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祠堂中有个思过堂,说白了就是个没有窗户的黑屋,进去后不知日月更替,不知时间几何,只有个香案供桌,与几本佛经罢了,一日三餐都是小厮送的斋饭。

    “爹爹,您又把小槿关思过堂了?”今日下学后穆清文留下与夫子辩论用人之道,等她听到消息后,已然半夜。

    “是。”吕氏手持佛珠,闭目诵经。

    “那种地方,小槿一个男子,如何去得,爹爹消气了便放他出来吧。”穆清文作为嫡长女,对她下面的几个弟弟都给予了相同的关爱,穆槿自然也不落下。

    “文儿,你不必为他说情,我都是为了你和雁儿着想啊,况且他身长妖纹,还不知是福是祸,我穆家如今正值鼎盛,千万双眼睛盯着,不敢不防。”

    穆氏穆程安这一房最是独大,吕氏说的不错,站的越高,内忧外患也越多,一旦出了差错,纷扰必会蜂拥而至。

    穆清文见劝不动父亲,只得修书给母亲,盼她早日归家。

    甚少有人被罚入思过堂,以至于这间暗室内已经积下厚厚的灰尘,只有香案还算整洁。

    穆槿被小厮开门时扬起的落灰呛的一阵咳嗽,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之前穆雁贪玩,最后也都是他扛下了一切,替穆雁来这受罚,只是以往不过是跪上几个时辰,便已觉得寒气逼人,沉闷难耐,可这次,小厮已经送来了第四次斋饭。

    透过小厮身后渗出的光亮,穆槿大概猜测,这又是一日清晨。

    穆槿从蒲团上瑟缩起身,他身上穿的还是此前落水后未曾换下的湿衣,如今半干未干的混着空气中的灰尘,透着一股阴湿霉味。

    “谢谢。”穆槿对着小厮福了福身,明知他不会与自己说话,却还是不由得问他。

    “母亲可回家了?”

    换来的又是小厮关门落锁的声音。

    烛火摇曳,映照出菩萨慈祥悲悯的面容。

    “您解八难,度群生,大悲悯。”穆槿重新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如今却与我同困这四方天地,可否让我插个队,先度化我一人。”

    穆槿落水时生死一瞬,墨螭在这最终关头终于找到了老友心尖上的人,顾不得其他,奋力给了穆槿最后一丝灵力,也使得墨螭的最后一丝游魂此刻碎的厉害。

    虽然是附在穆槿身上,可他吸食得其实是第五霄当初寄养在穆槿身上的那一魄上所蕴含的浓郁灵力,只是进展缓慢,无法控制好魂纹,害得穆槿平白受了冤屈,却无能为力。

    还好,第五霄的那一魄虽然不能左右生死,却能保他在这极端的环境下活下去。

    穆府内,穆程安风尘仆仆赶回家中,还未换衣,穆雁已经跟着到了门口,他穿着翠绿的衣衫,加上与吕氏相似的面容,显得灿烂明媚。

    “娘亲可算回来了,此去珣州可有带新鲜玩意回来?”

    穆程安对待这个她乖巧懂事的嫡子多少有些偏爱,每次出门都会给他带些小玩意哄他开心,这是其他孩子不曾有过的。

    这次收到穆清文的书信,信中只略略提了一下穆槿被罚入思过堂的事,但她以往书信中并不会提到这些,想来是惹了大祸,所以穆程安快马加鞭提早赶了回来。

    “自然带了,我先一步回来,等车队回来,就差人给你送去。”穆程安摸了一下爱子的脑袋,去了内室换衣,隔着门询问穆雁。

    “穆槿又做了何事,惹你爹爹这么生气?”

    穆雁听她提到了穆槿的事,眼中露出了恨意,因为上次的事,他的曲姐姐对他冷淡了许多,这一切都是穆槿这个贱人造成的,这一切的屈辱一定要加倍从他身上讨回来。

    “母亲提这个妖人作甚,爹爹被他吓坏了,都梦魇了好几日了。”

    “不可胡说。”穆程安变了脸色,呵斥了一声。

    经商之人最在意神佛妖鬼这一套,无论是谁,都不能诳言。

    “母亲明鉴,雁儿不敢胡说,个中缘由,您等下与爹爹去祠堂进香时,看他一眼便知。”

    自从进了思过堂,穆槿只能依靠小厮送餐的次数估算日子,如今算算,已经过了一月有余。

    虽然在里面过得艰难,但是母亲一日未来,他便还有一日的期冀。

    除了爹爹,这个家里也只有母亲给了他仅有的几分亲情暖意,可他也清楚,母亲给他的温暖是建立在他出生时的异兆上的,如果没有那遍开的木槿花,他也不过一个可有可无的良侍生的庶子罢了,但那样他会不会就能被养在爹爹身边,而不是在主夫手下谨小慎微的活着了。

    思虑中,笔尖的一滴墨染脏了刚抄写好的经文,他回神将这张纸折了起来,重头抄写起来。

    可惜这世界没有如果,只有因果。

    厚重的门再一次被打开,穆槿看了看身边刚吃完的饭菜,心想今日为何时间过得如此快,下一餐都已经送了来。

    他放下笔,打算起身与小厮说句话,这是他每天仅有的能说话的机会,他异常的珍惜。

    “今日送的勤了,可是家里有宴?”他笑意盈盈的看向门口,不想让人看出他的脆弱和狼狈。

    可门口此刻站的人令他脸上强撑出的笑意僵了片刻。

    穆程安的站在思过堂的门口,里面冲出的巨大霉味让一旁的吕氏忍不住掩住口鼻呛咳了起来,就算是穆程安,看到里面的环境也微不可见的皱了眉头。

    “母亲!”见到穆程安,仿佛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穆槿脸上的笑意渐渐放大,他想快速的走到门口,却又生生的止住了步伐,敛了笑意,攥着已经看不到本色的衣裙,垂下了眉眼,眼中已然裹着泪水。

    穆程安把他的神色看在眼里,她的这个儿子,自小都是这么的胆小软弱,同样是养在主夫身边的,穆雁看着就更加伶俐讨喜一些。

    再透过屋外的光芒细看时,穆程安的眼神凌厉了许多,她明白了穆雁为何会说一眼便知的话来。

    穆槿极快的感受到了母亲的情绪变化,他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左脸。

    “母…母亲,孩儿不知为何得了这么个顽疾。”

    说话的时候,他心中疯狂的祈祷,祈祷这些天他抄写的这一百三十二篇佛经能佑他得到母亲的理解,从母亲的嘴里听到无碍的字眼。

    “妻主大人,求您垂怜一下槿儿吧!”祠堂外传来一阵的骚乱声,紧接着闯进了一个面容憔悴的男子。

    “槿儿是贱侍怀胎十月诞下的骨血,他不是妖儿啊,请您明鉴啊妻主大人。”

    穆槿望着闯入的身影,眼泪再也受不了控制,大颗的滚落下来,这个趴伏在地的男子,是他心头仅有的挂念。

    “爹爹……”

    他糯糯的出声,这也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人,他不愿意爹爹如此卑贱的跪在所有人的面前为他求情。

    他的爹爹也是富庶人家的公子,是清朗干净的月,却屡次为了他,跌下云端,明明已经是平夫,却老是自降身段为他谋求前路。

    “你身体底子薄,来这阴冷地容易着凉,还是快些回去吧,来人,将李氏送回去好生照顾着。”

    吕氏见李氏过来哭闹,生怕穆程安顾念旧情,忙吩咐自己的贴身侍人将人弄走。

    那侍人抬头看了看穆程安,想得到她的批复,就算是主夫的吩咐,但是家主在场,他也没胆量把平夫拖走。

    穆程安的眉头皱的更加的厉害,她思虑片刻,转身扶起了李氏。

    “书言你先回去休息,小槿的事我不会冤了他的,他也是我的孩儿。”

    对于穆程安,李书言不敢有忤逆,况且此时穆程安的语气并无震怒的感觉,只好匆匆看了一眼穆槿,退下了。

    李书言未出嫁前也是家中的庶子,所以他深知当庶子的难处,随着穆槿渐渐长大后,他发觉这孩子聪慧异常,不由担忧起来,得了机会就会教导穆槿,为人需藏拙,做事需谨慎。

    可也许就是太谨慎了,养成了如今这种不争不抢的性子,偏又被主夫盯上了,平白受辱。

    见爹爹走了,穆槿止住了眼泪,转而望向穆程安,他的母亲如今正值壮年,生意如日中天,之前从吕氏的话中就能听出,就算是将军府,也只能是将军府的嫡女才能配得上穆雁,又或许会往更高的枝头去做打算。

    如此望族中的小小庶子,到底能有几分重量呢?

    “小槿,府中最忌巫蛊妖鬼言论,若是有邪物作祟,也刚好借着祠堂中的神佛祖宗压一压,免得伤了你,待我找个道士看了风水,便让你出来。”

    穆程安的内心还是倒向了祖宗家业,不请道士来辨一辨她不得安心,谁都知道风水二字对商人来说有多重要。

    “儿子明白了。”

    穆槿闭了闭眼,朝着穆程安福了福身,乖巧的的回到了他的蒲团上,提笔誊抄起来。

    他理解母亲的顾虑,也打碎了心中最后的一丝期冀,这次就算是出了思过堂,未来的日子是何模样,他也看清了。

    穆程安看着微弱灯光里那瘦小单薄的身影,才发现,眼前这个孩子不过十岁而已,相比起十一岁的雁儿,他反而有哥哥般的成熟稳重。

    “还不给他换件衣服,这样成何体统。”

    许是良心发现,穆程安说完这话,才甩手离去。

    半夜,穆程安被吕氏的惊呼声吵醒。

    “妻主,自从小槿有了那妖纹,我便时常梦魇,觉得有妖物锁喉,好生可怖。”吕氏依偎在穆程安的怀中,泪水连连,好不柔弱。

    穆程安让侍人点起了烛台,看着眼前的结发之夫,结婚已有十多载,虽然谈不上爱,却也是过得相敬如宾,而他这个主夫当的也称职,后院家事处理的井井有条。

    “你得闲找个道士来家中吧,解一解你的梦魇,也替小槿看一看。”

    得了穆程安的首肯,吕氏动作飞快,第二日在家中搭设了祭台,第三日,沂城最有名的道士便被请到了家中,开坛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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