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予太会用不经意的口吻说一些在别人听来特别重要的话,在这点上,漆许竟然猜不到这话是几分真几分假。

    但她思考问题习惯性地先从反面思考。或许只是因为钱对宋予来说确实微不足道,所以他可以随意地说出几个用钱就可以解决的承诺。乍一听来会很感动,但等这种承诺成为惯常,对应地,对宋予来说只是一个数字,可以解决很多问题的数字而已。自然而言地,就不再珍贵。

    漆许厌弃这样的想法,可就是控制不住。

    唇边出现一只手,两指夹着一颗糖。

    漆许低头,吃进嘴里。

    上海的夏天瞬息万变,天色暗沉下来,飘起了雨。路面渐渐染成深色,有的行人停下脚步拿出包里的雨伞,也有人依旧从容地慢着脚步。她开车的时候喜欢观察行人,这样就会感觉自己有很多人陪着。

    漆许与爆料人约在了对方楼下的咖啡厅见面,她交给爆料人一段视频,“我来不是劝你删掉微博,而是表明我的态度,这段视频就是我的态度,dylan已经进医院了。不管怎样,你是因为我工作室的人才遭遇这样的事情,我的建议是直接报警,我保证我们所有人都会配合调查。”

    张筱梦看完视频后,却浮现出一抹笑,“在你之前有已经两个人找过我了,一个说让我报警,一个说可以给我很多钱让我发一条替你们工作室澄清的微博,我刚开始还以为是你。”

    漆许错愕,问她:“那你有问对方名字吗?”

    “他没告诉我名字,但我拒绝了,我已经决定报警,我只相信法律,想等调查结果下来再做决定。”张筱梦说得坚定,而后话锋一转,“漆小姐,很感谢你。我并不怪你,你和dylan只是雇佣关系并不了解他的为人。他做出这样的事,与你本人无关,你不需要向我道歉。视频我看到了,但我只能说我看到了。”

    漆许点头,“理解,不管你接不接受,我还是要向你道歉。对于dylan的个人作风问题,我后来调查过,只是时间点来不及。而且,我在这件事上确实疏忽了,是我的错。”

    张筱梦不想听这些话,一点意义都没有。但是她又能看到漆许的诚意,所以漆许约她出来她才应了。

    dylan并没有对她有过分实质性的性骚扰行为,目前掌握的证据实则并不能给他应有的法律惩罚。所以她需要其他帮助,而可以给她最大帮助的也只有漆许。

    张筱梦喝了一小口咖啡,干涩的唇红润许多,“漆小姐,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漆许没说话,等待着。

    张筱梦问道:“如果我没有在网上曝光而是先把证据交给你,你是会捂住我的嘴还是站在我这边呢?”

    漆许看着对方的眼,犹记得和张筱梦第一次见面她穿着超短裙,腿细白又长,直发垂在腰后极具氛围感。而现在在这个三伏天里却穿着简单朴素的长衣长裤,好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

    愧疚感又袭上来,此刻漆许觉得自己在某一程度上算是帮凶,没有预防,没有制止的帮凶。

    从今天见面起,张筱梦的眼神都特别冷漠,防备着她。而现在,这双眸子里却多了几分期待。

    漆许放下咖啡杯,抬眼,反问过去:“我有什么理由不站在你这边呢?”

    张筱梦满意地笑了,在与季云驰的电话里,对方说她可以相信漆许。截止目前为止,漆许的诚恳态度确实表明她可以被信任。

    她的试探,可以结束了。

    张筱梦说:“那可以将你的道歉转为帮我一个忙吗?”

    “可以,你说。”

    “将你调查到的信息曝光出去,并且转交给警方。”

    漆许没什么犹豫,就算张筱梦不说,她也打算这么做。

    如漆许所想,这场谈话很顺利,也很快结束。她并没有跟张筱梦做交易,只是来道歉的,仅此而已。但如果张筱梦自愿做些什么,这是后话。

    至于出于维护工作室的层面,她需要找个第三方账号将她打dylan的视频曝光出去。进不进局子另说,但一定要将dylan与工作室划清关系。

    她打dylan,就这两个目的。要再说一点,就是她自己也看dylan不爽很久了。在她地盘搞事,她会让对方死的明白。

    谈话结束前,漆许要了张筱梦口中另一个跟她联系的人的电话。

    漆许边往外走边在电话栏输入号码,当匹配出李暮云名字的时候,漆许停住脚步。

    她的脑子一时宕机,没反应过来李暮云为什么要掺和进来。

    正欲拨过去,她突然又想到还在车里坐着的人。

    漆许退出电话界面,站在马路的一边看向自己的车。

    宋予正闭眼养神,安静无害的样子让漆许意识到自己是否忽视了一些东西。她不知道忽视了什么,但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很奇怪,当她察觉到细枝末节的不正常的时候,这种不正常就会被无限放大,心里随之漫延而来的是猜忌。

    回到车里,漆许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宋予皱着眉,问她是不是谈得不顺利。

    漆许摇头,说:“很顺利,但今天事情太多,有些累。”

    宋予摸了摸漆许的脸,想抱她,却被推开,“怎么了?”

    漆许缓缓吐出口中的烟圈。

    纠结。

    现状,她不想打破。

    “你到底怎么了?”宋予又问了一声。

    漆许转头,直视着宋予的眼睛,问他:“你让李暮云联系了张筱梦?”

    宋予表情轻松,“就是想帮你解决这个事情。”

    “所以你觉得钱能解决这事?”

    在漆许问出这句话之后,宋予才意识到不对,他坐直了些,向她解释,“我没有觉得钱能解决,只是想用最简单的方式快速解决复杂的问题,让工作室的损失最小。”

    “所以呢,你觉得钱能解决所有事?对你来说钱是不是最不用担心的问题?”

    “我并没有强迫张筱梦不是吗,选择权还是在她手里。不管她想通过什么途径维护自身权益,我都只想这件事尽快解决。现在网上舆论这么大,你觉得你的工作室还能开得下去吗?”

    “我问你,钱是不是对你来说毫无意义。”漆许指尖的烟还在燃着,她知道自己执着于这个问题很幼稚。

    “我不太懂你为什么要这样问。”宋予表情也严肃了起来,他不理解为什么漆许在知道他想用钱摆平这件事的时候会生气。他想的是,就算漆许知道,也应该开心才对。

    宋予盯了漆许一会儿,不想她生气,也不想吵架,“那我道歉,我现在深刻意识到自己处理这件事的方式有问题。下次就知道了,不会擅作主张做决定的,我会先问你。你别跟我吵架,我们不要吵架。”

    宋予的语气弱下去太多,他甚至故意用一种讨好的口吻跟她说话。

    但漆许却越感烦闷,宋予的先低头让她并不好受。她最烦的不是宋予该不该自作主张联系张筱梦,而是很细节的情愫。

    她自己都说不清,那又要该怎么和宋予解释呢。他能懂吗,就算他可以懂那她又能说出来吗。

    一旦捅破她就彻底落于下风了,一旦下乘就必输。她都输过一次了,不甘心再输。

    宋予吐掉嘴里已经没有一点甜味的口香糖,他沉默着,看着漆许抽出第二根烟。等烟尾燃到一半,他还是决定跟漆许说明白。他怕事情一憋,越憋越坏。他的本意是好的,只是方式没如漆许的意。

    “先说好,不吵架,我们心平气和地交流。”

    漆许点点烟灰,拍了下裤腿,没说话。

    “首先我没觉得让爆料人发一条澄清工作室的微博有什么错,已经发生的事也改变不了,不如这就这笔钱当作补偿。关键在于解决问题,如何让dylan受到惩罚。我给她的不只是钱,还可以帮她找律师。其二,我不知道跟这件事跟季云驰有没有关系,但他在第一时间赶来找你,我也能猜到些什么,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反正对你而言,他比我重要要的多得多。其三,我是真不知道你刚才的问题是什么意思,如果你觉得我做得不对直接告诉我,你教我怎么做。你可以冲我发脾气,但发完脾气我们好好解决问题,别吵。”

    宋予说了这么多,句句条理清晰。在这刻,他的镇定如果划去年龄这个选项,显然是比漆许成熟。

    漆许静静听着,烟抽了一口又一口。

    宋予伸出一只手,平摊在漆许的面前,“如果你现在跟我牵手,就当我们和好了。”

    漆许低头,出神地盯着手面上的茧。没有把自己的手放上去,而是将夹着烟在上面点灰。她特意抬了些高度,让烟灰到他手上时已经冷却。

    宋予拢了拢手指,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在烟灰上捻了一下。停顿,趁着漆许愣神的间隙飞快地在她鼻尖点了一下。

    漆许后知后觉地摸上自己的鼻子。

    两人就那么对看很久,突然地,双方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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