部头上,大量湖广籍乡党被革职查办,甚至还将其彻底废掉!”

    “然后又是工部,甚至现在汤侯还想要水师……”

    话说到这儿,刘健脸色已经很是难看了。

    他不反对汤昊帮助小皇帝夺回帝王权柄,他也不反对汤昊富国强兵,但是问题在于这般大规模地争权夺利,只会致使朝堂根基不稳,只会使得人人自危上下不安!

    汤昊和小皇帝,表现得太过急躁了,甚至都不考虑一下文臣缙绅的感受!

    尤其是今日,汤昊竟然还想要朝廷倾泻资源给水师,这无疑是触碰到了文臣缙绅的逆鳞!

    你今日敢重建水师,明日就敢开海解禁,就敢率领水师出海下西洋!

    谁会答应?

    谁会放着既得利益不要?

    汤昊如此急躁地行事,只会愈发加重皇帝与臣子之间的矛盾!

    这个道理,马文升同样明白。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郑和下西洋意味着什么。

    “那你想怎么做?”

    “吏部是六部之首!”刘健看着马文升,沉声道:“这新政的刀,绝不能落到吏部头上,至少不能是现在!”

    “至少要三年时间,三年之后,老夫会致仕归乡,将内阁交还陛下,还政于陛下,请陛下亲政!”

    “但是这三年之内,绝不能推行新政,否则大明会出现乱局,首当其冲者就是吏部!”

    “天官大人,为了国朝,希贤斗胆请您再撑三年!”

    刘健诚恳地说出了他的请求,马文升听后怔怔无言。

    良久之后,他才喟然长叹了一声。

    “刘希贤,循吏的滋味,不好受吧?哈哈哈!”

    “三年就三年吧,哪怕老夫死,也会三年之后再死!”

    得到了这个确切回答,刘健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只要吏部有马文升坐镇,那任何人都动不了吏部,包括汤昊和小皇帝在内!

    只是这个笑容,充满了苦涩。

    循吏,真不好做啊!

    “大冢宰,这局棋是希贤赢了!”

    刘健撂下这句话,随后大笑着离去。

    马文升一看棋盘,只见五枚黑子连成了一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你赢了什么?”

    “五子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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