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内城城楼。

    在纷扰的人声当中,在簌簌的风雪声中,李振死死的把住城墙垛口,眼睛只是一眨不眨的望向城下。

    左右的禁军将领这会亦是纷纷屏气凝神,不管他们曾经对李振多么无语,私下间多有牢骚,此时的一根心弦都直直绷紧,如李振一般死死的盯着城外由吊篮放下去,此刻已渐渐趋近燕军大队的三个使者。

    说是三个使者,实则只有一个而已,就是那一被两个河北旧吏护在中间的一绿袍官员,这会正迈过乱糟糟的长街,行过飘着黑烟,死尸遍地的城下战场,而后终于被几燕军士卒持矛逼停住了。

    城楼上,一直都对李振冷嘲热讽的朱汉宾此刻亦是虚眯起了眼睛,先是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故作镇定实则分外紧张的李振,进而盯着那在战场上格外突兀的绿袍官员,低低的冷笑一声,不知在想着什么。

    而李振等一众,这会眼见那官员被燕军士卒逼停,都只是低声喧哗起来,所有人几乎都觉得连番大战下,此时想要和燕军谈判果然是不成。且那被遣过去的京官郑珏,也恐怕要被燕军砍了脑袋。

    李振不管不顾,虽说脸色稍稍有些苍白,但仍然只是死死的把住垛口,瞪着眼睛望向郑珏的人影。

    下一刻,众将再次低哗起来,却是郑珏在高声说了几句听不清的言语后,那燕军人潮后的精锐甲卒中,竟真的有人来领走了这位代表李振的使者,而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一路疾驰向外而走,直至掩去了人影。

    但所有人都看的出来,他们十之八九都是向着城外燕军大营去的。

    毕竟若是要斩郑珏,当着守城将士的面一刀砍了岂不美哉?

    “成了、成了?”

    “李公真是神了!燕军竟然真有斡旋的余地不成?”

    “快看,燕军居然真的驻兵不前了!他娘的,老子可以歇一口气了!?”

    人群霎时哗然,却是都难掩脸上的喜色,各自七嘴八舌,只是猜着燕军为何会接收那一使者去见那几乎不怎么露面的元行钦。

    而李振只是悄然松了一口气。

    果然,他赌对了。

    这什么燕军的元行钦、李莽之流,果然和萧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然也不会因为郑珏的几句话就停住了攻势。

    果然是忌惮了、果然是害怕了?

    他稍稍松开了把住垛口的手,却是欣慰的一捋胡须。

    郑珏是从汴梁带来的右补阙,虽说品阶仅有从七品上,然而却是属于皇帝身边的近臣、侍臣,不比旁的小官,是可以经常性的与皇帝近距离接触的,实际地位要比同品阶的官员高的多,虽说从晚唐以来,这官衔已颇为泛滥,然则还是挺吃香的。

    且最重要的是,郑珏与他一样,皆曾为李唐效过力,李振自不提,其曾祖父就是唐代宗、德宗朝的名将李抱真,说起来若按照血缘论,李振当为粟特族,祖上应姓安,这一‘李’字还是在肃宗朝时的赐姓。但到了李振这一代,却是已不大感念什么李唐皇恩了,他自己更是做了朱温篡唐的头号操办人,姓李对他而言反而不是什么殊荣。

    而郑珏,乃是昭宗时宰相郑綮之孙,河南府判官郑徽之子,曾在昭宗朝中过进士,任监察御史,作为名家之后,又为唐臣,郑珏能在种种祸乱中留命到今日,还能于朱温身前谋一个右补阙的官,自是有人保了的。

    但这一人却非是李振,而是河南尹张全义,张全义曾在昭宗时期割据洛阳,然因善抚军民,发展生产为朱温器重,故从投靠朱温以来,一直为河南尹坐镇洛阳,而郑珏之父正为张全义之判官,所以郑珏才能够在朝代更迭中幸存至今。

    至于李振这一极度嫉恨李唐君臣的人,为何会信任郑珏,甚而将这一要差交予给后者,便是因为郑珏与他一样,皆是数举进士不中,郑珏这一进士身份,又是因为张全义“念珏属有司,乃得及第”,也便是走后门才得了一个进士及第的名头。

    同为天涯沦落人,在一番惺惺惜惺惺中,李振自然对郑珏大有好感,平素在汴梁就对其多有笼络,此次来河北带着郑珏,也是存了让其镀金而后回朝廷后好扩充党羽的心思。

    这会,他眼见郑珏安然入了燕营,在心下暗赞没看错人之余,他却是已经在权衡利弊,思索待萧砚愿意与他谈判后,当要如何割舍抉择。

    局势如此,萧砚为刀俎,他为鱼肉,肯定是不能再怎么怎么要挟萧砚了,唯有让萧砚保得他一条性命,而后让幽州在他手中能够坚持到汴梁援军来而已。

    若是萧砚再咄咄逼人一些,只要能保得他的性命让他能够安然回返朝廷,便是舍了幽州也不是不行。

    只要他能够回去,凭借自己的手段以及冥帝暗地里的帮助,老老实实的周旋个几年,待朱温念起他的好的时候,重新复起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虽说是重头来过,或许还要不得不割舍许多东西,例如冥帝那边,以往他还可以借着身份抬高价位,从此以后说不得就要仰冥帝的鼻息过活,以及在朝廷中的政敌,例如以往被他打压的一些文武,从此以后必然也会反过来拼命打压他,尤其是一直被他暗暗嫉妒的敬翔,两者间今后恐怕就有了一条天堑,数年内都再难与他平起平坐。

    不过在眼下的生死之际,这些自是难以奢求,李振不敢再多想。

    且最关键的是,若是事情顺利,从此以后,他说不得还能与萧砚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虽说将东西交给了冥帝,然而亦能通过冥帝稍稍挟制一番萧砚,虽然一切都太过遥远,然而只要让他重新翻身,彼时鹿死谁手,可就不好说了……

    “李公真是好算计。”

    一声声音打断了李振的思绪,却正是朱汉宾凑了过来,他已没了这些时日的讥讽神色,这会只是低声询问:“李公究竟使了何等手段,才让燕军……”

    “朱军使何必多问?”

    李振斜睨望去,皮笑肉不笑的打断道:“眼前形势,焉能松懈尔?依老夫看,朱军使在此多问,何不多想想该如何守城以不至于守节而死!”

    朱汉宾听出了他口中的讥讽之意,却只是哂笑一声,还欲再言,李振却已被涌上来的一众将领围住。

    “李公,燕军可退乎?”

    “李公,我等还要死守尔?为何要拖到此时才遣使者?何不早些?”

    面对纷杂的问题,李振只是摆手发笑,这些时日来的疲倦竟霎时飘散,隐约中又有了那么几分风采来。

    “勿急、勿急,趁着燕军驻兵不前,老夫先遣人安排膳食送上来,诸将且暂守城头,待众将士们酒足饭饱后再相商,如何?”

    “李公何必卖关子!如此关头,我等是生是死,李公总得给个说法来不是!?”

    众将看着李振这心有定策的样子,反而更是急不可耐,纷纷催促。

    李振见此,便朗声而笑,压了压手道:“诸位只管晓得,往日老夫未曾遣使,乃是时机未到,如今时机到了,燕军焉能不定?”

    左右面面相觑,却是第一时间有些不相信,但是看着李振的样子,还是小心翼翼询问,全无往日跋扈的样子,开始吹捧了起来。() ()

    “李公乃陛下的肱骨之臣,计谋可安天下,只是这燕军夺城在即,怎么可能前功尽弃?还望李公赐教……”

    看着这些禁军将领终于又对自己恭敬起来,李振心下大爽,终于肯出语解释,却也知道不可提萧砚一事,只管言语那元行钦,道:“老夫日夜观察、思索,这一燕贼何能起势?乃是因刘守文与刘仁恭乎?非也,实乃这元行钦为燕地宿将,麾下部众甚多,也亦为燕贼唯一之精锐,只要能令之反复,单凭刘守文的声望、能力,若无强兵悍将坐镇,岂能指挥调动这一形如流寇的燕贼?老夫不过是略施手段,以乱此元行钦之心绪罢了……”

    众人霎时目瞪口呆。

    你这老登有这本事何不早些使出来?非得等到现今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肯为之?竟敢不将我等禁军儿郎的性命放在眼里?

    不过顾于眼前形势,众将纵使有些牢骚,却也不得不忍住不发,且毕竟是能保下性命的喜事,怎么想来也算是让人高兴的。

    须知,禁军将士的家眷皆在汴梁,唯有死战一条路可选,而今晓得能够活命,自是处处都可欢喜,李振这一番煞有其是的话语下来,城头上一时就开始振奋起来。

    接下来,除却必要的留人值守盯梢外,三天两夜没敢合眼的残余将士终于在城头上横七竖八的径直在城楼廊庑下眯眼歇息了起来。

    朱汉宾虽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但也将一应对话都听了个完全,这会固然狐疑李振必不可能是因为说动元行钦才致燕军停止攻城,却也一时想不到其他的要点,遂只能作罢。

    他虽然猜得出这燕军背后多多少少有一些萧砚的影子,但始终又觉得处处都是悖论,早已放弃了这一想法。

    而他之所以在李振跟前一直有底气,却也不是如李振猜的那般和萧砚在暗中有勾结,只是因为他身旁一直都跟有两个负责监视他的不良人罢了。他不相信萧砚花了这般多的心思,最后就让他白白死在这幽州,就如他不相信这燕地大乱是由萧砚主导的一般。

    他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两个已是他亲将的两个不良人,这二人一个名石鹏,一名凌忠,从曹州开始,就一直被萧砚安插在他身侧,不管是在洛阳、汴梁,还是在这幽州,他无时无刻都在二人的监视中,几乎是已然习惯了。

    而自始至终,石、凌二人都只是双手环胸,一脸漠然的盯着城外,似是完全未将这什么危局放在眼里。

    ……

    李振下了城楼,当即开始着手令人安排供应全军的饭食,自己则回到衙署,更换了一身紫袍。

    若是要谈判,自己的气势总该是有的,也唯有保持住气势,才会让萧砚相信,他真的将东西送到了汴梁冥帝手中。

    衙署中几已没什么人影,除了他随时带着的几个忠心奴仆,基本就剩下了一些节度使府原有的女眷,毕竟几日的攻城战下来,普通夫人早就被李振逼着上城头运送器械。

    不过纵使如此,他仍然让所剩无几的两个刘守光曾经的美妾为他准备了洗漱用物,进而在这关头,心绪稍安的开始净脸、修面,

    便是这些时日里向来没心情管顾的美须,这会也开始拿剃刀修整起来。

    从铜镜的反光中,他能看见两个美婢可怜兮兮的侯在一旁,一时心下稍动。

    这两个月,他可是半点荤腥都没动,便是在压力山大下,也没有拿这些美人泻火。

    旋即,他就揽过两人的细腰,一边揉捏着某处柔软之地,一边闭着眼仰躺在椅子上,让二女替他修面。

    往日在汴梁不屑一顾的东西,今日竟是难得的享受。

    李振舒畅的叹了一口气,闭着眼睛不徐不缓道:“你二人,可愿随老夫去汴梁?荣华富贵,随你等自取。”

    二女怯生生道:“城外大军围城,郎君如何回汴梁?”

    李振哈哈一笑,随口道:“老夫平定不了一帮燕贼?你二人且看看,今日之内,幽州定然……”

    轰――

    倏的,一道喊杀声好似突然从南面响了起来,似乎就是在这一瞬间,就响起了一道铺天盖地的声音。

    “除梁贼、兴大燕!”

    “杀!”

    二女陡然一慌,手持剃刀的手猛然不稳,在李振的脸颊一划,就是一道血口。

    李振竟一时没察觉到痛感,只是又错愕且慌乱的睁开眼,手脚并用的推开两个美婢,不可置信的茫然发问。

    “何处来的喊杀声!?”

    门口,几个仆从亦是面面相觑,无人可答。

    李振明明尽是惊慌失措,且已隐隐猜到了什么,但这会面上却只是怒不可遏,有些歇斯底里的怒吼道:“还不快去看,给老夫看看究竟出了何事!?”

    几个仆从同时慌乱应声,皆是慌慌张张的向外奔出去。

    李振则是才察觉到脸颊的痛感,遂用衣袖狠狠按住伤口,慌不择路的向外走。

    两个美婢便一齐追了过去,哭哭啼啼道:“郎君、郎君不可抛弃我们啊,若是城破了,我们……”

    “滚开!”

    李振本就有些慌乱,这会甫一听到‘城破’二字,便似有一股寒冰直直浇到他的头上,更是慌不择路的向外走,且不忘一人一巴掌,好发泄自己因慌而生的惧意。

    “谁说会破城!?幽州城怎么可能会破!怎么可能……”

    恰在这时,外头却倏的响起一道暴喝声。

    “莫要走了李振这厮!”

    下一刻,李振脸色惨白的向外看,却见几个仆从去而又返,皆是慌慌张张的向里跑。

    “李公、李公,快跑,燕贼入……”

    噗、噗、噗――

    数支箭矢胡乱的射了进来,几个仆从应声而倒,发出了凄声惨叫。

    他们却未第一时间死,而是继续向这边爬,口中含糊不清的嚷嚷着。

    “李公、李公,救救……”

    噗。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撞了进来,数不尽的甲士全身染血的向里,手起刀落,几个仆从的脑袋便落了下去。

    他们几乎是踩着几人的尸体走进来的。

    两个女婢早已被吓得发出了惨叫声,连连向后跑。

    但进来的甲士却是不理二女,唯只是杀气腾腾的围在节堂外,各个刀上染血,只是指着早已愣神的李振。

    此时,一仆从正勉力爬到最里,抬起手:“李公……”

    倏然,他的头发便被一只大手提起,进而一口长刀毫不客气的在其脖子上一抹,一缕鲜血便飞溅而出,层层的洒在李振的脸上。

    而后者,终于双腿无力,愣愣的向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的瘫坐在了地上。

    那手持长刀的大汉扫了他一眼,松开手中瞪着眼睛满是污血的脑袋,不屑一笑。

    “汴梁李公?”

    “呸!”

    “猪狗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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