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守门的是两个老匪,说是老匪,却又精神抖擞,正襟危立,竟有几分老兵风范。

    老匪一人一个的把二人押进山寨大堂,说是押却又没有压制的动作,更像是一人一个的搀扶着两个快要精疲力尽倒下的人。

    “他们认得你?”韩眧悄声问。说是悄声,两名老匪就在他们的正后方,自是不会听不见的,却是直接听而不闻。

    谢遥听了又闻了,但也只是笑笑,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韩眧如今披头散发,修饰眉角眼梢的妆容也尽数洗去,本来雌雄莫辨的脸显然已经倾向了女子那边;偏偏身上却还穿着那套代表豫州刺史身份的紫服鱼袋,全身上下格格不入,模样滑稽至极。

    她也很想自嘲一笑——如果面前站着的不是一脸凶神恶煞的、与自己本应是官民不两立的匪寇的话。

    山寨大堂自是简陋,只有几张不知还坐不坐得了的椅子。两名老匪一人一只手,把他们两人一人按在了一张椅上。

    ……得了,坐得了的。

    一人从内堂走出,和那两个老匪不同,竟是只有而立之年的样子,身上也没有一丝匪气,羽扇纶巾的有股文士之风。

    两名老匪朝他行礼:“白当家。”

    韩眧看着两人行的是军中见长官之礼,已经明白了这两名老匪的身份,和这些人之间的关系。

    文士径直走到她身前站着,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刺史大人原是巾帼,白某失敬。”

    韩眧有些尴尬:该说巾帼与否有何分别,还是说她虽身为刺史但知道了他们这些“匪寇”的真正身份之后,并无剿匪之意?

    身旁谢遥却先她一步开口,声音因病而有些柔柔弱弱的,却是不容置疑:“刺史大人是我——们的人,受我所累因而坠崖,今日便留在寨中休息。”

    白当家便不再多言,只道:“寨中已经收拾了世子的房子,只是寨子简陋,没有适合大人住下的房间了,只能委屈大人与世子同住一晚。”

    韩眧听他一声“世子”,心里既是了然,又有新的疑问骤生,对和谢遥同房的事也没有什么所谓了:“无妨,谢谢当家。”

    二人被两名老匪——应该说是淮阳王旧部的老兵了——搀扶着进了房间,只见房间虽是简陋,却也比她在京城住的第一间寒舍还要整洁一些,想必是这座荒山野岭中的山寨里最好的房间了。

    大概当家早已知道谢遥会来,便已安排了他的房间,可没想到韩眧也跟着他跳下来了,这才匆匆忙忙的为她在房间里隔着屏风的外间打了简单的地铺。

    韩眧此时已经累极,可顾及谢遥还是病人,还是先把他扶到床上躺下,自己倚着床沿坐下。

    谢遥伸手摸摸她蓬乱的头顶,轻轻道:“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问题,不过你也应该累坏了,还是先睡一会吧。”

    韩眧白了他一眼:“什么我累坏了的,明明你才是病人。”却也从善如流的没有多说,走到外间便悠然睡去。

    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是在内间的床上醒来。

    谢遥搬了一张椅子在床前坐下,手执一只茶碗,见她坐起身来,连忙把碗中冷茶倒掉,又斟了一杯塞进她的手心里。

    韩眧失笑:“我做了什么,还让病人侍候我了?”连床也给她睡了,也不知发着热的病人是怎么把他移到床上去的。

    “睡了一觉,已经好多了。”谢遥脸色有些红润,说话也有了点点中气,的确没有之前气若游丝的样子,不过病中的嗓音有些沙哑,反而给一向清凉的话音添了一丝性感。

    她坐到床沿上,和他面对面的坐着,动作自然的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刚刚摸下去的时候明明感觉都他的体温已经回复了平时的寒凉,偏偏经她一触,他的脸上好像又再次升温了。

    谢遥干咳了两声,掩去尴尬:“觉也睡了,子曜有什么问题便尽管问吧。”

    韩眧也不和他客气,单刀直入的问:“你在安排死遁的时候,已经和这连云寨接上了?”

    “当时也是碰巧。”谢遥点了点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对豫州境内流寇身份的推断,又观察到这座连云寨里的规矩竟像军营一般,间接证实了你的猜测,便和三位当家坦白了身份。”

    “三位当家?”

    谢遥解释道:“大当家是淮阳王——我生父当年的前锋将军,二当家是他的结拜兄弟,刚才的白当家是三当家,是大当家的侄子,自小养在大当家的身边。”

    韩眧恍然大悟:“我刚才还在想,淮阳王出事的时候,这白当家大概还是垂髫小儿,怎么会和淮阳王扯上关系了。”

    谢遥看着她的样子,会心而笑:“不只是白当家,寨子里并不是只有那些二十年前的老兵,还有他们的家人、后代,还有寨中的人收留过的、为官府所不容的人。”

    “这些人都现在都忠于你?”

    谢遥想了想,道:“这些人是不是因为我的生父而对我效忠,我并不知;可是他们来到这座山寨里住,大概本来就不喜欢在现在的官府之下谋生的现状,对于他们来说,我也是一个求变的契机吧。”

    韩眧觉得他说的也是合情合理,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我虽不知你对他们当时说的是什么,可是在短短时日里你能把这些人都收归旗下,那是一种连我也望尘莫及的本事。”她轻轻一叹,顿了顿又道:“一种指点江山的本事。”

    两世为人,他的眼中一直没有那至尊之位,上辈子只愿效忠皇兄,为他扫平为帝之路;这辈子本来也只愿做她背后的怀远公子,与前世自己所属的楚氏天家彻底告别。

    可是,他现在决定去争上一争,便如蛟龙出海,一飞冲天。

    出海的蛟龙却只是对着她一脸轻松的笑笑:“哪里是指点江山,只是用一颗赤子之心,去打开别人的赤子之心——这也是从子曜身上学来的。”

    韩眧正要打趣他的随口奉承,忽听敲门声响,原来当家的让人给他们送饭了。

    山寨生活简单,饭菜也没有因谢遥淮阳王世子的身份而变得复杂,是简简单单的白饭菜汤和一碟小炒。

    两人走了一夜,又是坠崖又是发热的,此时都已经饿坏,便连话也不说了,风卷残云的把面前饭菜都扫进肚里。

    饭后吃饱餍足的韩眧摸了摸填饱了的肚子,很没有形象的打了一个嗝。白皙的长指伸到嘴边,她才蓦然惊醒:“怎么了?”

    谢遥两只手指捻着抹下来的一颗饭粒递到她的面前,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笑笑。

    她的耳根一下子便红了,却见那人清风明月的脸染上了一抹红晕,越靠越近。

    他的外衣想必是脱下换洗去了,里衣的衣襟微微敞开,袒露着她几个时辰之前隔着里衣轻轻触碰过的优美胸膛,束发的发带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扯了下来,在腕间细细打了一个精致的结,一头乌发和她的一样随意披散着,和半露的胸腹黑白相间,形成一种玩世不恭的美态。

    她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薄唇凑到离自己的不足一指之处,听到他略为急促的呼吸声,嘴间轻轻呢喃:“我也一直在把我的赤子之心双手呈上在阿昭面前,那阿昭的赤子之心,可有为我打开了一条缝?”

    他没有唤她子曜,在这一刻,在这一间荒山野岭的屋子里,他与她之间不是有着共同理想的同袍,也不是知心的至交,只是最原始的两个人。

    这话出口的时候,她感到他唇齿之间的气息呼在她的唇上,她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自己想说出口的是什么。

    在他的话还未说出口之前,她便已隐约猜到他会说些什么;她也有想过,自己的答案会是什么。

    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她却只感觉到自己心中和眼中一样,都只有朦胧水气。

    谢遥两颊泛红,双目有些迷离,里头又有一丝固执的清醒,像是非要从她口中听到一个答案那样。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望着他如水的双目,轻轻说道:“一条缝,是从来都有的。”

    “可是在坠崖的时候我想清楚了,你在我心里打开的,远不只是一条缝。”

    她觉得自己好像有很多话还想要说,那些话却统统被他的唇堵在喉头。他的唇瓣比平时多了一些温度,却依旧是小心翼翼的,毫不霸道,只有如玉的温润。

    弯着腰间的手抚上了她的后颈,她的手也不自觉的攀上了面前之人的背上。这一吻两人吻得天昏地暗的,带着最后一夜的放纵。

    绵长的深吻之后,两人双唇分开,静静的看着对方,彷佛一开口便会破坏这一室宁静而又旑旎的气氛。

    最后,还是谢遥先开口:“留在这里,过完这一晚,好么?”

    这里,指的自不止是同一个房间。韩眧确认了自己的心,也不害臊,望着他墨黑如夜的眸子里为自己燃起的点点星火,低下头去吻上了他轻轻滚动的喉结作为答覆。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夜,大概也是最后一夜。明日韩眧便要踏上归途,带着他的信物回到陈县,那里等着她的有野心勃勃又追杀事败的吕别驾,有正在动工需要她主持大局的豫州堤坝,有她要用这一年培育成材的女书吏,也有等着她上奏覆命的座上天子。

    而谢遥,也有着连云寨里刚刚被他收在旗下的的淮阳旧部,还有豫州境内其他各处的匪寨流寇,还有漫漫而修远的回京长路。

    直到谢遥而淮阳王遗腹的身份回京之前,他们都得向着同一个方向,而走各自不同的路。

    而待他回京之时,或成,或败,他们的身份都注定了无法回到过去。唯有在这一间深山里的陋室中,他们是最当初的自己,可以毫无顾忌的最后放纵一次。

章节目录

寒门女子科举图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鱼儿小小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鱼儿小小并收藏寒门女子科举图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