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三月,进入酷暑之节,天还未明,蝉鸣就已然遍地嘶哑,就连宫墙之内也不能避免。

    大殿内,百官依着惯例身着内外三层有余的官服端正,低头垂目整齐站立,而一阵阵蝉鸣如号角催促,一声又一声地拨动着所有人的神经。

    “有事请奏,无事退朝。”站在皇位边,国师居高临下地扫视时不时就着袖子擦拭额头密汗的大臣。

    “……”

    大臣们私下左右相顾,布料的摩擦在空中回荡数瞬之后又归于平静。

    “既无事……”

    “陛下。”一位大臣高喊一声,碎步移到大殿中央,“臣有要事禀报!”他头低地很低,腰背几乎与地面齐平。周围官员瞬时一怔,只飞快瞟了一眼高处的清雅身影,也不约而同地把肩压低了几分。

    今日不应会有事上报才对……

    “有事就说。”在大殿的高座之上,国师的旁侧,一屏金边纱幕隔在皇位之前,声音从细密的白纱后传出,低沉地有些沙哑,仿佛是久唤喉疾之人,“不要拖拖拉拉。”

    大臣抬眼,一道淡黄的不规则三角轮廓隐隐地映在纱屏上,白色模糊膨胀了身形,但仍显得过于削瘦。

    不知从何时起,陛下就变得越来越瘦,越来越少出现在他们面前,直到某日上朝,这块金边屏风伫立在王座之前,而也至此,这块屏风和那模糊不清的淡金色影子就取代了记忆中张扬伟岸的模样,成为成国的帝皇……

    “咳嗯。”

    国师一声貌似不经意的轻咳,大臣连忙收回目光,心差点就跳到了嗓子眼。

    “陛,陛下,臣昨夜收到北荒来报。”北荒就是以前的北疆的地区。大臣着重强调了“昨夜”二字,希望以此缓解落在自己头顶的冰锐目光,“北荒发生民乱,虽已被当地将领镇压,但在人口、农业和武力方面造成的损失不可小觑,加之前段时间北荒的旱蝗两灾影响严重,北荒府衙希望……”

    “咳嗯!”

    这一声咳明显比上一声大了几分。大臣噤口不言,身上冷汗涔涔,不同于寻常地方上奏,北荒来的是军报,按照章程,他必须要亲自报给陛下。

    “旱、蝗两灾……倒是第一次听……”话说得很慢,屏风后的影子向国师的方向偏移几寸。无暇顾及其他,国师连着向皇座俯身,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屏后的声音打断。

    “说起来,今年的雨确实是少了一些……你,继续说。”

    这个“你”自然指的是下面的大臣,大臣暗自吞咽一口唾沫,“北荒府衙希望朝廷能派出人手赈灾济民,以解决北荒缺米少粮的困局。”

    “缺水和蝗虫应当不止有北荒吧?”

    “……”高座边的人依然保持着俯身姿势,大臣觉得自己头皮开始发麻,只得憋着气回答,“从初春开始,雨水骤减明显,即便是相比之下降雨较为充足的南方,农田植被也受到不小影响,”食物产量减少也导致物价飞高,民众的情绪日渐激动,“而北荒地区本就雨水稀少,如此大旱袭来,百姓生活应是……”说到最后,大臣的声音越说越小。

    “呵……”屏风后冷笑如冰,“退朝,国师留下。”

    鱼贯流水般,顷刻间大殿仅剩下高座上一站一坐两道身影。

    国师仍没有直起腰背,他盯着金黄色的衣角从皇座上的堪堪一角转到自己面前变成一大块耀阳的金光,“陛下,臣绝非有意隐瞒灾情,北荒人野蛮无礼,贪婪成性,臣只是担心他们无中生有……”

    “祈雨吧。”

    “万万不可!陛下,请三思!”“扑通”一声,国师跪在地上,“此举太危险了!”

    “危险?”

    骨节嶙峋的手抬起国师的下巴,这么燥热的天里,那手却似冰一样,激地国师一阵寒颤。

    “是对你危险吧。”

    看着范无咎的笑容,国师怔怔地,那托着自己下巴的手仿佛是在掐着他喉咙,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即便憔悴,猛兽依旧有其威严,露出獠牙时锐光不减。

    范无咎松开手独自离开,声音飘忽又不容置疑,“三日之内,祈雨仪式必须执行,就由国师你全权负责。”

    两日后夜间,京都客栈一等上房里,桌上的青烟婀娜向上,于空中又蜿蜒地向桌边的白影飘去。月光乘着风进入屋内,映着阿阳挺健的身影,在地上落下锐利的轮廓。

    “祈雨仪式也在你的计划之中?”依靠着窗边,阿阳的手里把玩着一个木制的四方盒子,盒子足有两个拳头大小,边缘封闭密实,四面却留有针孔大小的镂空圆洞,从这些圆孔里细听,可以听到轻微的声响。

    “还是说你一早的目标就是祈雨仪式?”

    “今年的雨水不太正常,旱灾不可避免。”鬼差白回答。

    农作为国之根本,生计之要,旱灾对农田的影响事关重大,更是在天灾之中属于国之大难,成国历代以来凡逢干旱,帝皇都要在宫外皇家陵墓的祭坛前举行祈雨祭天仪式,一是祈求天降甘霖缓解灾情,二是平民怨,并借此向百姓传达朝廷后续处理灾情的措施。

    祈雨仪式一般极为隆重,为表诚意,按照惯例,参与仪式的除了帝皇外,还有全部皇族,里面包括太后、皇后及其子嗣,而如今成国的后宫空虚,后位虚置,能与范无咎参与仪式的就唯有贵妃吴絮——国师胞妹,以及其腹中尚未出世的皇子。

    “即便没有祈雨仪式,但只要进了巫天院,机会总会有的。”

    阿阳点头,再一次佩服对方的深谋远虑,“这三个月,你晚上故意制造混乱,我白日负责解决,这赚来的钱两是花都花不完。”白重这个人,算是巫天院中稳健地站住了脚跟。他按照鬼差白的指示,坦荡行动,从不做任何会引起怀疑之事,虽然仍未能与国师见面,“我能感觉到那些巫师对我态度的变化。”

    除了那些之前就交好的世家子弟,那些在巫天院中资历较深,应是受国师指示观察他的巫师,在这三个月中也一个个与他称兄道弟起来,能在此次祈雨仪式中出席全在意料之中。

    “行了。”鬼差白走到阿阳身边,身后的轻烟跟随,“把东西给我,明日按计划行事即可。”

    “……”

    握紧手中的盒子,阿阳犹豫许久,没有交出去。

    “阿阳?”

    阿阳盯着那向自己伸出的半透明的手掌,在差不多一年之前的夜晚,对方也是同样的动作,请求帮忙。

    之后的第二天,他去找了卉心,答应与王启合作。

    再然后,白重诞生。

    一切的计划,虚假的“灵清门”、与世家子弟交往、通过考核进入巫天院,甚至于细致到言行举止的伪装等等,全都来源于眼前这道虚幻的白影,事到如今,行动前的深夜,阿阳回顾过往几月,恍然觉得周围所有,还有手心的木盒,都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做?”尽管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国师的戒心比他们想象地要重,他也明白这是时间不够情况下的选择,“没错,陛下对你是有知遇之恩,可你都已经……不属于人间了,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计划在知道举办祈雨仪式的那一刻,不,或许更早地就详尽地在鬼差白的脑海中铺展开来,对方甚至愿意扛着白日的煎熬,就为了让他能第一时间去香料铺要来了这个木盒。

    鬼差白想看阿阳的表情,可对方迟迟没有抬头,“你……”手指颤动,蜷起一些,没有放下,“若是你觉得负担太大,明天就别去了,我可以处理一切。”

    “……”沉默许久,阿阳妥协地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我哪有让你一个人面对的道理。”

    他的眼睛笑得眯起来,有些勉强,鬼差白看不清里面的动摇。

    “当初应了你就不会反悔,我,只是担心你,你如此干涉人间事务,真的没问题吗?”

    日夜相对的习惯,让阿阳差点就忘记自己初见“白重”时在震惊之外的不安,完全是油然而生的拒绝——鬼族拥有实体,即便不是真的活体,那也是不应该的。

    鬼差白沉默许久,直接伸手揽过那个木盒。阿阳只觉一股凉风拂过,手心一轻,木盒消失不见,再抬眼,鬼差白背过了身。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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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起国师的神秘莫测,贵妃吴絮虽是他的妹妹,却是一个一眼就可以看透的单纯女子,外貌甜美可人,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因为天生体质较弱,久居屋中,少有外出,对于兄长的事情从不参与过问。

    宫外别院,阿阳第一次见到这位极富盛名的贵妃娘娘,沉稳庄重的华服衬着可爱的面孔本该显得生硬,可腰间的圆润恰当地为她增添了几分和睦的母性,因为仪式装扮不宜过度奢华,她插在发间的仅有几朵鲜花,简单却不平素。

    听闻她的年龄,比自己要足足小上一轮,如今怀胎九月,下月孩子就会出生……

    “你就是白重?”

    花香拂面,不知何时,吴絮从门口走到他的面前,她一手抚着自己的肚子,手无意识地上下抚动,笑容映着花朵格外倩丽。

    “见过贵妃娘娘。”

    “不必多礼,今日仪式重要,就有劳巫师你多费心帮助国师了。”

    “娘娘言重了,皆是分内之事。”阿阳行礼,“陛下和国师还要过一会才到,娘娘可坐在亭中看看花,院内有护卫和巫师守着,非常安全。”

    尽管以皇族身份前来参与仪式,但终究不是皇后,无法以后位的身份相待,吴絮不能与帝皇一同出发,因此,国师陪同着陛下,吴絮由护卫提前相送,而阿阳一等巫师则在更早之前就准备好仪式所需的物件在别院中等候。

    听到看花,吴絮两眼就亮了起来,也顾不上烈日当头,小步地就跑到了花田旁边,“真好看……”

    阿阳计算时间,再过一个时辰,陛下一行人就该到了,“娘娘,臣等还需再去把物件清点一次。”

    吴絮一心被院中的花卉吸引,眼都不看一下,只轻轻地挥手表示应允。

    阿阳带着一众巫师退下。

    “白重。”阿阳身边的巫师压低声音,“我们要不要留几个人在这里?毕竟国师大人特别叮嘱我们要护好贵妃娘娘……”

    “比武力,娘娘身边有宫中护卫,可以一打十,比细心,人有贴身伺候的宫女端茶递水,我们留在那里干站着作甚?”斜视一眼对方松动的神情,阿阳加快脚下的速度,“况且这是皇家陵园,成国几代帝皇在此长眠,那王启再怎么胆大包天,终究当过官,有基本的廉耻,应是不敢做此等欺师灭祖之事。”

    话听着很有道理,巫师刚想细想又被阿阳打断。

    “祈雨仪式容交由国师负责,那些物件又杂又多,若是出现半点闪失,到时可都要归到国师身上。”

    此话一出,几个巫师跟着连连点头,没人再多说一句。

    在转弯离开院子之时,阿阳最后一抹余光看向蹲在亭子边的纤细身影,即便是在嗅着花香,她也不忘护着自己的腰腹。

    占大多数的巫师一走,院子顿时空旷许多,仅剩几位护卫和贴身宫女守在吴絮身边。

    “娘娘,这太阳大,赶紧进到亭子里吧。”宫女忧心地向天空看了一眼,被阳光晃地连云朵都看不清,再看吴絮,满心满眼的都是花,毫不察觉自己的额头沁出了汗,“我把花摘了,你到亭子里去看好不好?”

    “别,别摘它。”挡下宫女就要折拽的手,吴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到花还以为是在自己的宫里,“这种花摘下来,还没等陛下到它就会枯了,别折腾它了,我到亭子里看就好……”

    忽然,吴絮站定在亭子边,疑惑地蹙眉,视线越过院子远远地望了过去,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吸引了她的视线。

    “娘娘?”

    “那是?”

    宫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在不远的砖瓦之上,一团黑烟宛如一朵平地而起的黑云,翻滚向上,此时一阵热风吹过,黑烟摇曳不散,宫女闻到刺鼻热辣的焦糊味。

    这是,走水!

    心思刚落,从黑烟的方向立即传来有人喊叫的声音,“来人啊!走水了!快来救火!”

    宫女脸色灰暗,若是她没记错,那里真实方才巫师前去的位置。

    “救火啊!救火啊!这些可都是仪式要用的物件,万万烧不得啊!快来人啊!”

    踉跄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护卫聚集一起挡在吴絮身前,而从拐角处跑出来的是一个满脸灰土的巫师。巫师气喘吁吁,灰蓝色的袍子上有几个不规则的空洞,洞的一圈是黄褐近黑的焦硬。

    “来点人帮忙救火!井水太浅了,一次打不了多少上来!”

    护卫们面面相觑,看了一眼身后的女子,面露难色。

    “快点啊!”巫师心急,一直向后注意滚滚浓烟,根本管不上注意护卫们的脸色,回过头,瞧着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竟然踌躇不前,心里是又气又急,懒得多说,转头就跑了回去。

    踮起脚尖,吴絮见黑烟越来越重,乒铃乓啷的动静也越来越大,她心中越发不安,“你们派几个人去一起去救火吧。”

    “娘娘!”宫女闻言大惊,绝不同意,“这些护卫是来保护你的,决不可让他们离身!”

    “那难道要让那些物件就这么烧了?”吴絮呵斥,少女的嗓音罕见表露出威信,“我今日来这是为百姓祈福,如今别院起火,就在我眼前,我身为一国之妃怎能坐视不理。”

    “娘娘……”

    再一次抑住宫女想要开口的话头,吴絮直接下令,“我身边留下两名护卫足以,其余人都去救火,务必在陛下到来前把火扑灭,确保祈雨仪式正常举行。”

    “是!”

    除了两位护卫外,其余人统一转身,小跑着远去。

    半个时辰后,在护卫的加入帮忙后,别院中的火成功扑灭,所幸大部分火只是烧了屋子边缘,放在里面的东西损害不大。

    “白重,幸好你之前在箱子上铺了一层湿泥,这才没让火烧进去。”巫师把搬出来的东西简单清点了一下,正常举办仪式没有问题,“也不知哪里来的火,烧地这么快?”

    “天干最怕走水,我也是为了以防万一。”阿阳转过头向护卫点头示意,“也多谢各位护卫大哥出手相助,我们也不便继续打扰各位了。”

    救火一场,两边也算是认了个脸熟,双方各示意一番,护卫便转身离开。

    余光见再无护卫的身影,阿阳长舒一气,拍拍巫师的肩,“得了,我们快点收拾一下自己,过一会国师和陛下就该来了……”

    “噔噔噔!”

    身后脚步匆匆似马四脚踏蹄,阿阳默言,巫师歪头看过去,阿阳看到他惊讶地眨了眨眼。

    “护卫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粗狂的声音如落叶颤悠,满是惊惧,“贵、贵妃娘娘……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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