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和十九年,春,四月二十七。

    己亥年,己巳月,戊辰日。

    殿试之期。

    千阶白玉琉璃瓦,宫阙重重拱迎霞。一朝登科对帝策,睥睨朱紫踏飞花。

    保和殿内,御座之前,近百名会试中榜的贡士端正身形,凛然跽坐于小桌之后。或挥洒豪墨,或苦思冥想,于长达两米、卷首铃着帝王御宝的洒金宣纸上撰写华才文章。

    绘有沥粉贴金正面五抓云龙的华丽穹顶之下,端和帝稳坐御座之内,左右两边内阁几位大学士与六部尚书依职位高低分次入座,阵容之全、威亚之盛,几乎是端和有朝最甚者。

    上有陈首辅如有实质的锐利视线,后有其他士子嫉恨目光如芒刺在背。叶鸿修再努力镇定额上仍微微渗了冷汗,已有雏形的构思也被打乱。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忽有一日面对世间的人上之人,惊喜与畏惧便如蛛网在他心中错综交织,生怕一步行差,一生尽毁。

    叶鸿修深吸一口气,手指拂过袖上一角绣得歪歪扭扭的青竹。

    竹者,富贵不屈也。

    他定下心神,脑中闪回叶云满今早给他鼓劲时红通通的小脸,神思渐渐收束,灵台尽归清明。

    再看摆于洒金宣纸前的策踢签,叶鸿修仍不免为叶云满的压题本领惊到咋舌——

    “端和十七年己亥四月二十七日,临策会试巨人,制曰:朕唯文武二道并用,而不可缺与偏者也。传曰张皇六师,又曰其克诘尔戎兵……”

    策题洋洋洒洒百余字,语气认真字字恳切,说的是帝王欲求灭北夷之术,实则考察众贡士心中是否有经纬之才,又具谨言慎行之性。

    古来制夷之术不过攻守两种,要么直接开打要么和亲怀柔。十多年前端和帝将最小的妹妹昭和长公主送去了北夷和亲,三十年内是起不了大的战事的。这次殿试策题明着是在问北夷,实则暗示将起的南海倭患。

    叶鸿修想起昨夜叶云满挑灯夜读《旧唐书·刘仁轨传》后的一番推测:“咱们现在这皇帝啊看上去是个爱搞怀柔的,但他内心里可狂野着呢。当初把昭和长公主送去和亲是无奈之举,皇帝那会刚登基、内患未平不可引外敌。经营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国库塞满了,正愁没人打架呢。可偏偏现在朝中无海战将才,想打也没人手。这次科举估摸着会挑主战的人出来锻炼起来,但大哥你切记文章中不可锋芒太露,稍稍一提即可。皇帝想打仗,但那得由他点头开口;你要提‘可战’,却不能说‘战’。”

    他本对小妹这次压题将信将疑,毕竟之前会试考题四书五经中她只压对了三轮。倭国明正朝灭亡是今年年初的事,大宁境内知晓的人并不多,何况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科考举子?殿试出题向来严谨周全,不太可能会另辟蹊径一竿子打翻那些消息闭塞的举子。

    熟料如今皇帝真出了这题,到底是要考较未来大臣的信息灵通能力还是纯粹想先揪几颗主战的白菜,叶鸿修一时也摸不透那真龙的心思。

    他将几种猜测在心头又过了一遍,最后决定还是按叶云满的套路来。研墨沾毫,揽袖落笔。他特意改用行楷,脱离馆阁体的秀、方、圆、乌,提勾落点间尽显兵戈锐意。

    “臣对。臣闻帝王之御天下也,有致治之法,有善治之大几……然创业之初,不患无武,而患文教之或微。守成之日,不患无文,而患武功之弗竞……夫北疆之患,无患之大小、患时之久长;而臣闻海邻之国日月异矣,其民流散、其官落草。一衣带水,浮槎可至。故臣之忧弗同,臣亦忧龙江之南长河之东矣……夫战,可战也……臣干冒天威,无任战栗殒越之至。臣谨对。”

    洋洋洒洒千余言于一方纸上挥洒而成。叶鸿修长舒一口气,收了小桌上的笔砚,静等日暮时分收卷。

    只是提起将起之倭患,他便不由自主想到居于四夷馆的那个金毛。都说商人最是消息灵通者,果然不假也。

    而且观那金毛气度城府,怕是连现任大理寺少卿王夏有都远远不及他的。

    ——这个索恩·古斯纳德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叶鸿修不能抬头瞻仰天子威容,便眼观鼻鼻观心,静坐思考。

    日暮时分,鼓响三声。收卷太监收起众考生的长卷,糊白纸盖住名字籍贯,夹木棍以卷起宣纸,最后再加封一层黄布作结,堆垒而起。

    叶鸿修转身离开保和殿前抬头对上帝王左手下第一座陈首辅意味深长的目光,他不惊不慌,淡淡一笑。

    次日,读卷官八人传阅完所有卷宗,各加圆圈、三角、横线、竖线、叉叉五种记号。末了选出圆圈最多的十卷呈予皇帝,钦定御批一甲第一第二第三。

    十份考卷整整齐齐垒在端和帝面前,却是统统去掉糊名白纸、等待御览。

    端和帝大马金刀坐于案前,拿起一卷细看,半晌却是一声嗤笑:“陈万宏这老狐狸真是越老越狡猾,明知他外孙子文采非凡乃可塑之才,却腆不下老脸给个好名次,非要朕钦定。”

    伺候端和帝多年的大太监朱常喜察言观色,躬成虾米,笑道:“奴才多言,请陛下勿怪——那位叶大公子文采斐然,但他十六岁未及弱冠已连中两元,想来陈大人的压力也是极大的。但您可是天子,您钦定的名次,何人敢议论?”

    “十六岁,倒是个和辰王相似的少年天才。”端和帝的笑意在烛火照射下捉摸不定,“消息灵通、也会揣摩圣意。出身武将世家,嫡母又是当朝首辅之女——这等背景,若是得了状元,再过二十年怕不是又一个郭威。”

    朱常喜脊背一颤,弯得更低。

    端和帝将叶鸿修的卷子又从头细读了一遍,状似不经意地问陪伴自己四十余年的老太监:“常喜,朕记得陈首辅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外孙?”

    朱常喜精神一振,掂掂袖子里叶老太爷散朝时塞给自己的银票,谨慎回答:“回禀主子,那位叶大公子至今也未记入叶大太太名下,其实并不算是陈大人的外孙。据说当年……”老太监笑笑,“当年陈大人为这事差点逼寿阳伯世子签和离书的。”

    端和帝摸摸下巴:“朕想起来了,叶婕妤也曾为这事闹过朕。可惜天不假年,她见不到侄子飞黄腾达了。陈老狐狸这回还要做好人?他不是已经给孙子陈元振投了个通政司参议的闲差了吗?给不喜欢的外孙子铺路是何意?啧,不会是投石问路吧?”

    朱常喜不敢应,他再多说就要变成宦官与官员勾结互通信息了。正屏息间又听端和帝自言自语道:“这寿阳伯府到也算是代代出人才。老寿阳伯曾是一半屁股坐上皇位的人,寿阳伯那大哥也算商才;如今第四代又出了一个十六岁的两元贡士。就是上一代不成器,唯有叶婕妤算个巾帼,偏送了朕的后宫……哎,朕记得寿阳伯有个偏宠的小孙女,叫什么来着?”

    朱常喜连忙回道:“主子真不记得了?您还赐过一对玉如意给抚远侯寿阳伯的——老奴记得那位姑娘排行第八,算是与抚远侯世孙定了娃娃亲了。”

    “就那一对经常打人的小皮猴?”端和帝愣了一下后便是忍俊不禁,“性格倒是和叶婕妤相像——这叶家怎么尽是女儿学武?罢了。”他大笔一挥,将叶鸿修的卷子定为一甲第一,“朕能提拔他,自然也能踩下他,毕竟朕,才是握生杀大权之人。”

    朱常喜听得肩头一抖,恨不得将袖子里的红包马上吞入腹中毁尸灭迹。

    第三日放榜,状元叶鸿修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榜眼袁升授翰林院编修;探花宋淮录授翰林院编修,皆为从七品。

    喜讯传来后,寿阳伯府连摆了两天的流水席,陈氏院子里又砸碎了好几套茶具。

    大宁史上第一个十六岁便连中三元的状元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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