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绪此刻无比希望自己眼睛能看得见,他想与容清樾对望。眼睛是一个人最难隐藏情绪的地方,唯有看着她的眼,他才能肯定地打翻自己内心中那一半的惧怕。

    他怕容清樾想让他成为鹰,让他巡视天空,成为鹰爪为她做事。

    这样一来,他终归不能纯粹的去看待她。

    容清樾背靠椅背,静静等待他的回答,隔了些许时候,清风如许的嗓音落在耳边:“殿下不必回答,殿下的想法,我心中已有答案。”

    闻言她挑眉看过去。

    那日他会问出那个问题,表明他内心是想过她送他鹰面是别有深意,今日却换了想法。

    他继续说:“殿下当时,只是觉得鹰面给我会很合适,对吗?”

    他嘴角含笑坐在那儿。

    他曾经觉得容清樾这个人很复杂他看不透,现在却简单得过分。

    早晴后不过一个时辰,变了天,灰云乌压压地扑来,带一股凉风,容清樾越过桌案去关了一扇直吹的门,回身视线落在李绪身上。

    在公主府养了近两月,李绪瘦骨嶙峋的身子此时长出了血肉,看着精气神更好。

    他今年十九,还有几月才及冠,比她小了五岁余。

    刚把他从小六手里救回来,浑身是刺,是个体格看着像个大人心智却如小孩只会胡乱言语带刺攻击的小孩。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像是忽然多了十几年的阅历,成熟起来。又或许他带刺的皮面下,这个成熟的人才是真正的他。

    思及这里,容清樾无声笑了笑自己。

    也是,南启皇宫比她北晋还要昏暗,暗桩将李绪在南启近几年的情况整理送来,他在南启皇宫过得日子堪称地狱,兄弟姊妹无止境欺压,母亲的不作为,他想要活下去,怎么可能只会竖起毫无作用让人一眼看到弱处的刺。

    “是啊,那面具你戴上确实好看。”容清樾看见他手搭了下腹部,猜想梁郝去时太早,他还未用多少早膳,端了一盘零嘴的糕点走过去放他手边,“李绪,我若是我得到的消息无误,再过两月,你便二十了?”

    装糕点的盘沿离他很近,冰凉的触感,他手指搭上糕点软糯的质地。

    李绪有问有答:“嗯。”

    “马上就要及冠了呢……”容清樾低声呢喃,忽而转了个音调,问他,“这次刺杀,你有什么看法?”

    这才是今天她让他过来的正事。

    他的看法——

    以这次刺杀可直观看到,南启的皇位争夺已有苗头,他那几位皇兄的品性,他们要夺得皇位必然不会留下任何一个兄弟。

    他是南启众多皇子中最弱的一个,母家没有背景,身残体弱最好拿捏。他身死北晋,能给登基的任何一位兄弟带来偌大好处,既能减轻障碍又为日后攻伐北晋找到借口。

    “我的几位兄长年纪较长,个个身份尊贵,在我离开南启之前,他们已经开始暗自整顿皇室子弟。”南启皇室的混乱,可不是从他成为质子开始,很早便埋了祸患。而他只是庞大隐形棋盘旁棋奁中一颗无用棋,可以落下也可不落,可杀也可不必杀,所以高如惟才会放心让他成为质子,“我背后无依无靠,孑然一身,杀我只是大皇兄的人刚巧挑到了机会,挑不到也无碍,南启的皇位最终只会在他和四皇兄手里决出。我在北晋不死,他们登基也会找机会接我回去,如水里的鱼亲自跃进捕鱼人的网兜里,生死不得。”

    他是真正身在南启局中的人,比她看得更清楚。

    容清樾倚着关了半扇的门,余光瞥见不远处墙角露出半边的身影,微微侧头示意候在另一头的梁郝过去。

    不知茗生是害怕她会把李绪吃了,还是因为什么呢?从压质司把人捞出来,总要紧紧跟着,又或是……盯着李绪呢?

    “你甘心吗?”

    容清樾问他。

    李绪手里捏着的软糕一直不曾放近嘴里,他答道:“我是一枚棋子,可棋子不一定非得落在棋盘上。执棋人失手,棋子便会落在棋盘之外,就如前夜,殿下算好了一切,不也出现了意外么?”

    容清樾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后散去,嘴角挂上一抹欣赏的笑意。

    要不说他聪明呢。

    “不过即使有意外,殿下仍旧将自己要办的事办了,着实让李绪佩服。”

    前夜出门,她第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去气一气与她有嫌隙的蒋国公世子夫妇;第二个目的则是为了当夜当值的费义,没有得到消息刺杀他的南启刺客,她应该也准备了其他人手,同样给费义扣上一顶玩忽职守的帽子;最后一个目的,才是带他出去走走。所以当时他有犹豫,她也不强求,他在她要做的事情里无足轻重。

    容清樾哑然片刻,温吞说道:“我带你出去的心是真。”

    费义是一个突然而来的计划,邀请李绪那日,她真就只是想着去过瑜常的婚宴,就带着他去朝阳大街,后来他没有给出答复,又正巧费义在那日当值,就那么安排下去。谁知会在临走前看到他等在门外。

    李绪哪里管她真不真心,心底无声自嘲,面上却平静无波。

    ***

    云都城郊练兵校场。

    从前云都城军担的是护卫皇城的职责,有皇帝发话,云都城军的校场极为宽广,现在虽收回分给其他军队了一些,依然还是最大的练兵地。

    安让抱臂站边上,落于萧烨白的身后,主仆二人冷眼看着场地中兵士间的摩拳擦掌。

    看了会儿,场地里的比试就快到尾声,胜负在谁毫无悬念。

    “难怪公主殿下从那千百人的名册里挑了这费义,确实是个好苗子。”

    之前安让不明白,费义同其他被家族塞进巡逻军混吃等死的人有何不同,偏偏在为世子思虑云都城军里可用的人时,第一个便挑了费义。

    现今倒是看明白了其中一点东西,费义并非他表面上看的只会玩忽职守的花架子,内里实际隐藏颇多。一身功夫打遍教场几乎百分百胜出,仅略微逊色他;一张巧嘴说遍城军里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将士,为世子笼络人心。

    萧烨白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落地看着费义,他每一次赢下比试都要向自己望来,似一只为主人捕猎的犬,猎到食物摇尾要赏。

    费义是云都九世家费家的旁支子弟,旁的不能再旁,几乎只有一个姓沾得上关系。也因为与费家本家亲缘浅淡,虽有巧嘴一张,却也只在年及二八时才谋得一官半职,还不是什么有实权的职位。

    “他纵是好苗子,也是世家的走狗。”萧烨白耳旁是师姐坐于书案前,在名册上圈出费义的名字时与他说的话。

    容清樾能看到,他也根长在军营里,知道这话里的东西。

    即使只是世家旁支的子嗣,也会带有世家血脉里的高傲自私,何况这是个没在世家捞到好处的东西,他会想要往上爬,往后只要谁能给他想要的,他就是谁的狗。

    费义是他用一夜长跪加他母亲救治的银子,以恩情笼络过来的人,不曾有过威慑,长久往后不是办法。

    “安让,城军里有个青营骑兵里活下来的将,你去给我找来。”

    “是。”

    安让前脚走了,后脚一个下面看门的人小跑过来,立在他面前:“督军,您府上的周管家来找了好几次,说有急事见您。”

    周管家向来稳重,知他艰难,鲜少会亲自找到校场来。

    萧烨白颔首以示知道,让还在比试的人散去自由习训,扭头向校场外走去。

    手臂粗树桩子绑成的栅栏外,周管家悠悠来回踱步,不像守门人说的‘有急事’。

    听到脚步,周管家抬头就与自家世子眼睛对上,他家世子眼里多是不满。

    “什么事?”

    周管家是陪他来云都的长辈,往常萧烨白不会用这么生硬的语气问周管家,唯今日他本无事,却以急事叫他,让人恼了些。

    周管家赔笑道:“世子莫气,确实是有急事见您。安让不是说您入都前曾救了个姑娘,这几日这姑娘日日来门外,说有祖母给的坠子在那日落下了,想问问世子有没有捡到,顺便感谢世子救命之恩。您看今日?”

    萧烨白花名在外,及冠礼都过了身边还没个定下的人,周管家也算他半个老父亲,得知有姑娘找他,心里头那个激动啊!谁知这混小子,手里头捏着城军督军这个空架子,整日整日不着家,急得他亲自找了过来。

    祖母给的坠子落下了?这么贵重的东西,隔了两三月才发现不见了。

    鬼话连篇,只有周管家会听信。

    宋时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时隔这么久,终于想起来展示给他看了?

    萧烨白招呼人给自己牵马来,抬腿上马时才与周管家说:“周叔,那是宋致的嫡女。”

    “啊?”周管家一时接受无能,两匹马载着人跑出去几里地,才讪讪说:“可惜了。”

    丞相与玄关侯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他始终是让世子被拘在这云都的始作俑者,周管家再怎么欣喜有姑娘看上自家世子,也不会这么不清醒,让有恩怨的世家女与世子结亲,那是孽缘。

    ***

    驱马赶回城里,玄关侯在都城里的府邸门衙恢弘,门前不见佳人等候。

    萧烨白下马,小厮上前牵过马绳,周管家在身后解释:“暑后烈日照人,宋家小姐娇嫩,我便请人去大堂等候了。”

    对娇人,皆有怜爱心,萧烨白不多说什么,点头颔首。

    进了大堂,堂内佳人起身向他望来,珠钗叮咛,一身浅紫色衣裙,衬得人如一块美玉般。

    可萧烨白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伸手从怀里掏出找安让拿来的玉佩,嗓音冷淡:“这是宋小姐遗落在我近卫身上的东西,宋小姐收好,下一次再找不着可就与我萧某无关了。”

    一句话把宋时雨主仆的礼数噎在喉咙里,她身后的侍女气不过就要指责,被她压了回去。

    宋时雨自当没有听懂他话里的嘲讽,顺手接过她故意放在萧烨白这里的玉佩,莞尔一笑说:“多谢萧世子替我收着,时雨还以为不见了,急得找了好些天。”

    “那可更得收好,毕竟是宋小姐祖母留给你的东西,你说是吧?”萧烨白皮笑肉不笑的,“玉佩宋小姐已拿到,若没什么事,就请回吧。”

    他侧身朝门外伸手,倒是有礼得很。

    “不急,不急,我与兮冉一路走过来,可否在侯府讨一杯水喝?”

    萧烨白不曾想到,这个女人脸皮这么厚,皱着眉正要说:“丞相府与侯府不过……”

    周管家冷不丁出声:“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宋小姐喝茶还是冰饮?”

    萧烨白扭头瞪他,这人先前还说‘可惜了’,现在又献殷勤。

    “一杯淡茶就好,麻烦了。”宋时雨温和有礼的朝周管家应道,随后对萧烨白说:“萧世子,我今日来,除了要回玉佩,更重要的是为了报答你那日的救命之恩。”

    萧烨白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要怎么报答?”

    宋时雨脸不红心不跳,坦坦荡荡的说:

    “以身相许。”

    别说,整个大堂除了她自己,所有人的脸都呈现空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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