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朦,鱼白肚方才从天际跃出,一抹明亮的晨曦就已稍稍洒下。

    从长亭向西北角望去,既能看见金水河宛如白练,晴波逶迤经汴京城穿过,翠色满堤,正是草木葳蕤、花香氤氲、暖风微醺之时,所谓‘南风骀荡画景浓’,却也着实让在场的妙成天和鱼幼姝不禁各自设上木架,进而铺上画卷,开始勾兑画料……

    在这汴京城远郊,晨光熹微,光照自东而来,洒满金水河畔,长亭之下,两道人影一负手而立,一环胸凭栏,竟皆是一身英姿勃发气质,却是互相都不遑相让。

    不过到底来说,右侧负手青年因为身形高得多,便明显压了左侧贵公子稍许。

    而当此之时,清晨的鸟鸣与微风使一切都显得悠闲和美好,除却二人的交谈声,就再无什么他语,至于远处二女凝神作画,自是悄无声息便罢。

    且不提在这长亭四面,十余骑随意的仰躺在马背上随意游荡,虽都是一副懒散的模样,但单只看他们这已经人马一体的骑术、那悬在鞍鞯旁的唐刀,便分明就天然带了些震慑之气,以不得让寻常人轻易近前,故使得这长亭内外愈显得静谧了几分。

    “太子如今已然正身,何必再自降身份仕于伪帝?”

    长亭内,女帝稍稍侧头,正见萧砚一直负手远望着金水河上的一艘大船,遂在沉吟过后,便夹了些玩笑感,又间有几分诚意笑道:“陇右虽然地偏路远,但尚有健儿数万,勇将上百,固然不比中原物博,却也自认有几分可与天下争雄的底气,太子既有志,何不随小王一并入陇右?

    伪帝无德,且还暴虐无常,太子既在名义上仕于其人,便难免会受委屈,以太子的身份,实是没有必要。而我陇右一地,必奉太子为先帝正朔,而后承先帝遗诏,尊太子以复大唐。便是太子想要登得大宝,布告于天下,小王也必是鞠躬尽瘁而已……”

    “岐王说笑了。”萧砚仿佛恰才回过神来,进而洒然一笑,摆了摆手:“所谓正身什么的,眼下来看,无非是一介戏谈罢了,不用多提。而大唐已殁,无论是所谓的天家、五姓七望、天下唐臣,早就俱已沦丧,在当此之时,又何谓什么委不委屈之说。

    至于岐王建议,非是萧某不受好意,实是当下之时,所谓的‘正朔’,实在是并非什么幸事,乃祸也。我固然可以满足一己之贪念,去承下什么太子之名,甚而便就如岐王所言,去布告天下,坐那九五之位,然除此之外,又能得到什么……陇右一地的百姓,又为何要承受这一无妄之祸尔?”

    女帝一时沉吟。

    萧砚说的不错,在当下这个天下,他不可能堂而皇之的去到处嚷嚷自己是什么李祚,更不可能声势浩大的去歧国放言说什么要光复大唐的话。

    毕竟天下强藩,仍然是以大梁冠绝诸侯,萧砚若真是入了歧国,就算不提什么前唐太子的名号,单就是他现下在大梁的身份和地位,就足以引得朱温大举伐歧。

    而若是晋国和蜀国稍稍作壁上观,歧国必然会元气大伤,从中无利。死伤的还是歧国百姓,得不偿失,和朱温耗国力,是最愚蠢的想法。

    因为江南诸藩中,除却朱瑾在淮南吴国不时还北上侵扰一番大梁,其余藩镇多已然在名义上尊奉大梁为正朔,在大梁彻底露出颓势之前,他们是不可能冒犯虎威的,不止如此,他们反而每年还要上贡以表达臣服之意。

    想想就知道了,当年黄巢被平定,其倒下后,还有一大股余孽纵横了许久,也便就是吃人魔王秦宗权,此人在中原时处处碰壁,甚是难以生存,但流窜至江南后,却马上就不可一世起来,肆虐荆南、淮南等二十余州,几乎无人能够制衡。

    除此之外,像上一代吴王杨行密麾下的精锐‘黑云长剑都’,便就是由这位吃人魔王的败卒组建而成的。而现在的楚王马殷,甚至干脆就是秦宗权的部将,从一个贼头一跃而成开国君主,何其匪夷所思也。

    管中窥豹,就可见江南诸镇较于中原乃至北地强藩,实在完全就不是一个等级的,压根就没有资格插手什么争霸之事,无非是观望梁、歧、晋哪一家在中原得势了,就马上递上贺表以称臣罢了。

    若说蜀地王建尚有几分雄心,甚至敢不服朱温而自称大蜀皇帝、并堂而皇之宣告要联合岐晋共伐大梁外,这南面诸侯,除却能有天大的机会,就已然尽是一些偏安一隅的守成之辈。

    所以显而易见的,若萧砚真的布告天下诸侯,在当下之时,敢响应的也无非是岐晋蜀三家而已,其他的所谓强藩也必然只是观望而已,且不提蜀、晋很大可能都不会真正的为这个前唐太子出兵。

    阳叔子捅出这一托孤之事,也只是存了让萧砚抢占李星云正统之名罢了,他甚至都没有想过,天下诸侯能有谁会真的为了光复已然虚无的大唐而诚心向萧砚臣服。

    “小王明白了。”女帝正色以待,道:“太子仁德之心,非小王可比。”

    萧砚闻言,却只是似笑非笑的看了女帝一眼,似乎看穿了眼前这人的心思。

    歧国,这么多年来一直处于一很尴尬的境地。

    向下,可以藐视江南诸镇,甚至可以稍稍压一压蜀国,但向上,既没有大梁的中原地广人厚,又没有晋国的河东之险,且不提李克用还是阴山以北大草原的沙陀可汗,其一声令下,就有回鹘、鞑靼、党项甚至部分漠北部族约莫二十万控弦之士可用,如何能比?

    而歧国通往河套的通道,又被定难、朔方二镇堵住,招惹他们又极易惹得河套地区的蕃部抵抗,反倒容易陷于和蕃人作战的泥沼之中,得不偿失。

    单论歧国国力,显然是不足以凭借己身单独抗衡梁晋的,甚至是不足以抗衡其中之一,而作为天下有数的强藩,只要存了称雄的心思,就不可能会无视歧国,连蜀国在十余年间都不时经汉中北上犯境,防不胜防。

    在有数的时间里,女帝只能尽力保得战火不会殃及歧国本土而已。但假以时日,梁晋争霸的局面被打破后,总会有一方会来兼并掉歧国,彼时,她这个岐王又该做什么抉择?

    降,是负了兄长托付的基业,更负了麾下文武诸将信任的岐王名号。

    但不降,则岐地百姓必然会生灵涂炭,除非国灭,便难有安宁之日。

    所以,她才会格外注重自己这个‘前唐太子’的正统之名,不提有没有用,起码能在明面上作为一个筹码让其他诸侯投鼠忌器,毕竟在名义上,有数的诸侯中尊奉大唐的也不少,单论一个晋国,就没有正当名义发兵歧国,也能稍稍让蜀国不要老是想着兵出汉中,起码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且不提如果萧砚给力,使出那些明面上暗地里掩藏的实力,或许还能带着歧国向上窜一窜,真能复唐,歧国起码也是龙兴之地,她大可交出所谓的岐王名号,以换取歧国一地安宁。() ()

    这便也是她明知道会有极大风险,也要说出请萧砚入歧国的话。

    不过很显然,萧砚除非脑子有病,不然现在是不可能跳进去接这个烫手山芋的,所以才会显出这一似笑非笑的神色来。

    女帝莫名一怔,却也只是坦然一笑,转变话题道:“既如此,小王便就只能让姬如雪常伴太子身侧,以全小王不能当面尽人臣之憾。除此之外,还有妙成天、玄净天亦由太子随意差遣,还望太子莫要嫌弃才是……”

    萧砚不答,只是回首,遥遥看着正环胸立在妙成天身侧看她作画的姬如雪。

    实际上,从回京到今日,他并没有怎么和姬如雪单独相处过。初时太忙,需要交接归德军,又要留意从河北一并跟来的燕地将卒的安身之事,固然有韩延徽替他奔走,他这个主将却也不能就此甩手了。且不提什么敬翔和朱友贞那边的琐事也要他亲自出面,等一切在几日里忙完,阳叔子这厮又突然冒了出来,实是扰兴。

    故到了现下,他才突然发觉,少女显然是长高了些,更俏了些,苗条的身姿亦丰盈了一些……

    当然,模样却也更清冷了一些,单看她的气质,以后当不能称她为姑娘了,需得唤作女子才对。

    而显然,依然一身蓝衫的少女亦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先是情不自禁抬眸,而后又是一抿嘴,专心去看妙成天的画卷。

    “岐王实在是……”萧砚笑了笑,而后抚了抚袖子,却是突然走出长亭,向着金水河岸边上走过去。

    女帝稍稍讶异,进而毫不犹豫,当即出亭跟上去。

    俨然的是,在远处作画的二女,环胸不知在想什么的少女,以及负琴亦在旁边观画的广目天,皆是错愕,纷纷抬头望去。

    萧砚此举,分明是坏了意境。

    “太子……君侯这是……?”

    女帝一时惊诧,却也伴在了萧砚身侧,余光扫了一眼,能看见远处的那十余骑已然直起身来。

    但当此之时,萧砚竟只是放声朝着那河面上的大船大声唤道:“那船家,捕获可丰?”

    那说是大船,实则是几条小舟凑在一起并了一条看起来甚大的渔船罢了,此时在船上的两个船主和几个船工纷纷闻言回头,却一时惊住。

    盖因这岸上的萧砚二人不提,都是华服锦袍,那个子稍矮但面俊如女子的贵公子更是戴的一明显华贵的玉冠,怎么看都是显贵之人。

    单只是那遥遥坠在远处的十余悍骑和几大辆马车,就足以让他们不敢小觑。

    故在稍稍犹豫过后,其中一个船主竟是命人把船划了过来,显然是惧萧砚认为他们的态度不诚。

    “呃……这位贵人,天色尚早,小的们却是并无多少捕获……”当中一个年长的船主按住一个眼睛乱瞟的船工,恰才临岸,就已在船上叉手弯腰下去。

    萧砚闻言过后,便失笑道:“那倒是我扰了诸位的时辰……这样吧,你们有多少鱼,一并取来便是。我出两倍价钱买了,权当给诸位赔罪。”

    “使不得使不得。”那船主被吓了一跳,一把攥住旁边那年轻些,此刻听完就要喜滋滋的去拖那半网鱼的另一船主,然后赔笑道:“是小的们扰了两位贵人踏青的雅兴才对,明知这长亭在此,偏要在这河中捕鱼,实是没有眼力劲,贵人说甚买,这些贱物权当是小的孝敬给贵人的……”

    女帝一时蹙眉,却并不出声便是。

    而萧砚自是继续失笑,竟也并不反驳,只是颔首:“取来吧。”

    当此之后,那一年轻船主和另外几个船工自是愤懑,但耐不住年长船主窝囊的样子,便只是忍气吞声的把那半网渔获盛在一个筐子里,抬到岸上给萧砚看。

    萧砚却也真就蹲下去挑挑拣拣,在选出几条死鱼丢之后,方才作罢。

    这一举动反而更是让几人愤慨,竟是折身便走,连筐子也不要了。

    而此时,萧砚才起身来,而后见状也不恼,在怀中探了探,却是突然脸色一惊。

    进而,他脸色不变,凑近了些女帝,才小声道:“李兄可带有……”

    女帝闻言惊诧,进而失笑,自然明白了萧砚想要说什么,遂从袖中取出几颗豆子大小的物件,却皆是金制之物。

    “我家郎君说要买鱼,自是要买,这几个小玩意你们且收下,权当是买鱼钱了,外加买你们这鱼筐的。”

    她扔去便罢,而后竟是俯身自去拎起那一筐渔获。

    萧砚洒然一笑,当然不用管那船上惶恐且惊喜的船主几人,抬手去接另一边的筐沿,一边询问:“李兄不好奇?”

    “自然不好奇。”

    女帝只是坦然道:“太子想做什么事,自然有这件事的道理,为人臣子的,只管遵循便是。”

    萧砚复又失笑,在两个不良人赶来后,便松手将这筐鱼交给他们:“公羊左那厮不是自吹厨艺了得,让他处理了,取几壶酒来。”

    说罢,他自不需管兀自去准备的不良人,只是拍了拍手上的鱼腥气,一面道:“今送岐王归歧,也该有一份酒菜便是。方才所想,岐王送我佳人,我也该送岐王些东西,却是忘了身上许久都不带钱财了。”

    女帝一愣,而后笑声而已:“太子确乃妙人。”

    “休要再提这二字。”

    萧砚想了想,却是又走到鱼幼姝身侧,笑问道:“鱼娘子可已作好?”

    后者稍有些惭愧,“恰才完成大略……”

    “妾身这副已然差不多了。”旁边妙成天笑着取下那画卷。

    此时,女帝已然走了过来,却见萧砚几乎不辍,走上前去,忽然在旁边设好的小案上提起笔来。

    妙成天怔了怔,姬如雪却已会意,轻轻取下那画卷,施展铺于案上。

    萧砚虚眸一看,正见这墨迹还未彻底干涸的画卷上,金水河飘渺,旭日初升,木亭内,两道身影正面旭日,尤只是作出交谈姿态。

    远处留白极多,与这一方木亭,与这两道渺小的人影相映成趣,却又格外显得那一抹半掩在天际线下的旭日似乎正正映在木亭上,极有悦目之感。

    他便一笑,提笔而起,然后在边角的留白处,用自己前世习惯的瘦金体,慢慢写上了几行字。

    正是: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谈笑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而后,他便提笔落名。

    所谓:兖州,李九。

    “岐王馈赠,临别之际,无以回报,我便只好赠岐王一首词,以作回礼。”

    一时之下,女帝唯有怔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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