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京都边区的一处废宅中,一道红光与残破的木屋中闪出,瞬间将周围映成通红又急速消失,少年特有的嘹亮嗓音在里面极力地嘶吼着,回荡在寂静的上空,如野兽垂死挣扎,刺入耳膜中令人不禁震颤。

    宅中内部,满墙,包括天顶,全是耀着红光的黄符,它们连成一个巨大的透明墙,偶有鲜红在其中流淌,忽隐忽现的,勾勒出一朵诡魅的红花,透明墙内,有两个人,一男子直立,神情肃穆,目光如炬;另一人与之不过三步之远,衣着破烂,头发肮脏凌乱,一副乞讨者的装扮,他身躯瘦弱,跪在地上,拱起的背脊阵阵地颤抖,像是在强忍着急剧的痛苦——悲鸣的主人。

    “还不肯出来吗?”

    男子手指轻转,透明墙随着越缩越小,乞儿禁不住地抱头仰身,在一缕缕结块的头发下,他的眼睛瞪到极致,泛着一层淡青色的光。

    “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声音突破了少年能有的极限,变得扭曲,难以分辨,两道泪沿着乞儿的眼角滑落,没入耳后,再看一下,泪痕来自一张青色的虚面之上,隐约能看出是中年女子的面容,她的面孔时而如烟雾浮现,又时而隐没消失。

    “既已身亡,又何必执迷不悟。”字字嘶哑锥心,男子向前一步,目光柔和些许,“这个孩子与你无冤无仇,趁现在还来得及,收手吧。”

    “凭什么……我恨,我一定要……”青面浮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乞儿的身体不停地发抖,好像就像市集跛脚戏人手中的木偶,他张开嘴,却只有恶鬼发出了悲鸣。鸠占鹊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此刻,恶鬼承受另一份痛苦,无可奈何地看着从乞儿身上感到的鲜明触感逐渐模糊。

    “你是谁?”不同于阳光下的灼烈火烧的痛苦,缩小的透明墙于她就像一坛装满水的大缸,溺水似的四肢沉重,巨大的压力像一张厚重的被子紧紧地将她包裹其中,并且越来越紧,明明早没了身体,她却幻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纠结挤压的声响。

    另一面,她所附身的乞儿,无论是身体还是魂魄,都未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极阴之体的人身,不仅拥有鬼族之能,还能做鬼差都不做到的事情。”恶鬼半个身子被挤出乞儿身体,“你究竟是什么人!”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举起手,一道红手印忽地出现在恶鬼的脖颈,她顿感话被卡在喉中,那手隔着虚空钳住了她越拉越高,然后只听身下扑通一声,乞儿的身体倒在地上,双目紧闭。

    走到乞儿身边,男子确认了一下状态,“只是昏过去,问题不大。”毕竟自己被催着着急忙慌地赶过来,恶鬼刚附身没多久,他抬头看向恶鬼,“稍微等一下,过一会鬼差就会带你去地界。”

    听到“鬼差”二字,恶鬼情绪更加激动,“不,不可以,我还要报仇,我要找到我的女儿……”她疯狂扣挠着自己的脖子,每一下都划过红印,溢出青红两色的光点。点点荧光落在男子的眼中,他不由皱眉。

    “放开我!放开我!”十指完全扣进了脖子,恶鬼终于抓住了那红印。

    鬼差一旦出现,她毫无反抗之力,她必须在那出现之前逃出去!她一定要在那之前找到容身之处……

    青烟袅绕,丝丝婉转地从恶鬼的身上溢出,裂开的红印中也有青色飘散。在今日之前,这个恶鬼已然吞噬过几人的魂魄,实力绝非普通恶鬼可比,男子指尖颤抖,他挡在乞儿的身前,并在对方身上贴了一张黄符,“不要徒劳了,你绝对逃不出这间屋子!”无论她试图附身多少次,他都会把她重新拉出来。

    大盛的青光狰狞,恶鬼彻底抓碎了那钳制的红印,片片红块坠落,尚未落地就消散无影,而恶鬼的脖颈和手都化成烟雾。

    男子忙伸手进袖内,指尖刚触黄符,身体猛如坠冰僵硬,动弹不得。

    糟糕!

    没有错过这一瞬的停滞,恶鬼眼眉下弯,几乎与上扬的嘴角连在一起,她俯冲到男子眼前。不过一指距离,气息喷洒在脸上,男子觉得比冬风还要寒凉。

    “那就把你的身体交给我吧。”

    “……”

    下一刻,红光消失殆尽,破屋融入夜色静谧。

    一瞬、两瞬、三瞬……

    “哐啷!”惊雷骤响般,屋子的木窗炸裂,一道青影从木屑和尘土从飞逝而出。透过锅口大小的洞,屋内,男子双膝落地跪倒在地上,他一只手撑在身前,另一只手虚虚地抓着衣领,随着粗重的呼吸起伏,透明墙上的花纹出现在他的皮肤上,鲜亮的红色勾成的茎叶从脖颈伸出向上,最终在他脸上灿烂盛放,花朵花瓣细长,尾端卷曲,整整占据了半张面容。

    浑身湿冷,仿佛从冰河最深处走出来,过了好一会,他才恢复些许知觉,脸上的纹样也淡了下去。

    “阿阳,还好吗?”

    睁开眼,余光中出现一双虚幻的白色,向上还是凄惨的一片白,白衣、白帽,就连皮肤也是白得怪异,阿阳没有听见白衣男子进来的声音,他看对方开阔俊秀的眼眉,能看到他身后的土墙,“催我的时候这么急,自己怎么来得这么晚?”

    白衣男子的手上有一团鼓动的青雾,是刚才逃出去的那只恶鬼。

    “送上一个恶鬼时耽误了一下。”把恶鬼收进手中消失不见,白衣男子也坐了下来,半透明的身影像浮在地面上,“不过你的能力比一年前提高了许多。”

    同样的情况,一年前,阿阳还要多挣扎一会才能把恶鬼赶出来,“若无特殊情况,这人间中的恶鬼应是伤不到你了。”

    变换成盘腿坐更加舒服,阿阳摊开自己的手,活动了一下,张开握紧都很灵活自然。

    “怎么了?是被附身时又看到了什么吗?”

    阿阳反应过来,收起手摇头,“没什么特别的。”一个被巫师夺走了女儿的母亲,病死也未能再见女儿一面,连生死也不得而知。

    被附身的几瞬间,他看到了亲人生别的痛苦、苦寻无果的泪水、缠绵病榻的哀怨以及不舍昼夜的思念。

    十年前清醒之后,发现自己不仅没死,还拥有这种奇怪能力,只要被恶鬼附身,就能看到甚至感同身受对方所经历的过往,直到今日,他体会的苦情悲痛早就数不过来,虽这种事情不可能习惯,但也不会像刚开始时忍不住哭泣。

    白衣男子点点头,“既然没事,那就准备一下吧。”

    “干啥?”

    “下一个地点。”

    “下一个……恶鬼?”

    男子不可置否。

    阿阳长吸一气,干笑两声,“小白,尊敬的鬼差大人,现在外面天黑了,今日我也已经抓了三个恶鬼,就是赶车的千里马,也得停下来歇口气吧。”他伸出三根手指,甚至没有意识到把自己比成了马,“就算咱们有合作在前,你这完全是单方面的压榨,就是皇帝也没你这么使唤人的。”

    弯腰表示自己绝不轻易起身,阿阳单只手撑着大腿,掌根托起下巴,侧目勾起嘴角,想起第一次和对方见面的场景。

    正好是和今天差不多的情况,阻止恶鬼作乱的过程中让对方钻了空子,就在恶鬼准备逃跑之时,收到地界抓捕任务的小白恰好出现。

    一个有详细的情报却不便白日行动,一个试图阻止恶鬼恶行却始终不得章法,一人一鬼,一拍即合,小白负责提供恶鬼的相关情报利于快速锁定方位,他则负责筛选可疑之人,在成功控制之后再交给小白。刚开始时热血上头,连轴几夜不休直到累倒,问了毫无异状的小白才知,鬼族脱离□□的限制,便是常年不吃不睡,在生理上也不会有任何疲累,甚至不少鬼差都是连着工作数年不歇。

    自然,这听起来对他不怎么公平的合作中,除了抓捕恶鬼之外,还有牵扯些别的事情。

    “我倒是要问你,一年来我除了累倒的那一天外,无一日不是在抓恶鬼,可我要找的人却半点消息也没见你说过。”尽管碰不到,阿阳还是用手肘捅了捅对方,眼睛狡黠地眯了起来,“你该不会是光顾着喝酒见美人,就把这事忘了吧,小白,你抓了这么多恶鬼,在鬼差里应该名气不小吧。”

    他可是还听过,这地界和人间有多相像,鬼差休息之余能玩的东西可不少,况且以小白的长相,在地界应该挺受欢迎。

    “你连自己要找的是不是人都不知道,还好意思催我?”鬼差白翻一个白眼,和不翻时差别也不是很大,“一个白衣黑发的女子,不知样貌,不知姓名,不知身份,天上地下,神魔仙妖和人鬼,你是高看我还是小看这芸芸众生。”

    “而且假使我真把你要找的人带到你面前,你认得出来吗?就凭一个模糊的印象。”

    “我不知道。”

    隔了十年,却仿若昨日,也许是真的离死亡太近,连自己也觉得没有弥留的可能,而那抹白影,只短暂出现在痛苦间隙之中,就像飞鸟猝不及防地从眼前疾驰而过,随即就没入黑暗。之后他总是不确定自己是切实看到了,还是附身在自己恶鬼的幻觉,亦或者是自己的幻觉,可再想到自己一觉醒来从北疆回到京都,身上毫发无伤,又知一切都不是错觉。

    “但我觉得自己能认出来。”推测的句意和肯定的语气,阿阳抬眼,像再次肯定地点头,虽然连模样都没能看清,“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不像是第一次见面,那时那日她出现在那处,“我总觉得我们还会再次相见。”

    “那你还托我费劲地找?”

    “她一定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之前恶鬼问他是什么人,自己避而不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因为他不知道,“早些找到她,我也能早一些得到答案。”

    阿阳抽出几根香,讨好地在鬼差白眼前晃了晃,“你是鬼差,门路比我广,我给你多多烧香好不好?”

    “稀罕你这几根比芝麻还细的劣质香吗?”拍拍并不存在的尘土,鬼差白站起身,“既然累了,就早点休息吧,我也要把这个恶鬼先送回去。”

    简单挥手,屋内铺天盖地的黄符无风自动,在空中旋着圈,“哗啦啦”地响,最后整齐地交叠在阿黄的手上,成四方薄薄的一沓,“我倒是也想啊。”他妥帖地把黄符和香都放回怀中,手拿出时,上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木盒,推拉的木盒盖,一只手指大小的蜜蜂,振翅从间隙中飞了出来。

    蜜蜂围着他绕了两圈,然后就悠悠地飞走。

    “这个恶鬼正好和巫会交给我的委托重合了,我要回去做个报告。”

    看着阿阳跟着蜜蜂的方向离去,鬼差白回首破败安静的屋内,墙上的硕大破洞毫不突兀,好似刚才什么未曾发生,乞儿背靠在墙上,还在昏睡,即便他醒来,最多也只像久睡之人,再恐怖的恶梦也不会记得什么,唯一觉得奇怪的,可能就是自己怀中莫名多出的几枚银钱。

    “恶鬼悲苦,这些人又有何不同?”离开前,看清乞儿不过十岁出头的模样,阿阳不禁感慨自己日日抓,可恶鬼的数量却有增无减,“这死人的事,说到底还是活人的事。”

    夜幕深邃,京都一处已经打烊的香料商铺后院,传出一男一女克制的争论声。

    “卉心,我说了这件事有多严重,你为何就是不能答应我?”

    “之前我说过雇佣的前提,只负责解决外面的事,其余不过度干涉,你这个委托已经过线。”

    “这与你们也是息息相关的,一旦他的目的得逞,你们日后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你身为地下巫会的首领,不也该为自己手下人着想一下?”

    “话说得漂亮,多少年了,连蛊虫都没办法解决,还说什么着想?王启,你和巫天院想怎么斗我都无所谓,但我是不会让我的人去冒险的,请回吧。”

    “……”

    “……”

    “这件事你我终究都无法置之度外,唉……你多考虑一下,我会再来的。”

    门从内推开,夜色加重中年男人脸上的忧怒之色,他跨过门槛,一眼就看到候在门外的阿阳。阿阳轻点头示意问候。男人皱眉,没有回应,只是淡漠地移开目光,在他身后,跟着出来的还有两位男子,他们硬朗深刻的面部轮廓,鲜明的北疆人特点。他们也和男人同样,目不斜视地从阿阳身边经过,好似全然看不到他。

    王启……

    凭着为数不多的相遇,阿阳记起为首男人的名字,与地下巫会来往时间不短,可巫会成员中能与其说上几句话的,除了卉心,似找不到第二个,而且,这个男人……

    回想刚才故意对方视若无睹的场景,阿阳按下心头的不悦,言行上虽没有显然的过分,可总给他一种目下无尘的感觉。

    “阿阳。”房内女声轻柔,“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约莫是不注意时蜜蜂先进到了房内,阿阳收起目光,应了一声就进到房中。

    花团锦簇,入眼皆是姹紫嫣红,浓郁的花香在进到房间的第一步就争相恐后地迎了上来,阿阳下意识地滞了一瞬呼吸,再慢慢放松鼻腔,好让自己能逐渐适应香味。纵使心中对这百花香习惯,可每次进到房间,对鼻子的冲击力还是不小。

    一团团花朵之后,坐在桌侧的是一道倩丽的背影,澄黄色的纱衣拖曳到地上,越靠近,空气中的香味就越发甜蜜。女子伸出手指在空中画着小圈,那个蜜蜂跟着圆润的轨迹上下起伏,娇憨的模样逗得她咯咯轻笑。

    “卉心。”

    回过头的柳眉星目,远胜鲜花娇美,而在风情之下,矛盾却又自然地揉着纯朴与真诚。

    “任务完成地顺利吗?没受伤吧?”卉心看出阿阳的憔悴,笑意浅淡下去,有些担忧,“你脸色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阿阳摇头,“没什么事,休息一下就好了。”他注意到桌上摆着两杯花茶,都是满的,早已没了热气,“王启和你说什么了?是新委托有什么问题吗?”自己还是头一回见到卉心会如此排斥一个委托,再听王启的语气,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小事。

    “你听到了……”笑容彻底黯淡,卉心拉着阿阳坐到位置上,一想起方才的对话,她就忍不住想叹气,“你知道现在巫天院如日中天,我们地下巫会虽和王启的昭阳门不同,但日子也不好过。”

    “可今天宫中传出消息,陛下要立国师的胞妹为妃。”

    “立妃?”阿阳惊异,纳妃立后对于帝皇不是罕事,不过,自从废后娘娘离世之后,就很少听闻陛下有充填后宫,皇后之位也是一直空虚至今。

    卉心语气愈加沉重,脑海中响起王启的话,“陛下至今尚无子嗣,若让这新妃成功诞下龙子,那他毫无疑问就会成为日后成国的新主。”

    凭借着这层血脉关系,国师主持朝政会更加名正言顺,“王启认为此人此举心怀不轨,甚至觉得他很有可能在龙子降临后暗害陛下,最终挟持幼子……”

    “一直以来,王启想方设法地意图接近国师,却始终未能如愿,他这次来找我,就是希望我能派巫人替他潜入巫天院。”

    拿到完成任务后对应的雇佣金,阿阳准备离开房间,卉心强颜欢笑,“你觉得我应不应该答应他?”或许王启说得对,这件事对她,对整个地下巫会的影响说不定比预想的还要严重,可是巫天院实在是太危险了,接近那里,无异于自寻绝路。

    这个问题,阿阳从香料铺思虑到自己的小房子都没能得出答案。

    “阿阳。”

    黑暗中冷不丁的一声打断阿阳浆糊般的思绪,习惯性地一口气顶在喉咙没叫出来,还以为是恶鬼找上门,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袖子,直到看清惨白的身影后长舒一气,“吓我一跳,小白,以你的能力,即便走路没声也应该能弄出其它的动静事先提醒一下吧。”

    “……”

    “恶鬼送回地界了?”在床头点好一根香,轻烟先向上婀娜几寸,然后怪异地拐了个弯,飘向鬼差白——这是给鬼差白点的。张开双臂直直地倒在床上,阿阳放松身体,感受关节和肌肉反上的酸软,“要不我们商量一下,咱们休息一阵,我好多做一点委托,这荷包鼓起来,我吃饱有力效率高,还可以给你买一些高级香,省得每次说不稀罕。”

    “……”

    “不说话是几个意思?”支起头,半张着眼困倦地很,他眨了眨眼睛,“我觉得这个注意挺好的,你……”不由地停下话头,阿阳坐起身体,他从来没见过向来冷淡的脸上出现这种认真又纠结的神情。

    “阿阳。”

    鬼差白笔直的目光闪烁动摇,阿阳察觉到他正背负着某种极为沉重的压力和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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