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青梅竹马在围场内你追我赶起来，少年爽朗的大笑和女孩的怒骂渐渐传开，引得围场另一端的世家子弟们纷纷侧目。
威国公家大小姐赵璎遥遥望到他俩却是嗤笑一声，不屑冷哼：“破落户。”
围绕在她身侧的世家子弟们纷纷陪笑道：“那可不，也只有‘马伯爷’家能教出这般没教养的女儿！”
赵璎得到应和，自得地昂首驱马前行，骄傲得活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赵璎有这般傲气来源于威国公家深厚的家族底蕴。丹阳赵氏本是前朝勋贵，却在宁朝开国皇帝起兵谋反之际机智倒戈；原是和已故老寿阳伯同一批的从龙之臣，然族中子弟远比叶老爷子他哥来得安分守己，能人也多，故而赵家能在十年一换血的帝京站稳脚跟。
现任威国公是赵璎的父亲，四十岁上头才得这么一个嫡出的闺女，自然是千般宠爱万般呵护。各种宝贝流水般地送进她院中不说，威国公还早早就给她请了个县主的恩封下来，是以一般没有诰命的贵妇贵女们见了她都得行礼称一声“县主”；也无怪乎容妃傅氏会看不上叶云淑想要她当儿媳了。
赵璎看不起寿阳伯叶家自也看不清名动京城的少年状元叶鸿修。她和叶云淑一般心高气傲觉得只有皇家儿媳才能配得自己；但她心更高，眼中只有东宫女主人那把雕七凤的金丝楠木椅。
赵璎不屑自降身份去理睬叶云满，叶云满更不会有空去搭理花孔雀。因为她正忙着满围场追赶李盛阳，不打到他誓不罢休。
玩闹了一整个下午后俩小青梅收拾收拾准备回到抚寿一条街。路过正阳大街田记糕饼铺分店的时候叶云满下车买了三大包各式糕点，塞了一包将眼巴巴的李盛阳打发走，留了一包准备去安慰安慰连日酒宴大鱼大肉恐已伤了胃的叶鸿修。
叶云满酉时三刻回到寿阳伯府，戌时一刻吃过晚饭坐在昭彰阁里等。一直等到亥时一刻仍不见叶鸿修的踪影，两侧角门也没传来大公子归府的传声，叶云满便知道今日这顿晚宴怕是个桃花美人局。
她掸掸衣裙跳下凳子，命豖突备好解酒茶又睨了眼月笼，面色不虞地回了三一居。
五月十三，叶鸿修领皇命入翰林院，隔壁李小胖墩进了官学被迫治学。叶云满不想念叶家家族私塾也不想看见古板的女先生，和叶老太爷卖了顿乖得到特别待遇，另请了一位教书先生给她来个一对一教学套餐。
由此一来叶云满每天的时间便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上午自辰时二刻起至巳时二刻习武，下午未时至申时初学习，申时二刻至酉时三刻学文；晚间自由时间。叶云满还得关上门奋笔疾书小人书，半点也不比初涉官场的叶鸿修轻松。
各人有各人的忙，一连半个月兄妹俩竟只有旬日官员休沐时见过几次面。等到叶鸿修想起一起去四夷馆的约定时，叶云满早已带着丫鬟从四夷馆转去了无为书铺暗查小人书的销量。
这回换成叶鸿修等叶云满等到天黑了。远远瞧见那个小豆丁身影摇着方步从曲径上踱过来时，叶鸿修只觉牙根痒痒。
满某人却不知道自己即将挨揍，满脑子仍是无为书铺客人爆满的场面。一想到那排至大街拐角的长龙她便觉得荷包即将有滚滚财源进账，乐得满面春风、摇头晃脑。
直到进了自己院子正堂叶云满才发现叶鸿修正端坐在侧阴阴盯着她，那脸色黑得快赶上包公了。
叶云满颇感意外，惊讶道：“大哥？你今天没去哪家府上参宴吗？稀奇啊！”
叶鸿修没理会她的揶揄，沉沉道：“小满儿，怎地现在才回来？去哪儿了？”
“去无为书铺买些杂记，不料看得入迷忘了时间。”叶云满笑嘻嘻地坐到另一张凳子上，“大哥你咋了？脸黑成这样。”
叶鸿修见了她嬉皮笑脸的模样便觉有一股无名气积压在胸臆间，猛地端起茶盅将冷茶一饮而尽，而后用力墩在桌上：“你个小女孩天天晚归，成何体统！”
叶云满一挑眉，倒也不恼：“大哥，爷爷摆这种架子训我都没用，你又来这套？”
叶鸿修被哽住，色厉内荏道：“你知不知我等了多久？”
叶云满撇嘴斜眼：“你又没提前告知我，我咋知道今天你会回来？这又怨不得我，而且你咋不算算前天我等了你多久？”
叶鸿修又被噎了回去，沉默半晌，低低开口：“对不住，我迁怒于你了。”
叶云满猜到他今日怕是在翰林院受了气，不和他计较，做解语花状：“大哥你可愿将今日遭遇之事，详细一说？”
叶鸿修抬头睇了行云一眼，那大丫鬟便心领神会地道个万福，带领屋中一众丫鬟仆妇鱼贯退出。
叶云满蹙眉，直觉这是怕不是从前那般轻飘飘的后宅争斗了。
叶鸿修虽令下人们都退下了，但真要开口还是略有些踌躇两难。叶云满很有耐心，替他续上一盏热茶，静坐等待。
老半天叶鸿修才干巴巴地开了口，第一句便是石破天惊：“云和公主……想招我为驸马。”
叶云满愣了愣，垂眸思考半晌，问：“云和公主母妃是哪位？”
叶鸿修声音更干巴了：“是韦贵妃。”
叶云满闻言眉毛倒竖：“好他个韦靖！自个一无是处还见不得旁人平步青云了！竟想出这种下作法子来！”
“倒也不一定是韦靖……韦家二十年来无一可用人才，那必定要想法用联姻来笼络些人的……”
“但哪怕用个庶女也不该用公主啊！”叶云满大怒，“一旦被招做驸马，那大哥你一生与仕途无缘！韦家要真想找帮手，绝不会选公主！这绝对是韦靖撺掇的！”
叶云满怒发冲冠，叶鸿修数次欲言又止。
——其实叶云满这次是真冤枉韦小国舅了。
事情的起因都是因为叶家大公子太过玉树临风，在一帮糟老头子的翰林院里愈发地卓尔不群、皎皎独立。
于是某日端和帝一时兴起，召了叶鸿修去南书房考较他排兵布阵是否有所涉猎；恰逢韦贵妃带小女儿云和公主来给端和帝献点心，两厢对视——天雷还没任何反应，地火先自个炸了。
云和公主年方十三，正是如娇花一般的豆蔻年华。气生母既然是艳惊天下的韦贵妃，云和公主自然也是天香国色，十二分的跋扈也能被她的容貌变成娇蛮。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心，叶鸿修渐渐疲于躲避野蛮公主的“追星”，叫苦不迭、烦躁不已。
叶云满听完叶鸿修讲述的云和公主私生饭行为，摸了摸下巴，安抚他道：“大哥你不必担心，皇上绝对不会答应云和公主的。”
叶鸿修苦笑：“我也知道，只是……陛下似乎喜欢看我疲于奔命的样子。”
“嗯？”她皱皱眉，“这老皇帝，啧。”
“小满儿，慎言。”
“切。”叶云满冷哼，“大哥，你直接上奏参韦靖一本，挑些不轻不重的罪名，保管韦贵妃会出手制止云和公主来骚扰你。”
“如果仅为此，和韦家结怨……”叶鸿修有点踟蹰。
叶云满伸手弹他脑袋：“仅凭母亲极力和容妃交好一事，我们便已是和韦家对立了。”
叶鸿修愁容渐渐舒展，点头：“好，我明日便上本。”
她满意一笑，又问：“除此之外，大哥，你可有在翰林院遇到其它棘手的事情？”
“……”叶鸿修默然良久，才轻声道，“小满儿，大哥想上奏请求调往西南或东南任郡县同知。”
叶云满挑挑眉，颇感意外：“大哥你可想好，一旦外调，没个三四年回不到帝京来。而且远在外地，叶家的势力鞭长莫及，可能帮不到你。”
他无奈苦笑：“我知道……但我不想在翰林院修了五六年史书后才得重用……我需要积累经验，我需要能发挥才干之地，而不是……”
“翰林院那帮老头子排挤你了？”
叶鸿修不作声，只是低叹。
叶云满烦躁地揉揉额角，道：“这种官场潜规则的确很烦，但我也不能说什么让你多多忍耐的话——其实外调的得失利弊大哥你应当全都考虑过了，你既然想这么做，便去做吧。”
叶鸿修探手抚上她仍带着婴儿肥的脸，寸寸轻抚：“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留你一人在这帝京中。但皇上有意推行换稻为茶的政策，正是我可以一展宏图之时机……”
他正说到一半，却见叶云满神色诡异，不由住了口，问：“小满儿，怎么了吗？脸色这样难看——大哥不是故意抛下你的……”
叶云满却问：“‘换稻为茶’？”她神情极为诡谲，又加重语气问了一遍，“改稻为桑？”
叶鸿修微讶，点头：“略微相似。”
叶云满神情更是扭曲：“大明王朝1566？！”
叶鸿修顿时警觉：“小满儿，慎言！这里是大宁朝！”
他这一句如天外惊雷，劈得叶云满一个激灵。九岁的女娃怅然若失，也不觉现在露出承认般悲戚神情的自己有多诡异。
但也不过是片刻的失落，叶云满迅速收敛心情，抓住长兄的手，恳切道：“如果是这样，那么大哥，我绝对不允许你申请外调。”
“为何？可是换稻为茶这一策有何不妥？”叶鸿修一下子就猜中问题所在。
叶云满强忍住爆粗口的欲望，心想自己还真是穿越到了一个和原世界密切相关的平行宇宙里；一边努力回忆当年看剧的情节，向官场菜鸟解释道：“这都快六月了，改个屁的茶树！拔了今年的稻谷种明年才能长出来的茶树，那到明年夏至前当地百姓吃什么过活？一看就知道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官老爷提出的建议！”
叶鸿修抿了抿唇，不自在地道：“但东南有些州县便是实行半亩稻半亩茶种植之法，甚至还有二分稻八分茶的发展势态，可见这并非完全无可取之处啊。”
“那些都是农民自个偷偷摸摸种的！和官府大力推行是两回事！”叶云满大怒，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诚然种一亩茶树比种一亩稻赚钱，但不能大规模推行亦不能由官府去推行！到时候百亩田百亩茶树，谁还会去种五谷杂粮？！人能吃茶叶过活吗？其它州府肯调粮换茶叶吗？！”
“茶叶这种玩意要供不应求才有价值，烂大街了谁还会开高价买？就算是索恩那个大洋商，他一年收购的茶叶也不会超过五万斤！由官府推行更是荒谬之举！这种政策肯定是与官员绩效挂钩的，为了挣绩效，怕有的官就不只是大力推行了——连大哥你这样未沾边的翰林修撰都动了心思愿意外调，可见更多的地方官怕是连毁稻苗踩踏稻农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叶云满盯着微愕的叶鸿修，问：“剩下来的大哥你可猜得到？被毁了田、吃不上饭的农民们一旦聚起反抗，地方官一顶暴民的帽子扣下来，谁还愿意去了解他们的苦衷？”
叶鸿修满心震撼，但仍想垂死挣扎一番：“也不一定就有那种官员……”
叶云满闻言便是讥笑：“大哥，这一个月的官场规矩还没让你学到吗？”
叶鸿修默然良久后才轻声问：“……那照你的说法，‘换稻为茶’从开始就是不可能成功的？”
叶云满硬邦邦地说：“‘换稻为茶’是必然不会成功的；换成‘兼稻为茶’还有三分成功可能——且不能大面积推广，只挑十来个丘陵地带、茶叶好的乡村实行种植；期间和周边州府打好招呼先借三年的粮，以保不会激起民变；同时官府收购茶叶的价格不能压得太低，逐年降低倒也无妨。如是推行三到五年，方可见成效。”
叶鸿修盯着她，眸中神光离合，忽地莫名低笑：“没想到小满儿你还有经纬之才，投了个女儿身当真是可惜了。”
叶云满闻言便是凤目一眯，阴森道：“大哥，你应当知道我从不以性别为意。你说这话，是想让我恶心你吗？”
叶鸿修这下是真被惊到了，怔忡一瞬后立刻起身向她道歉：“小满儿！是我食言！你别恼！”
叶云满冷笑，怒气上行只觉头痛欲裂：“我知道大哥你从来都认为女子当如菟丝花，那是你们从未见过被菟丝花绞杀勒死的参天巨木。若是女子亦有同男人一样那么多的出路、那么多的选择，这满朝朱紫焉知雌雄几何！”
叶鸿修看着她，恍惚间又看到了当年敢和迂腐女先生叫板的小豆丁，抽动嘴角笑笑：“我知道你心里仍是怨的……但是小满儿这样的话你在我面前说无妨，可千万不能传扬于别人之口。”他探手摸摸她脑袋，“我不想失去你。”
叶云满拍掉他的手，拒绝温情攻势：“那就请你别在我面前说这句话。”
叶鸿修垂眸点头：“是我错了，对不起。”
“呵。”叶云满冷笑一声，“我先收下你的道歉，但再有下次，可不会那么容易揭过了。”
叶鸿修垂眸，不语。
看他这般模样叶云满便是一阵烦躁，三两下跑去开了窗，让夜晚凉风使自己脑袋降温。
——说到底，要让一个古人和自己三观一致，她不如直接跳楼来得轻松。
威国公家大小姐赵璎遥遥望到他俩却是嗤笑一声，不屑冷哼：“破落户。”
围绕在她身侧的世家子弟们纷纷陪笑道：“那可不，也只有‘马伯爷’家能教出这般没教养的女儿！”
赵璎得到应和，自得地昂首驱马前行，骄傲得活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赵璎有这般傲气来源于威国公家深厚的家族底蕴。丹阳赵氏本是前朝勋贵，却在宁朝开国皇帝起兵谋反之际机智倒戈；原是和已故老寿阳伯同一批的从龙之臣，然族中子弟远比叶老爷子他哥来得安分守己，能人也多，故而赵家能在十年一换血的帝京站稳脚跟。
现任威国公是赵璎的父亲，四十岁上头才得这么一个嫡出的闺女，自然是千般宠爱万般呵护。各种宝贝流水般地送进她院中不说，威国公还早早就给她请了个县主的恩封下来，是以一般没有诰命的贵妇贵女们见了她都得行礼称一声“县主”；也无怪乎容妃傅氏会看不上叶云淑想要她当儿媳了。
赵璎看不起寿阳伯叶家自也看不清名动京城的少年状元叶鸿修。她和叶云淑一般心高气傲觉得只有皇家儿媳才能配得自己；但她心更高，眼中只有东宫女主人那把雕七凤的金丝楠木椅。
赵璎不屑自降身份去理睬叶云满，叶云满更不会有空去搭理花孔雀。因为她正忙着满围场追赶李盛阳，不打到他誓不罢休。
玩闹了一整个下午后俩小青梅收拾收拾准备回到抚寿一条街。路过正阳大街田记糕饼铺分店的时候叶云满下车买了三大包各式糕点，塞了一包将眼巴巴的李盛阳打发走，留了一包准备去安慰安慰连日酒宴大鱼大肉恐已伤了胃的叶鸿修。
叶云满酉时三刻回到寿阳伯府，戌时一刻吃过晚饭坐在昭彰阁里等。一直等到亥时一刻仍不见叶鸿修的踪影，两侧角门也没传来大公子归府的传声，叶云满便知道今日这顿晚宴怕是个桃花美人局。
她掸掸衣裙跳下凳子，命豖突备好解酒茶又睨了眼月笼，面色不虞地回了三一居。
五月十三，叶鸿修领皇命入翰林院，隔壁李小胖墩进了官学被迫治学。叶云满不想念叶家家族私塾也不想看见古板的女先生，和叶老太爷卖了顿乖得到特别待遇，另请了一位教书先生给她来个一对一教学套餐。
由此一来叶云满每天的时间便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上午自辰时二刻起至巳时二刻习武，下午未时至申时初学习，申时二刻至酉时三刻学文；晚间自由时间。叶云满还得关上门奋笔疾书小人书，半点也不比初涉官场的叶鸿修轻松。
各人有各人的忙，一连半个月兄妹俩竟只有旬日官员休沐时见过几次面。等到叶鸿修想起一起去四夷馆的约定时，叶云满早已带着丫鬟从四夷馆转去了无为书铺暗查小人书的销量。
这回换成叶鸿修等叶云满等到天黑了。远远瞧见那个小豆丁身影摇着方步从曲径上踱过来时，叶鸿修只觉牙根痒痒。
满某人却不知道自己即将挨揍，满脑子仍是无为书铺客人爆满的场面。一想到那排至大街拐角的长龙她便觉得荷包即将有滚滚财源进账，乐得满面春风、摇头晃脑。
直到进了自己院子正堂叶云满才发现叶鸿修正端坐在侧阴阴盯着她，那脸色黑得快赶上包公了。
叶云满颇感意外，惊讶道：“大哥？你今天没去哪家府上参宴吗？稀奇啊！”
叶鸿修没理会她的揶揄，沉沉道：“小满儿，怎地现在才回来？去哪儿了？”
“去无为书铺买些杂记，不料看得入迷忘了时间。”叶云满笑嘻嘻地坐到另一张凳子上，“大哥你咋了？脸黑成这样。”
叶鸿修见了她嬉皮笑脸的模样便觉有一股无名气积压在胸臆间，猛地端起茶盅将冷茶一饮而尽，而后用力墩在桌上：“你个小女孩天天晚归，成何体统！”
叶云满一挑眉，倒也不恼：“大哥，爷爷摆这种架子训我都没用，你又来这套？”
叶鸿修被哽住，色厉内荏道：“你知不知我等了多久？”
叶云满撇嘴斜眼：“你又没提前告知我，我咋知道今天你会回来？这又怨不得我，而且你咋不算算前天我等了你多久？”
叶鸿修又被噎了回去，沉默半晌，低低开口：“对不住，我迁怒于你了。”
叶云满猜到他今日怕是在翰林院受了气，不和他计较，做解语花状：“大哥你可愿将今日遭遇之事，详细一说？”
叶鸿修抬头睇了行云一眼，那大丫鬟便心领神会地道个万福，带领屋中一众丫鬟仆妇鱼贯退出。
叶云满蹙眉，直觉这是怕不是从前那般轻飘飘的后宅争斗了。
叶鸿修虽令下人们都退下了，但真要开口还是略有些踌躇两难。叶云满很有耐心，替他续上一盏热茶，静坐等待。
老半天叶鸿修才干巴巴地开了口，第一句便是石破天惊：“云和公主……想招我为驸马。”
叶云满愣了愣，垂眸思考半晌，问：“云和公主母妃是哪位？”
叶鸿修声音更干巴了：“是韦贵妃。”
叶云满闻言眉毛倒竖：“好他个韦靖！自个一无是处还见不得旁人平步青云了！竟想出这种下作法子来！”
“倒也不一定是韦靖……韦家二十年来无一可用人才，那必定要想法用联姻来笼络些人的……”
“但哪怕用个庶女也不该用公主啊！”叶云满大怒，“一旦被招做驸马，那大哥你一生与仕途无缘！韦家要真想找帮手，绝不会选公主！这绝对是韦靖撺掇的！”
叶云满怒发冲冠，叶鸿修数次欲言又止。
——其实叶云满这次是真冤枉韦小国舅了。
事情的起因都是因为叶家大公子太过玉树临风，在一帮糟老头子的翰林院里愈发地卓尔不群、皎皎独立。
于是某日端和帝一时兴起，召了叶鸿修去南书房考较他排兵布阵是否有所涉猎；恰逢韦贵妃带小女儿云和公主来给端和帝献点心，两厢对视——天雷还没任何反应，地火先自个炸了。
云和公主年方十三，正是如娇花一般的豆蔻年华。气生母既然是艳惊天下的韦贵妃，云和公主自然也是天香国色，十二分的跋扈也能被她的容貌变成娇蛮。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心，叶鸿修渐渐疲于躲避野蛮公主的“追星”，叫苦不迭、烦躁不已。
叶云满听完叶鸿修讲述的云和公主私生饭行为，摸了摸下巴，安抚他道：“大哥你不必担心，皇上绝对不会答应云和公主的。”
叶鸿修苦笑：“我也知道，只是……陛下似乎喜欢看我疲于奔命的样子。”
“嗯？”她皱皱眉，“这老皇帝，啧。”
“小满儿，慎言。”
“切。”叶云满冷哼，“大哥，你直接上奏参韦靖一本，挑些不轻不重的罪名，保管韦贵妃会出手制止云和公主来骚扰你。”
“如果仅为此，和韦家结怨……”叶鸿修有点踟蹰。
叶云满伸手弹他脑袋：“仅凭母亲极力和容妃交好一事，我们便已是和韦家对立了。”
叶鸿修愁容渐渐舒展，点头：“好，我明日便上本。”
她满意一笑，又问：“除此之外，大哥，你可有在翰林院遇到其它棘手的事情？”
“……”叶鸿修默然良久，才轻声道，“小满儿，大哥想上奏请求调往西南或东南任郡县同知。”
叶云满挑挑眉，颇感意外：“大哥你可想好，一旦外调，没个三四年回不到帝京来。而且远在外地，叶家的势力鞭长莫及，可能帮不到你。”
他无奈苦笑：“我知道……但我不想在翰林院修了五六年史书后才得重用……我需要积累经验，我需要能发挥才干之地，而不是……”
“翰林院那帮老头子排挤你了？”
叶鸿修不作声，只是低叹。
叶云满烦躁地揉揉额角，道：“这种官场潜规则的确很烦，但我也不能说什么让你多多忍耐的话——其实外调的得失利弊大哥你应当全都考虑过了，你既然想这么做，便去做吧。”
叶鸿修探手抚上她仍带着婴儿肥的脸，寸寸轻抚：“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留你一人在这帝京中。但皇上有意推行换稻为茶的政策，正是我可以一展宏图之时机……”
他正说到一半，却见叶云满神色诡异，不由住了口，问：“小满儿，怎么了吗？脸色这样难看——大哥不是故意抛下你的……”
叶云满却问：“‘换稻为茶’？”她神情极为诡谲，又加重语气问了一遍，“改稻为桑？”
叶鸿修微讶，点头：“略微相似。”
叶云满神情更是扭曲：“大明王朝1566？！”
叶鸿修顿时警觉：“小满儿，慎言！这里是大宁朝！”
他这一句如天外惊雷，劈得叶云满一个激灵。九岁的女娃怅然若失，也不觉现在露出承认般悲戚神情的自己有多诡异。
但也不过是片刻的失落，叶云满迅速收敛心情，抓住长兄的手，恳切道：“如果是这样，那么大哥，我绝对不允许你申请外调。”
“为何？可是换稻为茶这一策有何不妥？”叶鸿修一下子就猜中问题所在。
叶云满强忍住爆粗口的欲望，心想自己还真是穿越到了一个和原世界密切相关的平行宇宙里；一边努力回忆当年看剧的情节，向官场菜鸟解释道：“这都快六月了，改个屁的茶树！拔了今年的稻谷种明年才能长出来的茶树，那到明年夏至前当地百姓吃什么过活？一看就知道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官老爷提出的建议！”
叶鸿修抿了抿唇，不自在地道：“但东南有些州县便是实行半亩稻半亩茶种植之法，甚至还有二分稻八分茶的发展势态，可见这并非完全无可取之处啊。”
“那些都是农民自个偷偷摸摸种的！和官府大力推行是两回事！”叶云满大怒，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诚然种一亩茶树比种一亩稻赚钱，但不能大规模推行亦不能由官府去推行！到时候百亩田百亩茶树，谁还会去种五谷杂粮？！人能吃茶叶过活吗？其它州府肯调粮换茶叶吗？！”
“茶叶这种玩意要供不应求才有价值，烂大街了谁还会开高价买？就算是索恩那个大洋商，他一年收购的茶叶也不会超过五万斤！由官府推行更是荒谬之举！这种政策肯定是与官员绩效挂钩的，为了挣绩效，怕有的官就不只是大力推行了——连大哥你这样未沾边的翰林修撰都动了心思愿意外调，可见更多的地方官怕是连毁稻苗踩踏稻农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叶云满盯着微愕的叶鸿修，问：“剩下来的大哥你可猜得到？被毁了田、吃不上饭的农民们一旦聚起反抗，地方官一顶暴民的帽子扣下来，谁还愿意去了解他们的苦衷？”
叶鸿修满心震撼，但仍想垂死挣扎一番：“也不一定就有那种官员……”
叶云满闻言便是讥笑：“大哥，这一个月的官场规矩还没让你学到吗？”
叶鸿修默然良久后才轻声问：“……那照你的说法，‘换稻为茶’从开始就是不可能成功的？”
叶云满硬邦邦地说：“‘换稻为茶’是必然不会成功的；换成‘兼稻为茶’还有三分成功可能——且不能大面积推广，只挑十来个丘陵地带、茶叶好的乡村实行种植；期间和周边州府打好招呼先借三年的粮，以保不会激起民变；同时官府收购茶叶的价格不能压得太低，逐年降低倒也无妨。如是推行三到五年，方可见成效。”
叶鸿修盯着她，眸中神光离合，忽地莫名低笑：“没想到小满儿你还有经纬之才，投了个女儿身当真是可惜了。”
叶云满闻言便是凤目一眯，阴森道：“大哥，你应当知道我从不以性别为意。你说这话，是想让我恶心你吗？”
叶鸿修这下是真被惊到了，怔忡一瞬后立刻起身向她道歉：“小满儿！是我食言！你别恼！”
叶云满冷笑，怒气上行只觉头痛欲裂：“我知道大哥你从来都认为女子当如菟丝花，那是你们从未见过被菟丝花绞杀勒死的参天巨木。若是女子亦有同男人一样那么多的出路、那么多的选择，这满朝朱紫焉知雌雄几何！”
叶鸿修看着她，恍惚间又看到了当年敢和迂腐女先生叫板的小豆丁，抽动嘴角笑笑：“我知道你心里仍是怨的……但是小满儿这样的话你在我面前说无妨，可千万不能传扬于别人之口。”他探手摸摸她脑袋，“我不想失去你。”
叶云满拍掉他的手，拒绝温情攻势：“那就请你别在我面前说这句话。”
叶鸿修垂眸点头：“是我错了，对不起。”
“呵。”叶云满冷笑一声，“我先收下你的道歉，但再有下次，可不会那么容易揭过了。”
叶鸿修垂眸，不语。
看他这般模样叶云满便是一阵烦躁，三两下跑去开了窗，让夜晚凉风使自己脑袋降温。
——说到底，要让一个古人和自己三观一致，她不如直接跳楼来得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