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夏初时节。京都街道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地,和着商贩的卖力的叫卖声,好不热闹。人群里,苍蓝色的袍子仍是连成一片又一片地混在其中,只是不同于往日的放荡形骸,他们虽照旧我行我素堵在街上,只能他人绕开而行,让街道变得越发拥挤,但他们一不喝酒、二不玩乐,只是别有意味地相互低声聊着什么,他们的神情紧张又期待,就像是看到炮仗的导火线被点燃后等待第一声炸裂鸣响。

    阿黄背着背筐,在人群中艰难缓慢地挪行,天气还没变热,但人潮的热气已经烘地他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他学着其他人一样想离巫师远一些,只是他嫌人多,别人也嫌他块头大碍事,这你推我用之间,一不留神地,他的背筐就碰到了一个巫师。

    “会不会走路?你撞到我了!这么大的个子,眼睛是摆设不成?”

    “抱歉,请巫师大人恕罪……”

    “别把你的脏手伸过来,站远点,也不看自己什么样子!”

    “草民知错。”

    “算了,今天是我们巫天院的好日子,懒得和你计较,赶紧走吧,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

    “谢巫师大人。”

    突破层层重围,阿黄终于成功回到自己的小破医馆,打开门又关上,给外面的喧嚣拉上一层幕帘。今天也是不开张的一日。

    穿堂进入后院,灰色的身影站在大缸边,苍溪眼眉舒展恬静,一手掬在身前,一手手指轻捻,细细的鱼食随之落入水中。阿黄眼睛微亮,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故意敞开嗓子啧啧有声,“这才回去几天,这京都的菜怎地就贵了那么多?”

    见到阿黄回来,苍溪笑了笑。

    “是不是就趁着这人多的时候多赚一些?还真会做生意。”抱怨也不全是阿黄在装模作样,筐里的菜连一半都不到,拿出来更觉少得可怜,一眼扫过去就能知道可以吃几天,同样的菜钱在从前可以买满一整筐,“再这样下去,百姓怕是连果蔬都吃不起了。”

    “可能是因为没下雨的缘故。”苍溪抬头,湛蓝广阔,白云轻薄如细纱,晴朗的好天气,“今年至今就只下过几场小雨。”仅凭那些可不够瓜果蔬菜的成长,“我方才打水,感觉井水似乎少了许多。”

    阿黄闻言探头,黢黑的水面映着些许光亮和自己的倒影,他眯起眼睛细看两下,井水深度确实如苍溪所说下降地明显。

    “不过再过几日就进入夏季,到时随便下几场雨,想要多少水都不用愁。”

    “……”

    回过头,他注意苍溪在打量自己,跟着目光低头,才发现一身好好的衣服不知何时变得皱皱巴巴,他双手向下拽着撑直布料,顺便从荷包里拿出一根肉干——前些日子回山里时做的,放进嘴里慢慢嚼,“你也知道,第三天是人最多的,大家都在等结果,都想看看这巫天院又有哪些新面孔。”

    春末夏初,每年巫天院开放巫师考核的时间。全国各地想要参加的人,不分身份地位,都会在此时聚集京都。

    “尤其国师的胞妹,当今贵妃怀上龙子的消息传出后,参加今年考核的人数更是远超之前。”阿黄将苍溪的手中的鱼食通通洒进鱼缸,翻转手腕,指尖搭上去,到按例给他检查的时间,“嗯,不错,脉象稳定,气息充沛,继续保持,离渡劫没多久了,千万别随便失了修为……”

    “嗯。”在阳寿将尽之时,修行之人大约都有所感知,从几年前起,苍溪就感觉到自己此生之路的尽头就在不远处。

    修行之事,实则就是通过锻骨塑脉,从而让身体变得强壮,能容纳更多的能量,然生死有命,即便是神魔,也不过是延长了走向轮回的距离,而他身为人族,只要一日不飞升渡劫,便依旧是普通的血肉之躯,躲不开天定之命。

    那次重伤危及根本,他自认为此生已无望实现,但幸得阿黄十余年的治疗帮助,如今自己还能在最后的时间里重得机会。

    不过飞升之事九死一生,无非两种结果,他早已看淡,可在阿黄看来,这事似乎只能有成功这一结果——“救死扶伤是我身为大夫的天职,哪怕是阳寿将尽,所以只要有我在一日,你这条命我管不了也要管。”

    提起修仙,阿黄还想起另一件事。

    “说起来,今年参加考核的人里有个叫白重来着,我方才听那些巫师嘴里说得都是他,出身是一叫什么灵清门的修仙门派,他还是门派的少主,算起来和你还是一路人,你听过这个门派吗?传闻那出过不少成功飞升的仙人。”

    “没。”

    “成国如今条令,凡非巫天院者实行巫术,一经发现皆视为造乱,可当场抓捕,严重的还能先斩后奏,这白重似乎是为了向朝廷表明灵清门的态度才跑了出来。”此人半年前出现在京都,出手阔绰,只与官宦人家相交,说是修仙世家出生,可香车宝马、琼浆玉液以及绫罗绸缎,做派豪气地连世家公子也不逞多让,再加上本人热情爽朗,很快就在世家子弟中倍受欢迎。

    “嗯。”

    “还以为你们修仙者都好你一样自由寡欲,没想到竟还这么‘正常’的人。”阿黄饶有兴趣地打量苍溪,将其与想象中的白重做对比,“他似乎解决了许多达官贵人的麻烦,甚有传言说他已经内定了巫师的名额,参加考核只是走个形式。”

    “嗯。”

    “但要我说,这考核和走形式没区别,毕竟前两场考核,用钱就可以解决。”法术能力和法事章程,会在前两日就被刷下来的,大多都是无权无财的普通人,“也就这第三场向来神秘,按理来说这巫天院有那么多人向往,终极考核的事情应该很多人好奇才对,可这些年,我听来听去都是前两场的内容。”仿佛成为所有参与考核之人一个绝口不提的机密。

    “嗯。”

    “不过能选出一堆不是酒囊饭袋,就是地痞流氓的考核,大概也没有去探寻的价值。”阿黄摇头耸肩,“看那些世家恨不得让自己孩子扎根在巫天院的样子,还以为这巫师之位比那些高官贵位还要厉害,就好像当了巫师,那黄澄澄的金子随便拿似的,你说有不有趣?”

    “嗯。”

    “你是不是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

    “嗯。”

    “……”

    扳过下巴和那盯着鱼缸的目光面向自己,里面坦荡淡漠,阿黄假笑抽搐。

    又来了……一说到自己不在意的话题就立马神游天外。

    认命自己白费口舌,阿黄撇嘴,短短地叹了一气。这苍溪法力高,人也挺好,开明不古板,哪哪都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爱聊天,对外事也毫无好奇之心,老实说,五年前他拉着人从山里跑出来,除了想要行医治病外,更重要的理由就是他实在是太闷了,再待下去,自己要不成为和对方一样的半个哑巴,要不就是成为一只习惯自言自语的可怜大猫。

    腹诽间心念自动,扬起一抹捉弄的心思,阿黄笑嘻嘻地靠近苍溪,戳了戳他的胳臂,“诶,你说阿阳会不会也和白重一样进了巫天院,以你教授的那些法术,想进去那不是轻而易举的……”

    “他不会。”苍溪回答地毫不犹豫。

    “为什么?以他的水平,在巫天院里指不定比那白重还要受欢迎,阿阳在那里定是享福的份。”

    “他的眼睛很好,很多事情都看得清,断不会掺和到那种是非之地里去。”

    这点阿黄不得不赞同,“而且还有你这么个清心寡欲的师傅,想来对巫天院的东西也不在乎。”他一手搭上苍溪的肩,连着拍了两下,“你既知他心思清明,就不必担心了,他肯定在某处生活地很好。”

    苍溪下意识地挑眉,惊讶地侧目那张和煦温暖的笑脸。

    “怎么,你以为自己一声不吭我就什么也看不出来?”阿黄狡黠地眨了眨眼。

    即便从未去找过,可每次回到山里,苍溪第一件事就是把整个屋子看一遍,就是想看看有什么与之前离开不同的地方,离开时又会特意留下写了医馆方位的字条在房中,等回到医馆,又总是以打坐、修炼、冥想等理由把自己关在房中那么两三天。

    当然,叫人也会应答,让吃东西也会意思两口,只是自以为佯装地完美,殊不知他在经过房门时听到多少声不自知的轻叹。

    “他没回山里不正是因为过得还不错嘛,你就放心吧。”阿黄伸一个大大的懒腰,声音也跟着酥懒起来,可里面的坚定毫无动摇,“就像他的特别带着他靠近恶鬼、靠近你,他注定会遇上更多的人。”

    夜幕降临,京都衙府作为巫天院第三场考核场所仍然灯火通明。

    看着巫师送到眼前的瓷碗,里面盛了一半的酒上飘着淡绿色的泡沫,锦衣男子蹙眉不语。不同于一二两场考核考生聚拥在一起,房间除了守卫,四方空荡安静。

    巫师开口,将碗向男子又递前一些,“白重,喝掉它,这杯酒就是第三场考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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