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昊准备离京。

    朱厚照却有些烦了。

    他非要拉着汤昊出去走走。

    皇帝陛下心烦,倒真不是因为朝堂政务。

    真要说起来,现如今的朝堂形势“一片大好”。

    朱宸濠这个怀有异心的反王,正和以内阁首辅杨廷和为首的文臣缙绅斗得不亦乐乎。

    朱厚照看在眼里是乐在心里,不枉他强忍着心中的杀意给这个朱宸濠机会啊!

    你要是连杨廷和都斗不过,那你还造个锤子的反?

    所以朱厚照真正心烦的地方,还是在于他的子嗣问题。

    昨日太医院最负盛名的神医刘文泰亲自为帝后检查过身体,确认二人都没有任何问问题,至少在生孩子这方面来说,那都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不过刘文泰提了一嘴,那就是朱厚照身体亏空得厉害,气息虚浮,腰脊酸痛,足膝痿弱等等。

    嗯,这是肾亏的征兆!

    所以朱厚照现在很烦,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夏皇后肚子一直没有反应了。

    要怪就只能怪他朱厚照自己,先前那一年多的时间全都花在了凤儿这个娈童身上,结果硬生生地把自己搞虚了。

    回想起昨夜夏皇后看他的异样眼神,饶是朱厚照脸皮够厚,也恨不得找地缝儿钻进去。

    所以此刻汤昊马上又想走,朱厚照就耍起了小孩子脾气,非要他临走之前想办法带自己出宫去散散心。

    起初汤昊是拒绝的,甚至都不想搭理这小子。

    奈何朱厚照这倔脾气上来了,谁劝都不好使。

    万般无奈之下,汤昊只能让陈宽去找了身小宦官衣服给朱厚照换上,然后带着他大摇大摆地出宫了。

    文臣缙绅对此全然不知,杨廷和好不容易通过都察院拿到了朱宸濠的确凿证据,正兴冲冲地赶到乾清宫面圣,准备给予那朱宸濠致命一击,然而却被告知皇帝陛下不见了,首辅大人当场就傻眼了。

    京师闹市,车来车往,人流如织。

    要知道北京作为大明王朝的帝都,不仅是全国政治中心,也是国际交往中心,时常可见前来朝贡的外国使臣,进贡的物品包括狮子、老虎、斑马、孔雀、鸵鸟等珍禽异兽,象牙、宝石、珊瑚、犀牛角等奇珍异宝。

    而大明京师规模较大的市场,有朝前市、灯市、内市、穷汉市、城隍庙市等,但只有朝前市每日都开,这个市场的范围,大致南起正阳桥牌楼,北至大明门,堪称明代北京人气最为旺盛、贸易最为繁荣的一段街区。

    既然朱厚照是想出来散散心,那汤昊也索性带他来这个繁华集市逛逛,让这位久居深宫的正德皇帝吸吸烟火气息。

    这朝前市号称“天下士民工贾各以牒至,云集于斯,肩摩毂击,竟日喧嚣”,入目只见街道两边排列着各种店铺,有的还竖立着高高的招幌,店铺伙计正在高声唱喏吸引来客;街道中间,有人正抬着两个大笼子前行,引得路人驻足观看,这笼内装着的,竟然是凶猛的狮子和老虎,护行的骑马者身穿奇装异服,显然是前来朝贡的外国使臣。

    向前不远,几名官员正骑马从小巷转出,前有两人持杖喝道,旁边有人擎扇护行,不知是在逛街还是赶赴公务场所,再往前看,还有人赶着几峰骆驼悠然而行,或许来自遥远的塞外。

    这些对于久居深宫的朱厚照而言,简直新鲜到了极点,左顾右盼四处张望,汤昊见状心中也没来由地生出些许怜悯。

    是的,怜悯。

    虽然说怜悯一位坐拥天下的皇帝天子,显得有些可笑,但是心底的想法不会骗人。

    皇帝天子真就那么好吗?

    至少在汤昊眼中不是如此,甚至可怜到了极点。

    这朱厚照是弘治皇帝的嫡长子,也是唯一成年的儿子,所以他得天独厚,早早地预定了皇位。

    然而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各方势力也全都下注了筹码,文臣缙绅有杨廷和、梁储、毛纪、蒋冕等东宫师长,宦官阉人有刘瑾、谷大用这些八虎阉人,就连他的夏皇后这位妻子,背后也充斥着各种算计和各方势力的博弈。

    所以真要是说起来,朱厚照其实就是个被各方势力算计的可怜虫罢了。

    而且因为“大明战神”朱祁镇那个人渣皇帝的所作所为,这之后的大明皇帝轻易间绝不能离开皇宫,更别提什么御驾亲征之类的了,所以朱厚照这辈子都没能出宫几次,上次出宫还是去参加汤昊的大婚。

    这些算计他的势力里面,文臣缙绅无疑是最狠的也是最绝的。

    他们想要再制造出一个类似弘治皇帝的圣君明主,所以他们动用那些熟练的儒家话术,利用仁义道德和宗法礼制给这位皇帝陛下套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枷锁,以便达到架空皇权的目的。

    可惜,朱厚照不是他爹弘治皇帝,汤昊也不会允许朱厚照变成他爹弘治皇帝!

    这不,带着可怜虫出来放风来了。

    二人沿正阳门大街北行,很快便看到一座大牌楼,五间六柱五楼,一位货郎挑着担子,敲着木梆,脸微上扬,可能正瞧着牌楼上的匾额,思索着自己的货物送到哪家去卖才能利益最大化。

    牌楼后面,三座桥并排跨越护城河,过桥便是正阳门瓮城,雄伟的箭楼矗立在月墙之上;牌楼两边,桥上桥下,特别是石桥与月墙之间,聚集着很多小商贩,有的摆张桌子,有的挑着担子,还有的干脆把货物摆在地上。

    瓮城南门只供皇帝出入,平时大门紧闭,行人只能通过东西侧门进入,这瓮城之内空间不大,但也活动着不少商贩,就连门洞里面也摆上了摊位。

    而瓮城内正阳门两侧,各有一座小庙,西奉关帝,东奉观音,一位妇人手持香束,正要进入观音庙拜祭,瓮城东西两门之外,也都是店铺林立,游人如织。

    朱厚照来了兴致,非要拉着汤昊去庙里面拜一拜,只是在拜谁的问题上,这对君臣出现了意见分歧。

    汤昊自然想去拜关帝爷,义薄云天关帝爷是每一个武夫的推崇,然而朱厚照却像个神经病一样非要去拜观音大士,也不知道是不是奔着求子去的。

    最后汤昊似乎想到了什么,任由朱厚照拉着进了观音庙。

    这小庙不大,仅仅只有一座观音大士的泥塑像,但是香火颇盛,一名接一名的妇人进来上香。

    看着有些走不动道的朱厚照,汤昊终于警惕了起来,他好像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是以中山侯直接一把拎着皇帝陛下,将他拎出了观音庙,寻了个无人的地方,略显粗暴地将朱厚照架起来抵在了墙上。

    四周暗中保护的锦衣卫见到这一幕,吓得腿肚子都快软了。

    他们下意识地看向了伪装成货郎的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后者此刻也是满脸惊慌失措。

    这尼玛地,中山侯你他娘地要疯啊?

    刚刚还有说有笑玩得挺开心的,怎么一出来你就对皇帝陛下动手?

    那可是皇帝陛下啊,皇室的唯一独苗啊,你他娘地就不能尊重一点?

    朱厚照自幼恩宠众星捧月的,哪里受过这等粗暴待遇,一时间忍不住勃然大怒。

    “野人,你他娘地疯了,快放朕……本公子下来!”

    “朱厚照!”汤昊红着眼睛提醒道,“老子警告你,别动你那些花花心思强抢民女淫乱妇女!”

    “她们都是有丈夫有子女的,但凡还是个人,都不可能做出这种无底线的恶心事情来,听明白了没有?”

    “想想你的妻女,若是被什么权贵给掳走淫虐,你自己能忍吗?”

    朱厚照闻言一怔,随即脸上满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方才确实是看花了眼,也动了某些心思,思索着是不是让人去安排一下,尝试不同的新鲜感,结果尚未表露出来,就被汤昊给发觉了,现在还被收拾了一顿。

    “行行行,本公子知道了,快放本公子下来!”

    听见这话,汤昊依旧没有松手。

    “老子带你出来放风散心,不是让你出来为祸百姓的!”() ()

    “但凡被我知道,我不在京师期间,你敢偷偷溜出宫,你敢劫掠强掳民妇回宫淫乱,小心你身上这层皮!”

    话音一落,汤昊直接一拳砸在了朱厚照脑袋旁边,坚固城墙竟然被硬生生地砸出一个窟窿,尘土飞扬间朱厚照人都被吓傻了。

    汤昊松开了手,自顾自地转身离去。

    不是他小题大做,而是这朱厚照在历史上确实这么干过。

    这小子以“荒淫无度”出名,对宫里面那些循规蹈矩的妃嫔不感兴趣,他对民间女子更感兴趣,在北巡时“每夜行,见高屋大房即驰入,或索饮,或搜其妇女,民间苦之”,其侍臣搜掠良家妇女以充“幸御”,有时竟达数十车之多,每天都有女子死亡。

    汤昊可不想他带着朱厚照出宫散一次心,结果却打开了这个潘多拉的魔盒,所以刚刚见到朱厚照色眯眯地盯着民间妇人,才会勃然大怒,直接狠狠警告了这小子一番。

    朱厚照被弄得灰头土脸,眼见汤昊是真生气了,理都不理自己转身就走,他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正当这个时候,牟斌带着锦衣卫匆匆赶了过来。

    “陛下,汤侯他……”

    “全都滚蛋!”

    朱厚照没好气地咆哮道。

    “就算汤侯方才真想动朕,你们拦得住吗?”

    一众锦衣卫看了一眼那一拳砸出来的城墙窟窿,全都咽了口唾沫,然后不吭声了。

    这尼玛是人力能够做到的吗?

    中山侯一拳打过来,他们可能会死!

    牟斌也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滚蛋!”

    “别碍着朕散心!”

    朱厚照没好气地赶走了这些废物,然后快步追上了汤昊。

    “野人,你力气是不是又变大了?”

    “野人,你刚刚那一拳用全力没有?”

    “野人,能他娘地真是威猛啊,这一拳谁挡得住啊!”

    “野人……”

    汤昊烦不胜烦,偏偏还不能朕真对这小子动手,只能停下了脚步,满脸无奈地看向朱厚照。

    “你能闭嘴吗?”

    “本公子饿了,本公子要吃饭!”

    朱厚照大笑着开口道。

    汤昊叹了口气,只能在前面带路。

    见此情形,朱厚照这才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儿。

    哼哼哼,朕还治不了你了!

    二人来到集市最大的酒楼,汤昊直接让掌柜把所有特色菜端上来。

    一边吃喝一边闲聊,先前发生的那丝不愉快,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正当二人聊得开心的时候,楼下却传来了刺耳得喧哗声。

    朱厚照探头一看,顿时就乐了。

    “没想到你给锦衣卫得法子真起作用了,看看这些家伙,真是群情激愤啊!”

    原来是一群书生打扮的士子正在高谈阔论,他们议论之事赫然正是倭国罪行。

    “嘭!”

    只见一个人愤怒往桌上一拍,接着说道:“倭国乃是撮尔小国,竟然敢屡屡犯我大明天威,简直就是找死!”

    “先前我等竟还不知,这倭国如此夜郎自大,竟敢对我太祖高皇帝不敬!”

    “他们还伪装成倭寇,肆意劫掠我大明山东辽宁等地,难怪这倭寇之患始终不绝,简直岂有此理!”

    有人跟着愤怒的说道。

    “这倭国不是我大明藩属国吗?他们到底还有没有将我大明放在眼中?听说他们已经有好些年没有来我大明朝贡了!”

    又有人跟着说道。

    “什么狗屁藩属国!你们没听说吗?人家之所以向为大明称臣纳贡,是奔着勘合贸易利润来的!”

    “此次倭国内乱征战不休,我天朝派遣大儒谢铎前去调停三年斗不成,这些该死得倭人竟然还对谢大儒被敬!”

    “什么?”一名士子怒斥道:“真是岂有此理!”

    “朝廷必须要出动大军狠狠的教训倭国,最好是让倭王亲自到我大明来赔礼道歉!”

    “哈哈哈……你说得哪个倭王?着倭国可是有着两个倭王啊!那什么幕府将军喝倭国天皇!”

    “真是一群不知礼法的蛮夷,太祖高皇帝说得果真没错,国王无道民为贼!”

    “光赔礼道歉有什么用,关键是将这些倭寇给杀干净,真当我大明好欺负?”

    一众士子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兴奋。

    读书人嘛,好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挥斥方遒,这才是国朝需要的读书人。

    毕竟他们现在还没有步入官场,还没有经历那些官场的蝇营狗苟,体内热血还没有熄灭。

    汤昊看着这些家伙,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陛下,这就是民意。”

    “或者说的简单一点,这就是舆论的力量!”

    “舆论的力量?”朱厚照似懂非懂地追问道。

    “没错!”汤昊抿了一口茶水,“这个时代,说得难听一点,是文臣缙绅读书人掌控的时代!”

    “文臣缙绅执掌朝政大权,所以他们掌控了朝堂话语权;地方士绅掌控田地,他们也就掌控了地方话语权,换而言之整个大明天下的话语权都在他们手中!”

    “就好比我这个中山侯,这这些士绅缙绅的舆论操控下,我已经变得臭不可闻,是家喻户晓的大奸臣,蛊惑圣听迫害忠良,但事实上陛下心中清楚,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明。”

    “但是问题在于,下面这些士子书生不清楚啊,平民百姓自然就更加不清楚了,陛下明白了吗?”

    朱厚照瞳孔猛地一缩,认真思考起汤昊这些话语。

    话语权!

    舆论的力量!

    “野人,你是说……让朕尝试着掌控这……舆论的力量?”

    “没错!”汤昊神情郑重地开口道:“为防你有精力没地方发泄去祸害百姓,不如临走之前给你交代一个任务。”

    “通政司是天子喉舌之司,但这些年来因为内阁权柄扩张,逐渐有衰弱的趋势,问题就在于职能上面。”

    “这天底下从没有什么黔首愚民和愚夫愚妇,百姓都是朴实且善良的,他们之所以显得愚昧无知,是因为他们没有了解朝堂大事的渠道,你想想这些老百姓睁开眼睛就要去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就睡觉了,一辈子都被禁锢在田地里面,他们拿什么去了解外面的世界?”

    “但你再想一想,正因为他们没有了解外界的渠道,所以他们所在的乡野就仿佛是一个独立王国,他们根本没有接触朝廷官府的机会,一切事务都要依仗乡野士绅豪强,他们不懂大明律令,一切全都是这些士绅豪强说了算,他们不知道现在的皇帝是谁,在他们眼中最大的官儿可能就是县太爷了,偏偏他们还接触不到,所以这些士绅豪强就是他们眼中的土皇帝……”

    就在朱厚照脸色愈发难看的时候,汤昊终于说出了最后目的。

    “这就叫做……信息壁垒!”

    “士绅缙绅通过手中的权力,故意铸就了这信息壁垒,使得陛下不知百姓,百姓不知君父,一切信息都要通过这些士绅缙绅,那么他们自然会将对自己有利的告诉百姓,对自己不利的则立刻消除!”

    “说的更难听一点,当陛下与这些士绅缙绅争斗的时候,通过这些信息壁垒,士绅缙绅甚至可以煽动平民百姓站到他们那一边,一同来反抗你这位无道昏君!”

    “混账!”朱厚照气得面红耳赤。

    这些诛心话语,他先前可是从未听说过。

    然而沉下心来去想,却很难不相信!

    “因为百姓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所听到的所看到的,全都是士绅缙绅故意让他们听到的让他们看到的!”

    “陛下,接下来这一年时间,你好好努力打破这信息壁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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