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贼叩城!燕贼叩城!”

    惊慌失措的惨叫声,倏的在天色蒙蒙亮中开始席卷天际四面。

    在这天色下,大队大队服饰杂乱的燕军,犹如潮水一般扛着梯子向幽州内城的城墙上涌。

    城头之上,则只是不断的鸣锣敲鼓,贯甲的禁军士卒掩在垛口后面,差不多是将能投掷砸落的东西都朝下扔,有弓手更是挂着满满几大袋羽箭,两条胳膊虽已发酸至极,仍是拼死命向下射。

    城墙下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头在晃动,这些弓手几乎是箭无虚发,一箭发出是必中,然而就算如此,城下狰狞的喊杀声、惨叫声只是不绝于耳,稍稍向下头一望,便能看见尽是一些苍白、麻木、狠厉的面孔,前仆后继一般,前者死,后者马上扛起被推倒的木梯向上攀登,然后须臾就有尸体毫无生气的掉落下去。

    如此往复,恰如割据战一般,城头下一批又一批的燕军士卒不要钱似的往城头上填,几乎是毫无约束之法,只管一拥而上,死一批就再上一批,似无止境。

    而城头上的梁军则要狼狈不堪的多,在城墙后的守军差不离已是稀疏至极,不论是禁军、牙兵还是什么城中百姓,尽在鸣锣声中被驱逐上城头,不管不顾只是要拦下这一波燕军的攻势。

    且不比城下的燕军,梁军这是死一个人就少一个,再无补充,可以说每个可称精锐的禁军士卒都宝贵的很,然而局势之下,却不得不将禁军也尽数遣上城头,盖因城内实在已经没人,能动用的脑袋基本都在这城墙上了。

    反观燕军,似若无止境一般向城头上涌,甚至好几次都一股脑的径直冲上了城头,若非是李振亲自带着最后一点预备兵声嘶力竭的砍杀数人稳住阵脚,恐怕这城头早已是被人潮淹没,而再无梁军的立足之地。

    好在这些燕军差不多都都没有什么护具,有也只是一些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皮甲等等残甲,还是攻方,轻易就能够被杀死、推翻他们的木梯,这些燕军攻城,仅仅是凭着一股声势浩大的气势而已,只要能坚守住,他们难免就会自退而去。

    不过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在这股声势中,精锐如禁军也难免会被那卑贱的燕军以命换命,战阵之上人人平等,不是一具甲胄、些许武力傍身就能安然无恙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谁来了也得殒命在此。

    毕竟不是每个人,背后都能够有一位可以起死回身的“鬼医手”红颜。

    禁军死伤不提,曾经素来不把底层军士的人命当命看的李公这会自然是心疼无比,但是起码牺牲是有回报,这会随着天色推移,城墙下已到处都是尸首,间杂着被推倒的十余架木梯,其中有人还未彻底死绝,尚在尸堆里头缓缓的蠕动、发声。

    乃至现在,城下堆积的尸体已有数米高,给人一种能够径直爬到城头上的错觉感,而死了这般多人,燕军的攻势终于缓了一些,而梁军也终于在这一口喘息的空挡,开始指挥城里的百姓搬来一个木桶,然后朝城下泼出一片片黑油。

    而城下还欲再度填命攻城的燕军在眼见此物过后,却是齐齐一滞,进而慌乱的向后退了一退。

    旋即,正见几支火把从城头上扔下来,“轰”的一声,那些黑油在这雪日中触火就着,木梯上下也燃起熊熊大火,整个尸堆都霎时陷入了火海内,有的将死未死的人在火中发出了痛苦的哀嚎声,却在顷刻间就湮灭。

    空气中黑烟滚滚,一股后世所谓的沥青味道里,夹杂着头发、皮肉烧焦的糊味,浓烟径直在城下冲天而上,间杂着漫天大火,隔绝了城头上下攻守方的视线。

    不怪燕军畏惧,因为这火势根本扑不灭,不论是用水泼也好,还是拿土堆也罢,对这黑油燃起的大火完全就是毫无办法,再言之,城头上的梁军不会眼看着燕军运土来灭火,自会发起阻击。

    所以只能等火自灭,虽然空档期不长,然而也足够让梁军喘一口气了,如补充体力、填饱肚子等等。

    燕军人潮也停在了城头的射程之外,开始在各自元帅将领的指挥下原地休整,然后命人继续扛木梯来,竟是打算待火势灭掉后继续攻城。

    没奈何,那内城的几面城门已被李振命人封死,这内城又只有那么大,唯只有对城墙下手,且幽州在这一年内数次陷于他人之手,早已将仓库等移驻到内城里,攻城等器械又在这城下施展不开,加上燕军并无大的器具,好不容易搜拢来的云梯车在见到梁军拥有那黑油后,也不舍得马上用上去,因为显然易见的是,云梯车恐怕也会被那黑油烧起来,彼时反而得不偿失。

    城头上,李振在看见燕军那再次跃跃欲试的样子,冷着的脸又愈是难看了几分。

    他偏转过头,看向东城方向,能看出义昌军驻在那边还是毫无动静,恰如互有默契一般,燕军不去东城招惹他们,他们也不会对燕军发起攻势,对这近在眼前的内城攻防战,更好似没看见一般,从燕军入城到现在,一直都是如作壁上观也似,更不用提这两日燕军突然加猛的攻势了。

    他便喃喃道:“义昌军是指望不上了……”

    一旁,头盔上沾染了污血的朱汉宾一边擦拭着手中的铁刀,一边讥笑道:“时至今日,李公难道还没有看清形势?义昌军若肯助阵,早也就出兵了,焉能等到这时?”

    李振摇了摇头,也懒得再去理会朱汉宾对他的讥讽,只是继续出声道:“城内的猛火油已不多矣,若没了猛火油,朱军使又该如何挡住燕军?”

    所谓猛火油,正是方才从城头上倒下去的黑油,以前的战场上倒是很难见到,从黄巢祸乱后,此物便渐渐出现在了战阵上。盖因这东西以油燃、火焚楼橹之势极猛,遂有了‘猛火油’这一称谓。

    李振在中原时,也随朱温征讨过各方,知晓这猛火油在南面用途的多,恰如淮南、吴越等地很常见,听闻是从更南面的安南等地进献来的,攻守城都甚广。

    至于幽州为何会有这大量的猛火油,据官吏所称,则是从辽东、渤海运送来的,那边发现了不少可以燃烧的泉水,也便是这猛火油了。但是因为上次李存勖攻城,此物被用了不少,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且这玩意只能称作一件守城利器,在关键时候可能会有些作用,然而对大局基本没什么影响。

    诚如现在,也不过只是阻拦燕军片刻攻势而已。

    这会听过李振所言,朱汉宾则是冷声发笑:“城中守军还有几何,想必李公比某更清楚。这猛火油固然好用,然不过只能解一时之危罢了。眼下若连猛火油都没了,依照李公所见之景,恐怕今日之内,这内城就要破城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指向城外,李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便能看见在燕军人潮之后,被拆除了一部分房屋的长街间,一批着甲的士卒只是静静侯在大部燕军的后面。

    这批甲士,人人着铁甲,甚至还有帮忙穿甲的辅兵,各自携带了一层重甲,恐怕在需要之时就会甲上再套上一层甲,也就是所谓的重甲步卒。

    这批重甲步卒不同于那些填命的燕军,从晨时开始,就一直静静的侯在后面,当着梁军的面用饭,当着梁军的面擦拭兵刃,几乎是散发出了最强烈的威慑感。

    而他们为何会守在那里,李振用屁股都想得到,燕军主将把他们杵在那里,可能作为督战队是一方面,但作为攻城主力,恐怕才是最终的目的。

    只要等到某个时机,或许就是那些燕军流寇耗尽了猛火油、耗尽了梁军的体力,这些养精蓄锐的重甲步卒就会即刻开始攻城。

    若没有了猛火油,彼时城破,只怕不过在顷刻间而已……

    朱汉宾眼见李振的脸色稍有了一丝惧意,便冷冷笑道:“李公问某该如何守,某又不是神仙,还能有甚么法子?彼时城破,不过为陛下效死而已!难不成,李公是有什么办法?还是惧死?”() ()

    说罢,他便自问自答道:“呵,李公现在惧死,恐怕是已经晚了。若早半个月向燕军投降,李公不但能保住性命,说不得还能在燕军求个高位来。不过现在么……呵呵,燕军死了这般多人,李公难道以为能在这些草寇手中落得好?”

    明知道眼下都要破城了,朱汉宾还在这冷嘲热讽,李振终于不耐,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道:“燕军攻入城,难道朱军使真会求死不成?朱军使莫不是想贻笑大方,你是什么人,难道老夫不清楚?你说老夫惧死,未必然你朱汉宾又真的是堂堂正正、悍不畏死尔?”

    好在他们两人距离城头守军的距离尚远,还不至于被大部分人听去,但这一番话落在二人的亲兵耳中,却也是刺耳。

    朱汉宾眯起了眼睛,也不再称呼什么李公了,只是冷脸道:“你言之何意?”

    “老夫什么意思,朱军使自己心里清楚!”李振冷笑一声:“老夫只告诉你一句话,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可笑!”朱汉宾不答,重重的冷哼一声,折身便走。

    李振看着他的背影,一眼就看出朱汉宾必然是心里有鬼,复又冷笑,而后登下城头,寻来自己已经所剩无几的两个忠奴。

    “吕兖他们,确确实实出了地道?”

    “禀李公,小人们亲眼所见,吕将军等人接连踏碎两座营帐,一路杀出去,可谓是畅通无阻!在见过他们安然闯出去后,小人们才弄塌了地道退回来……”

    “果真是闯出去了?”李振肃然盯着二人,一双眼睛稍有些逼视感,让两个奴仆连额上都生汗。

    两人犹豫再三,才道:“依小人们当时所见,确实是闯出去了,但踏碎那两座燕贼营帐之后的事,小人们却是不清楚了。不过李公何忧?那密道本就是杀了个燕贼措手不及,吕将军等人又骁勇无比,那些燕贼又如何能挡?而今已三日,恐怕吕将军他们早已出了幽州,往卢台而去了……”

    “三日……”

    李振来回踱步,细细思索三日的时间吕兖等人能奔至何处,又再三询问了两个奴仆的细节,才终于下定心来。

    朱汉宾说的不错,城破在即,已经由不得他再等了。

    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医,他也要赌一把!

    “来人,带上老夫之书信,乘坐吊篮出城,求见燕军主将元行钦。就与他说,老夫要和他背后的人,谈一谈!!”

    ――――――

    高梁河。

    萧砚半倚在帅案后的交椅上,用一只胳膊肘撑着扶手,进而似笑非笑的览阅过手中的信件,温和发笑。

    “你家李公,是何时猜出来的?”

    帐中,一淡青色官袍的文士战战兢兢的双膝跪在帅案前,却是头也不敢抬。

    看服饰,很明显这人是货真价实从汴梁来的官员,或许在幽州还和萧砚见过面,能从汴梁来的官员,最次也是可以任职一县的七八品官员,然而在这帐中,他却恭敬的夸张,几乎是五体投地的样子叩首下去,嗓音里带了颤音。

    “好教萧帅知道,李公……李振非是猜出来的,乃是经由义昌军吕兖的提醒,才发觉了您之一应布置。在这之前,他还只当是未曾如实发赏,才致河北两部不服约束……”

    帐中,韩延徽立在帅案旁侧,余仲等定霸都将领立在左右,此时前者只是面无表情,后者却纷纷嗤笑起来。

    那官员愈加惊恐,用余光四下瞟了一瞟,身子几乎蜷缩在了地面。

    须臾,却听一道从座位上起身的声音响起,他的余光里便见到一双着长靴的腿缓缓走到了跟前。

    “萧、萧帅……”官员抬起头,脸上挂着讨好的赔笑。

    萧砚亦是淡笑,而后才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官员愣了愣,继而看着萧砚那善意的笑色,帐中左右余仲等人沉下去的脸,只是磕头如捣蒜,连连慌声道:“对对对,李振私自克扣赏银,以致河北降军人心不稳,下官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不必紧张。”

    萧砚蹲下去,笑着安慰道:“只是我一时不解,李公所写的这一书信,言知我萧某人养寇自重,蓄养定霸都、义昌军二部扰乱燕地,又是何意?”

    “是、是……”那官员的冷汗直冒,脑子里直直飞转,终于恍然大悟一般的急声道:“是李振这奸臣嫉妒萧帅之功绩,又惧自己无能失了幽州,才遣下官出此下策,欲污蔑萧帅清白!”

    说罢,他瞥着萧砚指尖轻轻夹着的那一书信,倏的爬过去,一把攥起来就要往嘴巴里塞。

    “萧帅明察,下官、下官是被逼的啊!”

    “大胆!”

    旁侧,余仲勃然大怒,霎时一脚踹在这官员的脸颊上,进而一把抢过那书信,然后打落后者的官帽,攥起他的头发。一张老实人的脸上,此时唯有一副恶狠狠的神色:“狗东西,欲毁坏罪证乎!?”

    那官员被这一脚踹的眼冒金星,门牙也磕了一颗,嘴中淌着丝丝血迹,却是被余仲这副神色吓得裤裆一凉,哭着嗓子道:“余都校、余都校饶命,小人真是被逼的……”

    旁侧,萧砚拂了拂手。

    “老余。”

    余仲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这官员,进而松开了手,将那面书信在胸口擦了一擦,让其上的口水被拭掉后,才恭敬递给萧砚:“萧帅,照末将所言,这等货色,不如宰了了事,省得浪费口舌!”

    后面的韩延徽扫了一眼那几乎是泪尿齐出的官员,面不改色的上前了几步,对着萧砚低声建言道:“主公。公羊左等人还未曾有消息传回来,若那遁出的百骑携带的东西真如信上所言,恐怕对主公你稍有些棘手,我们是不是当要稳一稳……”

    那官员则立马跪伏于地向前移动了些许,忙不迭颤声道:“对对对,萧帅,先稳住这奸臣!出城遁逃的人,正是那吕兖,此人在沧州守城时以人肉为粮,实乃一介狠人,万不可逼之过急啊……”

    余仲大怒,吓唬道:“还敢多嘴!”

    “小人……”官员畏惧后缩。

    余仲则是转向萧砚,拱手道:“萧帅,让俺去,给俺一千骑,便是搜山检海,也将那什么吕兖与你捉来!”

    “急什么。”

    萧砚平静的将那信件交予韩延徽,折身而过,当着众人的面,取下了帐中木架上挂着的一套甲胄。

    “萧帅。”一个将领急忙上前,要助萧砚披甲。

    后者却是摆了摆手,进而自己慢慢着甲,一面道:“既然李公欲见见我,那便见他一面,又有何妨?”

    那官员大喜,急声道:“小人为萧帅领路!”

    “呵,倒也不用。”

    萧砚笑了一声,看向门口的一不良人:“遣人告诉元行钦,这里骑马过去,半日。半日里,我要在他的帐中,看见这位李公。”

    韩延徽惊了一惊,提醒道:“主公,传旨的天使应快到了……”

    “无妨,让他等一等。”

    而那官员亦是大愣,小心翼翼提醒道:“萧帅,李振他遣吕兖……您就不怕……?”

    “那又如何?”

    萧砚坦然看着他,反问道:“很怕?”

    官员愣之又愣,而后五体投地,大呼出声。

    “小人郑珏,愿为萧帅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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