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霭霭,浮云蔽日。

    官道旁成片的杨树蓊蓊郁郁,在空中摇曳着身姿。夏风袭来,树叶哗哗仿佛树叶与风在拍掌而笑。

    蝉鸣与树叶惊醒了正在树下茶水摊打盹儿的老黄狗,它抖了抖身上的皮毛翻了个身,似乎是受不了夏日暑热懒怠地伸着舌头。

    摊主抬头看了看天气,对着官道另一侧的两人喊道:“嘿,不如来老头子这摊子坐会子吧,你们已经从清晨站到这会子了,这眼瞅着就要落雨了。”

    牧平也收回眺望的目光对摊主浅笑道:“多谢老人家好意,我们等的人就要到了。”

    薛容玦和牧平也二人一身缟素在驿站前的空旷的官道上,等待着远方归人。

    积云越来越厚,远处终于传来了哒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他们的视线内。

    牧平也小心地看了一眼薛容玦,出乎他意料的是,她面上并没有太多悲伤,甚至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此刻的情绪。

    凌云打马来到薛容玦面前,下马后红着眼抱拳道:“郡主,将军和表少爷的……遗体……已带回。”

    薛容玦扶起凌云道:“辛苦凌叔了,不知阿兄一路可还顺利?”

    凌云点点头,安慰道:“郡主放心,小将军已平安到军中。”

    牧平也同样随薛容玦拱手向凌云行了一礼,凌云连忙摆手道不敢当。

    牧平也却道:“应当的,只是还有一事需问凌叔,如今军中情况如何?”

    凌云闻言肃容对二人道:“郡主、小牧大人放心,军中目前由陈副将和吴副将统领,此二人都随大将军一路打出来的,他们二位一定会对小将军言听计从的。”

    牧平也却担忧道:“这是自然,只是……军中不比他处,军功才是最有力的存在。只有他们二人的支持远远不够,还需要薛兄得到士兵们的支持,不知薛兄可否能统御好军队。”

    凌云闻言却笑道:“小牧大人放心,小将军自小跟着大将军身边长大,虽后来并未从军但自小也是在军队里打着滚儿长大的,在下相信小将军必定会不负大将军之期望的。”

    薛容玦沉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的担忧还是分毫不少。

    远处的队伍终于行到眼前了,她忽然失去了上前查看的勇气,只是拉了拉牧平也的衣袖,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既然到了,那我们带他们回家吧。”

    牧平也反手将她的手包在手心试图给她一些力量,温柔地道:“我们一起回家。”

    -

    因着担心遗体在路上损坏,每到一处驿站便要换冰块,路上也不敢过于颠簸。即便这样,昼夜不歇一路上也用了将近二十日才回到京都。

    薛容玦和牧平也骑马并行在队伍最前方,她遥遥便望见许多人一袭缟素等在城门外,周韫、陈昔、周俞宁……

    她忽然觉得自己强撑着的情绪塌了一块。

    滔滔情绪顺流而下将她淹没,她跪在母亲和舅母面前,哽咽道:“阿娘…舅母…女儿将阿爹和表兄……带回来了……”

    周韫和陈昔二人红着眼扶起她,将她揽入怀中:“好孩子,我们一起带他们回家。”

    家中的灵堂一应已经布置好了,只是周韫、陈昔和薛容玦在进入薛府时看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乐阳大长公主和周昌源。

    周韫这些日子没有流过一滴泪,可一看到他们仿佛多日以来的情绪有了出口喷泻而出。

    她扑到父母怀中痛哭,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无忧少女年岁,无论在外受了什么委屈都可以在父母怀中大哭一场。

    陈昔也一下红了眼眶,大长公主将她和女儿揽在怀中,面容满是哀伤与悲痛。

    周俞宁走到薛容玦身边拉起薛容玦的手,声音不复以往稚嫩:“表姐,是不是以后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再也见不到大哥了。”

    薛容玦似乎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红着眼睛看向牧平也。

    牧平也叹了口气,拍了拍周俞宁的脑袋:“怎么会呢?大哥永远都会陪着你的。”

    周俞宁低下了头,声音有些闷闷的:“大哥说回来陪我一起去后山采花的,大哥食言了。”

    薛容玦俯下身将周俞宁揽在怀中,温柔又悲悯地道:“还有表姐和阿琮表兄呢,我们都会陪着阿宁的。”

    大长公主安抚了一会周韫和陈昔的情绪,拍了拍二人道:“好了,既然遗体已经回来了该办的就安排下去,明日便会有人来吊唁了。”

    她看了一眼牧平也又对薛容玦道:“你们夫妇二人辛苦了,快去歇会,明日可有得忙。”

    薛容玦点点头,对大长公主和周老爷子道:“辛苦外祖父和外祖母了。”

    牧平也向两位老人认真行了一礼。

    他们二人大量了一番牧平也却什么也没有说。

    大长公主和周老爷子的到来似乎是定心剂,让所有茫然无序的情绪都有了出口,一切混乱不堪都变得井井有条。

    薛容玦看着大长公主和周老爷子的背影,心中十分难受。

    因为周铎之死,一家人远行到大长公主的封地,十几年来未曾再踏入京都一步。

    如今重返京都仿佛历史的重演,孙子与他的父亲一样死于战场。

    不过半年未见,两位老人家华发遍生不见乌发,背影也佝偻了一些,却仍要强撑着不能倒下。

    岁月对他们多么残忍,令他们尝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

    若是神佛有眼,余生可否善待他们?

    -

    今夜亦是没有繁星的一夜,夜空漆黑无边,月亮被深埋其中。

    风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要去往何处,始终无休无止地吹着。

    牧平也感受到怀中人不安地动了动,他轻轻地拍着她安抚就像她曾经安抚他一般。

    “唔……”

    牧平也轻声道:“醒了吗?”

    薛容玦的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嗯……什么时辰了?”

    牧平也看了一眼漆黑的窗外,估摸着道:“大约亥初了。”

    薛容玦看着他,惊道:“我竟睡了这么久,你怎么不叫醒我?”

    她说着连忙起身,唤婢女进来点灯更衣。

    牧平也坐在床边看着她忙碌。

    在她一切收拾得当准备前往正厅时,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近日都没有休息好,我想让你多休息会。”

    薛容玦转身投入他的怀抱,道:“若是没有你,我真不知这几日该如何过。”

    牧平也怜惜地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吻:“去吧,周老将军寻我去书房商议些事。”

    大厅内。

    入目所及遍是雪白。

    明明橙红的烛光在厅内明明灭灭地随风闪烁着,可是她眼中只有苍凉。

    祭台上的牌位前燃着两支白烛,她先上前为二人上了三炷香。烟雾缭绕间,她甚至有些看不清牌位上的字迹。

    周韫和陈昔正在为薛勖霖和周俞安整理遗容。

    周韫的情绪已经平稳许多了,薛容玦站在她身边为她打下手。

    薛勖霖的面容上有些小伤口,周韫的动作小心翼翼的,仿佛在照顾一件珍贵的绝世宝物。

    一旁的陈昔为周俞安整理遗容,周俞宁就坐在一旁直勾勾地看着周俞安。

    “阿娘,大哥会不会只是睡着了?大哥平日里睡着了就是这样的。”周俞宁的声音不再稚嫩的声音充满了少年的纯真。

    陈昔原本已经平复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她深吸口气对周韫道:“我出去一下,麻烦你看顾一下阿宁。”

    不待周韫回应她已匆匆离去,周俞宁茫然地看着母亲颤抖的背影,又看向薛容玦话语间有些怯怯的:“表姐,阿宁是不是说错话了。”

    薛容玦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脑袋,温柔道:“阿宁没有说错,大哥只是睡着了。”

    周俞宁有些期待地看着她:“那大哥什么时候会醒来呢?”

    薛容玦又涌上了泪意,含着泪光对他说:“表姐也不知道,不过表姐知道如果阿宁乖的话,阿宁睡着后就会见到大哥的。”

    周韫看着他们姐弟二人心中酸涩不已,转头让下人拿来干净衣裳准备为他们换上,正褪去旧衣时她“咦”了一声:“这是何处来的平安符?”

    薛容玦闻声探头看了看,声音哽咽:“是我送父亲的……看来没有用。”

    周俞宁探头看了一眼,对薛容玦道:“表姐,大哥身上也有一个。”

    薛容玦拿过薛勖霖那枚染血的平安符,又让周俞宁将周俞安身上已经破裂的平安符拿来,她将两枚平安符分别放在两个香囊内又分别放在了棺木之中。

    突然,周俞宁似乎看到了什么,指着周俞安道:“姑母、表姐,大哥两只手中似乎攥着东西。”

    二人闻声前来,似乎是有些什么东西攥在手里。周韫让两名小厮小心地掰开了周俞安的两只手。

    一只手中攥着的是当日薛容玦送他的嘉兰络,上面遍布着干涸的血迹。

    另一只手中攥着的是一枚玉佩。

    周韫看到小厮从他手中拿出这枚玉佩时轻呼一声。

    陈昔方从门外走进来便看到了这枚玉佩,她快步走进来,从小厮手中抓过玉佩仔细地看了又看。

    她红着眼眶和周韫对视,二人齐齐落下泪来。

    周俞宁和薛容玦不明白地看着二人,还是周俞宁开口问道:“阿娘?我怎么没见过大哥的这枚玉佩啊?”

    陈昔还未开口,泪便落了下来:“……因为这不是俞安的玉佩,这是……阿爹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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