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孜回到府中，刚踏进大门，秦岭的掌声就传来了，倪孜看着他这一身行头，定是没有好好的在家休息，不过也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被这些人欺负，才偷偷跟着要护着她的。
倪孜口中虽说是埋怨，可说到底还是心疼秦岭：“你就对你姐姐我这么没信心？！”
秦岭迎着倪孜赶紧进屋：“那可不是，我姐姐上阵，不必披甲，也能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怎么样？骂的爽不爽？！”
倪孜：“以前觉得你唐突，现在觉得，什么礼仪规矩，自己痛快了才算！今日说的很是痛快呢！”
秦岭凑近暖炉烤火，搓搓手的模样像个孩子：“好消息不止这一个，荣王有了动作！”
倪孜还以为荣王回来怎么也要过渡一段时日，没想到这才几日的功夫就有了行动：“开始了？”
秦岭：“薛彦卿和谷家这两条鱼已经送到了他的餐桌上，若是再不敢动筷，也是白费了阿逾这般心思！”
郑嬷嬷：“咱们的人已经提前安插进了各府之中，就算左相现在用这些家眷威胁朝臣，也是晚了！”
倪孜也没有放松警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他的本事不如秦王和康王，就不会隐身这么久都不被发觉，他定然还留有后手！”
文青山豪气云天的进来，也带着些令人嫉妒的能力：“唉呀，最近这银票数的，手都起皮了，你们闻闻我这身上，都透着铜臭味！”
秦岭凑近文青山：“快熏陶熏陶我，我也想有！”
倪孜看着他们二人逗闷子，实在是觉得有趣，不过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对了绿玲，明日去宫里送帖子，我得去会会这个苏妃娘娘！”
他们已经确认，先太后留下的妙姝坊就在苏妃手中，这么多年她隐身于后宫之中，倒真是让人忘却了，不管她曾经是皇帝的助力还是皇权的摆弄者，现在她既已投靠左相，便是与他们为敌了！
秦岭：“姐姐可想好了？这一步迈出去，你们可彻底没有退路了！”
秦岭所说的你们并没有算上自己，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无条件的选择了常逾！
倪孜手中剥着橘子，眼神却没了往常的温婉：“变法之路，何曾有过退路？”
明月高悬，似镜也似影，只是一明一暗，关键在于看月亮的人想看到一个怎样的自己！？
周家主在将军府里住了数月，该做的事也已然做的差不多了，只是看着这诸多的文书，心里却纷杂难絮，选择独善其身的，周家主也都能理解，皇位上坐的是谁便忠于谁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这些选择了左相的，大多都是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学生，曾经的高谈阔论经诗百篇，曾经的满腔抱负一展鸿鹄，现在也都沦为了左相的走狗，利用官职牟利，利用私交掌权，以前的周家主也多少知道一点，只是不曾深入，这一次，是彻底让他寒了心，自己苦心孤诣教出来的学生倒不抵乡间的农绅只道义，懂正反！
周家主一点一点的整理着他们的罪证，为人师他有愧啊！既然说不动，那就亲手送他们下狱吧！
戚将军带了些酒菜来见，从一开始常逾将人安排到将军府时，二人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这数月的光景，周家主就像是将军府里的另一个主人一样住在这里，却也只是和戚将军保持着文武之交的距离，如今变法一事即将大成，戚将军也终于主动来见周家主。
戚将军：“这数月之期，周家主住的可好啊？！”
周家主知晓他是为何而来，这这个酒菜最后也不过是借酒消愁，借酒答疑：“将军府护卫森严，护得住周某性命，师生一契，故事调休，过往放心不下之事终可解，如今在下乃是心安了！”
周家主这段时间所做之事，戚将军都看在眼里，虽然说常逾叮嘱过，只需要保证他的安全，剩下的事，放任他去做，可现在的局势，看似是左相居于上风，可实际上对于常逾，只差一个契机！
戚将军：“周家主这么多年独善其身，不问政不参事，如今为了我这小甥违背周家家训，戚某该替他谢谢周家主的！”
周家主看着杯中酒，知道他没有讽刺之意，多数还是试探，可这样的试探，总是让人心怀芥蒂的：“周家祖训为师论道，不入科考，不驻朝堂，守一方儒地，讲千山万水，可我方家祖训还有一条，便是不畏佞臣，不畏强权，师之使然，是扶之正道，如今他们是文章写尽太平事，不肯俯首见苍生，我曾说各司其职，可他们却将医者口中的放下助人情节，莫观他人生死，作为为官之道，说到底，也是我这个讲师难逃其责，如今于此，我也不算是违背的家训！其实戚将军不信我不妨直说，这样倒试探可不像是戚将军的性格了！”
戚将军脸上有些挂不住的尴尬，他们戚家都是刀枪上闯天下，这样的谋算确实不如他们：“周家主知道我今日来的目的？！”
周家主看着戚将军的脸上透出一丝真诚之意，住在这里这么久，他也不曾干涉自己，想必也不是什么不安心的：“如今左相断了不少羽翼臂膀，就算刺杀殿下一事功成，可还有荣王殿下还有宁王和世子挡在前面，而我手里握着近半数的朝臣，一旦我反了水，不仅三殿下没了活路！大齐、也没了活路！”
有了这话，戚将军才算是安心，如果他只忠于常逾，戚将军倒是有些担心了，为臣者须知万事之头是为国！
戚将军怕他多想，连忙说道：“周家主说的不错，只是如今家妹就剩下这么一个骨肉了，我定是要护着的！”
周家主：“三殿下寻我之时，我便问过他为何信我，他的回答让我无法反驳！只能说他确有帝王之相！不过今日我也想问问将军，将军帮他是为国还是为己？”
戚将军：“他是皇子，为国为己并无差别，老夫只需明白人臣之道便可！”
周家主终于得知，戚将军停滞京中不仅仅是因为圣上的忌惮变相软禁，还有要测试他的忠心，只是今日的交谈，让周家主明白，戚家军不愧是开国之军！
周家主鲜少饮酒，更不主动敬酒，可今日眼前之人，可敬可佩：“这一杯敬将军！”
戚将军：“这杯也敬周家主，不愧有帝师之才啊！”
江昇一路奔袭回来，进了左相府之后一言不发，从厨房抢了碗面端到厅中狼吞虎咽的吃着，别说没有世家子弟的模样，就连江湖游侠的模样也没有，只是左相也不拘着他，毕竟此事结束之后也不会留他在京中，不过这个儿子的执行力和手段还是让左相满意的，有些他们处理不了的，还真少不了这样的人。
左相看着江昇带回来的消息惊喜万分，若是这个消息是别人传来的，他定然不会信，可这消息是江昇亲自带回来的！
左相：“好好好，他死了，荣王和宁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左文夫：“二弟，是怎么杀了他的？”
江昇横了左文夫一眼，扒了颗蒜丢进口中：“你要是不信我就自己动手！”
左文夫本欲上前，可闻着这呛人的蒜味，便只能站在原地：“不是不信，只是这个时候我们不能松懈一丝一毫！”
江昇看不惯他这副端着圣人的模样，大口的吃着面：“我射了他一箭，在山沟里，没人敢为他拔剑，他便自己拔了箭，我是亲眼看着他写了绝笔书之后血竭而亡的！他手下的人在镇子上买了棺材，算算日子，估计也就这一两日就回来了！你们要不信，等他尸体运回京城也行，不过你们难以解决的人，和我鸡鸣山里的那些奴才一样，中了箭也是会死的！”
左相听了过程更加坚信常逾已死：“荣王还以为有他撑腰，所以行事越发的果决，你说咱们要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会不会再回到从前？！被我们掌控？！”
左文夫还是觉得稳妥一些好：“父亲，咱们其实也不差这一两日，不如等上一等，确认一下？”
左相横了左文夫一眼，自从左相隐退，左文夫接管之后，左相对这个儿子几乎有着十足的信任，只是这一次，屡次拖延让左相觉得他也难成大业：“今日殿上你没看到荣王的做法吗？那明显就是针对我的！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有些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不会有，如今朝中除了那些被流放抄家的人，能站在咱们身后的寥寥无几，要你派人以家眷要挟你做不好，要你用铺子威胁你也没做到，现在若是再不动手，难不成让那些人都被周家主笼络了去压在我头上？”
左文夫被训斥的哑口无言，都说三十而立四十而知天命，如今他四十多岁还被父亲训斥，自然觉得颜面无光，江昇切笑的盯着他，继续风驰电掣般的吃着面！
无忧院里，一如往昔，只是院中少了常逾和田伯的身影，秦岭活动着肩膀，早日恢复也免得常逾回来担心。
天气渐暖，积雪融化，众人在院子里围炉煮茶，也颇有一番意境，只是倪孜愁眉不舒，一边剥着松子一边思揣着和苏妃的谈话。
绿玲：“王妃别想了，这么劳心费力，最是熬心血！”
倪孜接过绿玲倒来的茶，却也只是握在手里感受着一点点传入手心的温度。
郑嬷嬷：“苏妃娘娘进宫三十多年了，比我们姑娘进宫的时间都早，想必在圣上夺位时就已背叛了先太后，成了圣上的助力，只是这么多年唯唯诺诺的样子着实隐藏的好！”
倪孜：“她的话术缜密，让人挑不出错来，也没有展露半分破绽，曾经她选择了圣上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如今为何偏偏选了左相？！”
秦岭左右手来回倒着橘子玩：“这老家伙威胁是威胁不到苏妃的，那就只有共赢的利益呗，谁知道他又允准了她什么好处呢？”
文青山跑的急，要不是秦岭捞了一把，估计能直接跑出王府去：“好消息好消息，荣王今日夺了左相的监国之权，之前停滞刑部的案件也都亲书落笔，还重惩治了巡盐御史等一众提前回京之人，谷家被抄家流放，薛彦卿斩首示众！”
秦岭可没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当初带着荣王回来的时候，只是让他坐镇，毕竟他离京数月，怎么也要熟悉一段时日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决策：“这么快？宁王带回的学子还在路上，各司各职也还没熟悉，荣王这么着急怕是会引发众怒啊！’”
倪孜也皱着眉头：“左相没什么反应吗？”
文青山：“没有啊……你这么一问，好像没反应也不太正常哈！”
文青山现在反应过来显然有些晚了，倪孜还是稳重的，既然做局，就要走一步算十步，倪孜转身对郑嬷嬷说道：“嬷嬷，劳烦你去请一趟凤安老将军，要他务必要保护好梧儿！”
倪孜和秦岭四目相对，左相不会咽下这口气，这是等着群臣忙不过来上书起势，利用雷太傅手中的梧儿和荣王妃，来要挟荣王放手！而且以左相的行事风格，不会就此罢手，定然还有后手！
“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倪孜看着府里慌张的小厮，呵斥道：“慌什么！”
换作平日，倪孜不会轻易训斥人，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样的话很容易引起人心浮动。
小厮畏畏缩缩：“殿下、遇刺，在回京途中不治身亡了！”
秦岭突然闪到那小厮跟前，抓着小厮的衣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这话我能将你剁成肉泥！”
十七从外面进来：“他说的，是真的！”
十七满脸愧疚的出现在秦岭面前，这让秦岭心中一凉，十七去往德州，本是保护常逾的，如今他独自一人回来，这可信度便越发的真切了。
竹骨剑出，架在十七的脖子上，十七自觉愧对，没做任何反抗，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我没护住他，这是他临终前写给你的！”
秦岭将信将疑的将信接过来，这还是第一次他如此舍弃竹骨剑，迫切的需要另一样东西，同样的信，也有倪孜的一封，不过是里面的内容不同，却都是绝笔……
阿恙，见字如面，见信勿念，同亡之语不可追，忠义之信不可忘！国之永存，故土无难，乃百姓之幸，乃吾一生所求，此路有君伴，得君知，纵然失诡谲于间，无怨，无悔！”
话说的还是常逾平时的语调，文绉绉的，秦岭不爱听，可这一次却一字不落的都看全了，也看懂了！
秦岭的笑越发的苦涩，他用余生呵护的人，维护的世界，走在了他的前面，那一刻秦岭不知道自己的坚持还有何意义……
秦岭把自己关在房门里，不吃不喝不睡，和当年常逾知道秦岭死讯的反应一样，留下倪孜独自处理这一切……
万物复苏，这样的春日本该是带给人以希望的，却给了他们最沉重最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无忧院里挂了白，所有人都换上了麻衣，仿佛已经认定了常逾已死的事实，文青山在秦岭的院子里徘徊，他们本来也不相信的，可昨日他们已经收到了田伯的来信，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就会带着常逾的灵柩回京，文青山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秦岭也不会信，可总是要去看看的，万一错过了，秦岭怕是会后悔一辈子！
灵柩入京那日，长安城里已经连着下了几日的雨，似乎老天爷都在替他诉说不公，皇帝病重不问政事，朝中事物皆由荣王代管，看似井井有条一如既往的朝堂下，隐匿着多少波涛汹涌都是他们未可知的。
曾经皇帝给常逾封号之时，朝中不少重臣持有反对之音，可在这个时候，因为常逾被贬，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无论常逾的血统是否存有非议，如今他们也只能当个看客，荣王在得知此事之后紧急召开的堂会，希望能以亲王的殊荣能厚望常逾，可以左相为首的众人率先出来反对，不管常逾曾经的功绩多高，如今都是罪臣之身，荣王佐政但不能以皇命暂专，更不能认命亲王之称，那一刻的荣王，终于明白常逾改革变法的意义是为何了！只是荣王此刻也在叹息，怎么就死了呢？明明从德州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荣王还等着常逾做他的靠山，做他的底气呢！如今也只能发布一条追查到底的命令！
文青山捧着麻衣正不知道如何敲门呢，秦岭便像个幽灵一般，直接推开了门站在文青山面前，屋檐下淅沥的连绵不断，像串了珠子的线，却是抓不住摸不着···
文青山有些为难：“老秦，这衣服···”
秦岭不理：“我不穿，没见到他的尸身，我就不信他死了···”
倪孜等在城门口，纵使绿玲举了伞，衣间也被细雨打湿了大半，田绛带着常逾的灵柩逐渐靠近，倪孜揪着自己的衣袖，她害怕，却也不得不面对现实，文青山抱着麻衣举着伞跟在秦岭屁股后面跑，看着秦岭身上的衣衫一点点的湿透：“老秦，你这伤还没好透呢···”
秦岭没理他，心寒总好过心死···左相等人躲在不显眼的地方一直在盯着，左相也想看看，这个常逾是不是真的死了！田绛过了城门，看着众人还抱有一丝希望的神情，无地自容的低下了头，跪在倪孜跟前：“娘娘、属下，带着殿下回来了！”
倪孜抬头，阖眼的瞬间，眼泪夺眶而下，秦岭几乎是将田绛拖起来的：“开棺！”
田降一脸的错愕，还是文青山过来说了句：“公子···这不妥吧！”
秦岭怒道：“开棺！！！”
见众人未动，秦岭也不难为他们了，既然只有他不信，那他就自己看，秦岭抬手便是一掌，将板木掀翻，众人被尸身异味呛的连连作呕，只有秦岭迎上前去，看着已经腐朽的人，良久的说了一句：“盖上吧！”
田绛：“路上一直在下雨，棺中进了潮，路上也不好走···”
秦岭没说话，只是从文青山怀中将那孝衣抢过穿上，顺手扯了条麻白作为抹额系在了额间···
文青山抹了一把眼泪，纵使现在再悲伤，也不能在这耗着：“娘娘，咱们现在怎么办？”
秦岭：“棺木受潮已朽，我们不能让阿逾走的这么不体面···”
文青山：“我备了一套，要不先回府？”
众人都不说话，让文青山也一样不知所措，文青山看向了倪孜，可此刻的倪孜正在努力的将自己崩塌的信念一点点的黏合起来，根本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她总说自己可以不依靠常逾，可常逾是她的丈夫，是她深爱的人···
秦岭神情木然，悠悠的吩咐道：“青山，挂幡，举丧！”
这几日来，秦岭想了很多，初次相遇，再次重逢，千里奔赴，为他正名，似乎常逾一直在默默的为他做着一切，将那些污糟物都自我消化，留给秦岭的，都是自由快乐。
他要送常逾，去送一送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兄弟，血缘这二字啊，对于秦岭来说，可以说是最有发言权的，父兄为护他而死，母亲却将他推入了那个坠落深渊的最高处，血缘这东西，与他而言，是他最初的温暖，也是他最终的落寞。而常逾不同，秦岭想过很多次他和常逾的关系，可最终还是没有结果，大概就是拼尽一切相护的人，或者说是可以殉情的人！
常逾的尸体在无忧院里重新整理之后装进新的棺椁，文青山出手，定然是最好的，可这人没了，用多么好的东西又有何用呢？
倪孜也呆呆的坐在一边，他喜欢常逾，是起于那场宫斗，不管当初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走出倪府，倪孜扪心自问自己确实是带着目的的，可常逾为了护她，将她送进了宫中，还处处维护，倪孜那时便知道自己已经不是曾经的那般心境了！
秦岭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房檐上滴落下来的雨滴悄然的跃在秦岭的肩膀上，洗刷了石板上多日的尘埃，也冲淡了院中初春的颜色，雨水有些肆无忌惮，从连绵不断，到倾盆而下用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浸透了秦岭身上的麻衣，挂在他的发梢，也挂在他的睫毛之上，也落在他只需要一滴雨就能压碎的身上···
郑嬷嬷也是难过，这是颖妃失而复得的孩子，如今为了大齐被刺杀不说，连尸身都不能入皇陵，甚至腐烂的都不忍相看，可她还是镇定的安抚着倪孜：“如今圣上病重，殿下是罪臣之身，无诏不能入皇陵，可如今这般情境，咱们也不能停在这一直等着···”
秦岭：“入忠烈祠吧！阿逾没做错任何事，他的功绩也不该让人忘记！”
文青山：“可是左相刚刚得意的嘴脸会同意吗？”
秦岭：“管他同不同意，有我在，我看谁敢拦着！”
秦岭握着竹骨，险些将竹骨攥出指印，只是起身刚要走，一口鲜血就喷在了石板上，然后瞬间被雨水冲的毫无踪迹！
文青山扶着摇摇欲坠的秦岭：“你的伤还没好，就别送了，殿下会知道你的心意，不会怪你的！”
秦岭推开文青山，咬着牙说道：“可我会怪我自己！”
秦岭抹了一把已经被雨水冲干净的嘴角，走到常逾的灵柩跟前，依依不舍的扶着灵柩，漠然了片刻后高呼：“起灵～！”
和裘落的十里长街相送不同，这一次，来送常逾的只有寥寥数人，百姓们不知是在躲着大雨还是在躲着常逾，仿佛曾经的功绩在这样的天气面前毫无胜算。
刚出了无忧院，抬棺的工人们便撂了架子，吵吵嚷嚷的要涨钱，说这天不好走，坐地起价的架势文青山见多了，其实文青山也不是没法子治他们，只是这个时候只能为了常逾的面子忍下来，要说涨个一倍两倍的，文青山也会给他们，毕竟这钱也不是出不起，可这些人狮子大张口，开口就要一千两。
文青山将怒火压下去：“行，一千两就一千两，等回来，我给你们银票！”
“我们不要银票，要现银！”
文青山指着天上的雨：“这个天气，我上哪给你们弄一千两现银去啊！”
“那我不管，踏实揣在怀里踏实！是不是啊？哥几个？”
秦岭走过去压着文青山的手摇了摇头，文青山怎么看不出来他们是故意的，可现在这个形式，他们若是不干了，文青山上哪去找人啊！
秦岭看了看那些工人，将人推远，这样的人为常逾抬棺，秦岭都觉得的脏了常逾的安身之所！秦岭将架子担在肩上，文青山和田绛也过来帮忙，原本十几个才能抬起来的棺材，靠着他们几个府兵和秦岭他们生生的给抬了起来···一步步的向前走……
左相带着巡域营的人拦在他们面前，他们一面站在伞下看着狼狈的失败者，一边在雨中望着得意的权势伞下的保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左相：“王妃这是去哪啊？！”
倪孜捧着常逾的灵位，丝毫不减气势：“相爷说，我家殿下被削爵，是否能葬入皇陵还需要圣上亲口，我能等，可殿下等不得，所以我认了，可我家殿下在战场上厮杀数年，军功累累！忠烈祠还能容的下一缕安魂！”
左相嘲笑着靠近：“王妃娘娘怕不是忘了，萧王殿下为何削爵？是诬陷忠臣，不辨是非，这样的人怎配入住忠烈祠？！”
倪孜迎上他的目光：“左相要这么赶尽杀绝吗？”
要不是现在确认了常逾已死，左相或许真的能被倪孜这个眼神吓住：“今日他进不了忠烈祠！”
秦岭放下架子，走到倪孜跟前护着：“那便看看是左相的命令快，还是我的竹骨快！”
左文夫也站到左相跟前，他不相信秦岭会动手，一个要将挚友送到忠烈祠的人，怎会在这个时候不安分。
左相：“秦公子是要抗旨吗？”
秦岭逼近左相父子：“那我便要问问，抗的是谁的旨？是你左相的旨意吗？我竟不知何时，这大齐江山异了姓！”
左相得知自己失言，要不是左文夫反应快，以江湖之称提醒着秦岭：“二爷，这里不是江湖，您何必趟这趟浑水呢？”
竹骨划过剑鞘在雨水的敲打下如钟嘶鸣，左相心中还是有些畏惧的，可事情走到这一步，他们相互之间都已没了退路，秦岭看着两侧埋伏着的巡域营，看来今日免不了一场恶战了，左相下令放箭，这是京城，两侧的商户住户诸多，秦岭不能动用内力，左相是在逼他动手，因为他拿不出实证，只要秦岭动手，他就能以乱杀无辜之罪将人拿下，这个常逾便只能是乱葬岗里的一缕游魂了！
秦岭高声，他不怕这京中的人知道他的身份，现在他怕的是没人知道他是谁：“我叫秦无恙！曾经是齐逾的护卫！今日卸职回归于江湖，这里所有人的命！我秦岭保了！”
这天人或许不认识齐逾，但一定听说过秦岭的名字，那样传奇的人出现，怕是家里的猫儿狗儿都要探出头来看一看的！
左相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天衣无缝，可他还是低估了秦岭，众箭齐发，都被秦岭斩落在脚下，一步步的将箭矢踩在脚下，也逼着左相接连后退，可箭不停，秦岭也不能停，这送棺的队伍便也走不了一点，倪孜转身将秦岭卸下的架子套在自己身上，只是秦岭尚可以用内力顶着，可她不过是个弱女子，哪怕绿玲和郑嬷嬷都来帮忙，可这棺材根本抬不动！
正在倪孜努力的时候，忽然觉得肩膀一轻，回头看去，凤安老将军不知什么时候带着朝臣门来了，李彦青，吴凤杰，刘若虚，宋驰……
秦岭在前面开路，倪孜则捧着常逾的牌位，众臣抬起的棺椁是他们心中所向……
一支箭不偏不倚的划破秦岭的手臂，旧伤加新伤，让秦岭气血翻涌，可如今他顾不得自己还能活多久了，他要将常逾平平安安的送到忠烈祠，秦岭扯下麻衣做盾，翻手之间，麻衣上挂着数十只箭，秦岭抬手一掌，用了十足的力道将这些箭矢原路返回，要不是江昇反应快，从一边拉来了个府兵做盾牌，估计死的就是左相了！
已经说出了自己的名号，将恩怨扯入江湖，秦岭不再担心手上染血，斩断的箭矢成了利器，看着自己的兵一个个的倒下，左相并没有感到痛苦和惋惜，而且害怕，害怕他们护不住自己，也害怕秦岭会真的杀了他！
左文夫见局面逐渐偏向秦岭，拉着左相接连后退：“父亲，咱们埋伏在这的人不多，与其在这纷争不休，不如将人都调到忠烈祠去，到时候我们来个瓮中捉鳖！”
左相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人，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秦岭的可怖，谁知道他杀红了眼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撤！”
倪孜口中虽说是埋怨，可说到底还是心疼秦岭：“你就对你姐姐我这么没信心？！”
秦岭迎着倪孜赶紧进屋：“那可不是，我姐姐上阵，不必披甲，也能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怎么样？骂的爽不爽？！”
倪孜：“以前觉得你唐突，现在觉得，什么礼仪规矩，自己痛快了才算！今日说的很是痛快呢！”
秦岭凑近暖炉烤火，搓搓手的模样像个孩子：“好消息不止这一个，荣王有了动作！”
倪孜还以为荣王回来怎么也要过渡一段时日，没想到这才几日的功夫就有了行动：“开始了？”
秦岭：“薛彦卿和谷家这两条鱼已经送到了他的餐桌上，若是再不敢动筷，也是白费了阿逾这般心思！”
郑嬷嬷：“咱们的人已经提前安插进了各府之中，就算左相现在用这些家眷威胁朝臣，也是晚了！”
倪孜也没有放松警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他的本事不如秦王和康王，就不会隐身这么久都不被发觉，他定然还留有后手！”
文青山豪气云天的进来，也带着些令人嫉妒的能力：“唉呀，最近这银票数的，手都起皮了，你们闻闻我这身上，都透着铜臭味！”
秦岭凑近文青山：“快熏陶熏陶我，我也想有！”
倪孜看着他们二人逗闷子，实在是觉得有趣，不过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对了绿玲，明日去宫里送帖子，我得去会会这个苏妃娘娘！”
他们已经确认，先太后留下的妙姝坊就在苏妃手中，这么多年她隐身于后宫之中，倒真是让人忘却了，不管她曾经是皇帝的助力还是皇权的摆弄者，现在她既已投靠左相，便是与他们为敌了！
秦岭：“姐姐可想好了？这一步迈出去，你们可彻底没有退路了！”
秦岭所说的你们并没有算上自己，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无条件的选择了常逾！
倪孜手中剥着橘子，眼神却没了往常的温婉：“变法之路，何曾有过退路？”
明月高悬，似镜也似影，只是一明一暗，关键在于看月亮的人想看到一个怎样的自己！？
周家主在将军府里住了数月，该做的事也已然做的差不多了，只是看着这诸多的文书，心里却纷杂难絮，选择独善其身的，周家主也都能理解，皇位上坐的是谁便忠于谁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这些选择了左相的，大多都是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学生，曾经的高谈阔论经诗百篇，曾经的满腔抱负一展鸿鹄，现在也都沦为了左相的走狗，利用官职牟利，利用私交掌权，以前的周家主也多少知道一点，只是不曾深入，这一次，是彻底让他寒了心，自己苦心孤诣教出来的学生倒不抵乡间的农绅只道义，懂正反！
周家主一点一点的整理着他们的罪证，为人师他有愧啊！既然说不动，那就亲手送他们下狱吧！
戚将军带了些酒菜来见，从一开始常逾将人安排到将军府时，二人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这数月的光景，周家主就像是将军府里的另一个主人一样住在这里，却也只是和戚将军保持着文武之交的距离，如今变法一事即将大成，戚将军也终于主动来见周家主。
戚将军：“这数月之期，周家主住的可好啊？！”
周家主知晓他是为何而来，这这个酒菜最后也不过是借酒消愁，借酒答疑：“将军府护卫森严，护得住周某性命，师生一契，故事调休，过往放心不下之事终可解，如今在下乃是心安了！”
周家主这段时间所做之事，戚将军都看在眼里，虽然说常逾叮嘱过，只需要保证他的安全，剩下的事，放任他去做，可现在的局势，看似是左相居于上风，可实际上对于常逾，只差一个契机！
戚将军：“周家主这么多年独善其身，不问政不参事，如今为了我这小甥违背周家家训，戚某该替他谢谢周家主的！”
周家主看着杯中酒，知道他没有讽刺之意，多数还是试探，可这样的试探，总是让人心怀芥蒂的：“周家祖训为师论道，不入科考，不驻朝堂，守一方儒地，讲千山万水，可我方家祖训还有一条，便是不畏佞臣，不畏强权，师之使然，是扶之正道，如今他们是文章写尽太平事，不肯俯首见苍生，我曾说各司其职，可他们却将医者口中的放下助人情节，莫观他人生死，作为为官之道，说到底，也是我这个讲师难逃其责，如今于此，我也不算是违背的家训！其实戚将军不信我不妨直说，这样倒试探可不像是戚将军的性格了！”
戚将军脸上有些挂不住的尴尬，他们戚家都是刀枪上闯天下，这样的谋算确实不如他们：“周家主知道我今日来的目的？！”
周家主看着戚将军的脸上透出一丝真诚之意，住在这里这么久，他也不曾干涉自己，想必也不是什么不安心的：“如今左相断了不少羽翼臂膀，就算刺杀殿下一事功成，可还有荣王殿下还有宁王和世子挡在前面，而我手里握着近半数的朝臣，一旦我反了水，不仅三殿下没了活路！大齐、也没了活路！”
有了这话，戚将军才算是安心，如果他只忠于常逾，戚将军倒是有些担心了，为臣者须知万事之头是为国！
戚将军怕他多想，连忙说道：“周家主说的不错，只是如今家妹就剩下这么一个骨肉了，我定是要护着的！”
周家主：“三殿下寻我之时，我便问过他为何信我，他的回答让我无法反驳！只能说他确有帝王之相！不过今日我也想问问将军，将军帮他是为国还是为己？”
戚将军：“他是皇子，为国为己并无差别，老夫只需明白人臣之道便可！”
周家主终于得知，戚将军停滞京中不仅仅是因为圣上的忌惮变相软禁，还有要测试他的忠心，只是今日的交谈，让周家主明白，戚家军不愧是开国之军！
周家主鲜少饮酒，更不主动敬酒，可今日眼前之人，可敬可佩：“这一杯敬将军！”
戚将军：“这杯也敬周家主，不愧有帝师之才啊！”
江昇一路奔袭回来，进了左相府之后一言不发，从厨房抢了碗面端到厅中狼吞虎咽的吃着，别说没有世家子弟的模样，就连江湖游侠的模样也没有，只是左相也不拘着他，毕竟此事结束之后也不会留他在京中，不过这个儿子的执行力和手段还是让左相满意的，有些他们处理不了的，还真少不了这样的人。
左相看着江昇带回来的消息惊喜万分，若是这个消息是别人传来的，他定然不会信，可这消息是江昇亲自带回来的！
左相：“好好好，他死了，荣王和宁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左文夫：“二弟，是怎么杀了他的？”
江昇横了左文夫一眼，扒了颗蒜丢进口中：“你要是不信我就自己动手！”
左文夫本欲上前，可闻着这呛人的蒜味，便只能站在原地：“不是不信，只是这个时候我们不能松懈一丝一毫！”
江昇看不惯他这副端着圣人的模样，大口的吃着面：“我射了他一箭，在山沟里，没人敢为他拔剑，他便自己拔了箭，我是亲眼看着他写了绝笔书之后血竭而亡的！他手下的人在镇子上买了棺材，算算日子，估计也就这一两日就回来了！你们要不信，等他尸体运回京城也行，不过你们难以解决的人，和我鸡鸣山里的那些奴才一样，中了箭也是会死的！”
左相听了过程更加坚信常逾已死：“荣王还以为有他撑腰，所以行事越发的果决，你说咱们要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会不会再回到从前？！被我们掌控？！”
左文夫还是觉得稳妥一些好：“父亲，咱们其实也不差这一两日，不如等上一等，确认一下？”
左相横了左文夫一眼，自从左相隐退，左文夫接管之后，左相对这个儿子几乎有着十足的信任，只是这一次，屡次拖延让左相觉得他也难成大业：“今日殿上你没看到荣王的做法吗？那明显就是针对我的！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有些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不会有，如今朝中除了那些被流放抄家的人，能站在咱们身后的寥寥无几，要你派人以家眷要挟你做不好，要你用铺子威胁你也没做到，现在若是再不动手，难不成让那些人都被周家主笼络了去压在我头上？”
左文夫被训斥的哑口无言，都说三十而立四十而知天命，如今他四十多岁还被父亲训斥，自然觉得颜面无光，江昇切笑的盯着他，继续风驰电掣般的吃着面！
无忧院里，一如往昔，只是院中少了常逾和田伯的身影，秦岭活动着肩膀，早日恢复也免得常逾回来担心。
天气渐暖，积雪融化，众人在院子里围炉煮茶，也颇有一番意境，只是倪孜愁眉不舒，一边剥着松子一边思揣着和苏妃的谈话。
绿玲：“王妃别想了，这么劳心费力，最是熬心血！”
倪孜接过绿玲倒来的茶，却也只是握在手里感受着一点点传入手心的温度。
郑嬷嬷：“苏妃娘娘进宫三十多年了，比我们姑娘进宫的时间都早，想必在圣上夺位时就已背叛了先太后，成了圣上的助力，只是这么多年唯唯诺诺的样子着实隐藏的好！”
倪孜：“她的话术缜密，让人挑不出错来，也没有展露半分破绽，曾经她选择了圣上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如今为何偏偏选了左相？！”
秦岭左右手来回倒着橘子玩：“这老家伙威胁是威胁不到苏妃的，那就只有共赢的利益呗，谁知道他又允准了她什么好处呢？”
文青山跑的急，要不是秦岭捞了一把，估计能直接跑出王府去：“好消息好消息，荣王今日夺了左相的监国之权，之前停滞刑部的案件也都亲书落笔，还重惩治了巡盐御史等一众提前回京之人，谷家被抄家流放，薛彦卿斩首示众！”
秦岭可没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当初带着荣王回来的时候，只是让他坐镇，毕竟他离京数月，怎么也要熟悉一段时日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决策：“这么快？宁王带回的学子还在路上，各司各职也还没熟悉，荣王这么着急怕是会引发众怒啊！’”
倪孜也皱着眉头：“左相没什么反应吗？”
文青山：“没有啊……你这么一问，好像没反应也不太正常哈！”
文青山现在反应过来显然有些晚了，倪孜还是稳重的，既然做局，就要走一步算十步，倪孜转身对郑嬷嬷说道：“嬷嬷，劳烦你去请一趟凤安老将军，要他务必要保护好梧儿！”
倪孜和秦岭四目相对，左相不会咽下这口气，这是等着群臣忙不过来上书起势，利用雷太傅手中的梧儿和荣王妃，来要挟荣王放手！而且以左相的行事风格，不会就此罢手，定然还有后手！
“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倪孜看着府里慌张的小厮，呵斥道：“慌什么！”
换作平日，倪孜不会轻易训斥人，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样的话很容易引起人心浮动。
小厮畏畏缩缩：“殿下、遇刺，在回京途中不治身亡了！”
秦岭突然闪到那小厮跟前，抓着小厮的衣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这话我能将你剁成肉泥！”
十七从外面进来：“他说的，是真的！”
十七满脸愧疚的出现在秦岭面前，这让秦岭心中一凉，十七去往德州，本是保护常逾的，如今他独自一人回来，这可信度便越发的真切了。
竹骨剑出，架在十七的脖子上，十七自觉愧对，没做任何反抗，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我没护住他，这是他临终前写给你的！”
秦岭将信将疑的将信接过来，这还是第一次他如此舍弃竹骨剑，迫切的需要另一样东西，同样的信，也有倪孜的一封，不过是里面的内容不同，却都是绝笔……
阿恙，见字如面，见信勿念，同亡之语不可追，忠义之信不可忘！国之永存，故土无难，乃百姓之幸，乃吾一生所求，此路有君伴，得君知，纵然失诡谲于间，无怨，无悔！”
话说的还是常逾平时的语调，文绉绉的，秦岭不爱听，可这一次却一字不落的都看全了，也看懂了！
秦岭的笑越发的苦涩，他用余生呵护的人，维护的世界，走在了他的前面，那一刻秦岭不知道自己的坚持还有何意义……
秦岭把自己关在房门里，不吃不喝不睡，和当年常逾知道秦岭死讯的反应一样，留下倪孜独自处理这一切……
万物复苏，这样的春日本该是带给人以希望的，却给了他们最沉重最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无忧院里挂了白，所有人都换上了麻衣，仿佛已经认定了常逾已死的事实，文青山在秦岭的院子里徘徊，他们本来也不相信的，可昨日他们已经收到了田伯的来信，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就会带着常逾的灵柩回京，文青山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秦岭也不会信，可总是要去看看的，万一错过了，秦岭怕是会后悔一辈子！
灵柩入京那日，长安城里已经连着下了几日的雨，似乎老天爷都在替他诉说不公，皇帝病重不问政事，朝中事物皆由荣王代管，看似井井有条一如既往的朝堂下，隐匿着多少波涛汹涌都是他们未可知的。
曾经皇帝给常逾封号之时，朝中不少重臣持有反对之音，可在这个时候，因为常逾被贬，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无论常逾的血统是否存有非议，如今他们也只能当个看客，荣王在得知此事之后紧急召开的堂会，希望能以亲王的殊荣能厚望常逾，可以左相为首的众人率先出来反对，不管常逾曾经的功绩多高，如今都是罪臣之身，荣王佐政但不能以皇命暂专，更不能认命亲王之称，那一刻的荣王，终于明白常逾改革变法的意义是为何了！只是荣王此刻也在叹息，怎么就死了呢？明明从德州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荣王还等着常逾做他的靠山，做他的底气呢！如今也只能发布一条追查到底的命令！
文青山捧着麻衣正不知道如何敲门呢，秦岭便像个幽灵一般，直接推开了门站在文青山面前，屋檐下淅沥的连绵不断，像串了珠子的线，却是抓不住摸不着···
文青山有些为难：“老秦，这衣服···”
秦岭不理：“我不穿，没见到他的尸身，我就不信他死了···”
倪孜等在城门口，纵使绿玲举了伞，衣间也被细雨打湿了大半，田绛带着常逾的灵柩逐渐靠近，倪孜揪着自己的衣袖，她害怕，却也不得不面对现实，文青山抱着麻衣举着伞跟在秦岭屁股后面跑，看着秦岭身上的衣衫一点点的湿透：“老秦，你这伤还没好透呢···”
秦岭没理他，心寒总好过心死···左相等人躲在不显眼的地方一直在盯着，左相也想看看，这个常逾是不是真的死了！田绛过了城门，看着众人还抱有一丝希望的神情，无地自容的低下了头，跪在倪孜跟前：“娘娘、属下，带着殿下回来了！”
倪孜抬头，阖眼的瞬间，眼泪夺眶而下，秦岭几乎是将田绛拖起来的：“开棺！”
田降一脸的错愕，还是文青山过来说了句：“公子···这不妥吧！”
秦岭怒道：“开棺！！！”
见众人未动，秦岭也不难为他们了，既然只有他不信，那他就自己看，秦岭抬手便是一掌，将板木掀翻，众人被尸身异味呛的连连作呕，只有秦岭迎上前去，看着已经腐朽的人，良久的说了一句：“盖上吧！”
田绛：“路上一直在下雨，棺中进了潮，路上也不好走···”
秦岭没说话，只是从文青山怀中将那孝衣抢过穿上，顺手扯了条麻白作为抹额系在了额间···
文青山抹了一把眼泪，纵使现在再悲伤，也不能在这耗着：“娘娘，咱们现在怎么办？”
秦岭：“棺木受潮已朽，我们不能让阿逾走的这么不体面···”
文青山：“我备了一套，要不先回府？”
众人都不说话，让文青山也一样不知所措，文青山看向了倪孜，可此刻的倪孜正在努力的将自己崩塌的信念一点点的黏合起来，根本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她总说自己可以不依靠常逾，可常逾是她的丈夫，是她深爱的人···
秦岭神情木然，悠悠的吩咐道：“青山，挂幡，举丧！”
这几日来，秦岭想了很多，初次相遇，再次重逢，千里奔赴，为他正名，似乎常逾一直在默默的为他做着一切，将那些污糟物都自我消化，留给秦岭的，都是自由快乐。
他要送常逾，去送一送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兄弟，血缘这二字啊，对于秦岭来说，可以说是最有发言权的，父兄为护他而死，母亲却将他推入了那个坠落深渊的最高处，血缘这东西，与他而言，是他最初的温暖，也是他最终的落寞。而常逾不同，秦岭想过很多次他和常逾的关系，可最终还是没有结果，大概就是拼尽一切相护的人，或者说是可以殉情的人！
常逾的尸体在无忧院里重新整理之后装进新的棺椁，文青山出手，定然是最好的，可这人没了，用多么好的东西又有何用呢？
倪孜也呆呆的坐在一边，他喜欢常逾，是起于那场宫斗，不管当初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走出倪府，倪孜扪心自问自己确实是带着目的的，可常逾为了护她，将她送进了宫中，还处处维护，倪孜那时便知道自己已经不是曾经的那般心境了！
秦岭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房檐上滴落下来的雨滴悄然的跃在秦岭的肩膀上，洗刷了石板上多日的尘埃，也冲淡了院中初春的颜色，雨水有些肆无忌惮，从连绵不断，到倾盆而下用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浸透了秦岭身上的麻衣，挂在他的发梢，也挂在他的睫毛之上，也落在他只需要一滴雨就能压碎的身上···
郑嬷嬷也是难过，这是颖妃失而复得的孩子，如今为了大齐被刺杀不说，连尸身都不能入皇陵，甚至腐烂的都不忍相看，可她还是镇定的安抚着倪孜：“如今圣上病重，殿下是罪臣之身，无诏不能入皇陵，可如今这般情境，咱们也不能停在这一直等着···”
秦岭：“入忠烈祠吧！阿逾没做错任何事，他的功绩也不该让人忘记！”
文青山：“可是左相刚刚得意的嘴脸会同意吗？”
秦岭：“管他同不同意，有我在，我看谁敢拦着！”
秦岭握着竹骨，险些将竹骨攥出指印，只是起身刚要走，一口鲜血就喷在了石板上，然后瞬间被雨水冲的毫无踪迹！
文青山扶着摇摇欲坠的秦岭：“你的伤还没好，就别送了，殿下会知道你的心意，不会怪你的！”
秦岭推开文青山，咬着牙说道：“可我会怪我自己！”
秦岭抹了一把已经被雨水冲干净的嘴角，走到常逾的灵柩跟前，依依不舍的扶着灵柩，漠然了片刻后高呼：“起灵～！”
和裘落的十里长街相送不同，这一次，来送常逾的只有寥寥数人，百姓们不知是在躲着大雨还是在躲着常逾，仿佛曾经的功绩在这样的天气面前毫无胜算。
刚出了无忧院，抬棺的工人们便撂了架子，吵吵嚷嚷的要涨钱，说这天不好走，坐地起价的架势文青山见多了，其实文青山也不是没法子治他们，只是这个时候只能为了常逾的面子忍下来，要说涨个一倍两倍的，文青山也会给他们，毕竟这钱也不是出不起，可这些人狮子大张口，开口就要一千两。
文青山将怒火压下去：“行，一千两就一千两，等回来，我给你们银票！”
“我们不要银票，要现银！”
文青山指着天上的雨：“这个天气，我上哪给你们弄一千两现银去啊！”
“那我不管，踏实揣在怀里踏实！是不是啊？哥几个？”
秦岭走过去压着文青山的手摇了摇头，文青山怎么看不出来他们是故意的，可现在这个形式，他们若是不干了，文青山上哪去找人啊！
秦岭看了看那些工人，将人推远，这样的人为常逾抬棺，秦岭都觉得的脏了常逾的安身之所！秦岭将架子担在肩上，文青山和田绛也过来帮忙，原本十几个才能抬起来的棺材，靠着他们几个府兵和秦岭他们生生的给抬了起来···一步步的向前走……
左相带着巡域营的人拦在他们面前，他们一面站在伞下看着狼狈的失败者，一边在雨中望着得意的权势伞下的保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左相：“王妃这是去哪啊？！”
倪孜捧着常逾的灵位，丝毫不减气势：“相爷说，我家殿下被削爵，是否能葬入皇陵还需要圣上亲口，我能等，可殿下等不得，所以我认了，可我家殿下在战场上厮杀数年，军功累累！忠烈祠还能容的下一缕安魂！”
左相嘲笑着靠近：“王妃娘娘怕不是忘了，萧王殿下为何削爵？是诬陷忠臣，不辨是非，这样的人怎配入住忠烈祠？！”
倪孜迎上他的目光：“左相要这么赶尽杀绝吗？”
要不是现在确认了常逾已死，左相或许真的能被倪孜这个眼神吓住：“今日他进不了忠烈祠！”
秦岭放下架子，走到倪孜跟前护着：“那便看看是左相的命令快，还是我的竹骨快！”
左文夫也站到左相跟前，他不相信秦岭会动手，一个要将挚友送到忠烈祠的人，怎会在这个时候不安分。
左相：“秦公子是要抗旨吗？”
秦岭逼近左相父子：“那我便要问问，抗的是谁的旨？是你左相的旨意吗？我竟不知何时，这大齐江山异了姓！”
左相得知自己失言，要不是左文夫反应快，以江湖之称提醒着秦岭：“二爷，这里不是江湖，您何必趟这趟浑水呢？”
竹骨划过剑鞘在雨水的敲打下如钟嘶鸣，左相心中还是有些畏惧的，可事情走到这一步，他们相互之间都已没了退路，秦岭看着两侧埋伏着的巡域营，看来今日免不了一场恶战了，左相下令放箭，这是京城，两侧的商户住户诸多，秦岭不能动用内力，左相是在逼他动手，因为他拿不出实证，只要秦岭动手，他就能以乱杀无辜之罪将人拿下，这个常逾便只能是乱葬岗里的一缕游魂了！
秦岭高声，他不怕这京中的人知道他的身份，现在他怕的是没人知道他是谁：“我叫秦无恙！曾经是齐逾的护卫！今日卸职回归于江湖，这里所有人的命！我秦岭保了！”
这天人或许不认识齐逾，但一定听说过秦岭的名字，那样传奇的人出现，怕是家里的猫儿狗儿都要探出头来看一看的！
左相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天衣无缝，可他还是低估了秦岭，众箭齐发，都被秦岭斩落在脚下，一步步的将箭矢踩在脚下，也逼着左相接连后退，可箭不停，秦岭也不能停，这送棺的队伍便也走不了一点，倪孜转身将秦岭卸下的架子套在自己身上，只是秦岭尚可以用内力顶着，可她不过是个弱女子，哪怕绿玲和郑嬷嬷都来帮忙，可这棺材根本抬不动！
正在倪孜努力的时候，忽然觉得肩膀一轻，回头看去，凤安老将军不知什么时候带着朝臣门来了，李彦青，吴凤杰，刘若虚，宋驰……
秦岭在前面开路，倪孜则捧着常逾的牌位，众臣抬起的棺椁是他们心中所向……
一支箭不偏不倚的划破秦岭的手臂，旧伤加新伤，让秦岭气血翻涌，可如今他顾不得自己还能活多久了，他要将常逾平平安安的送到忠烈祠，秦岭扯下麻衣做盾，翻手之间，麻衣上挂着数十只箭，秦岭抬手一掌，用了十足的力道将这些箭矢原路返回，要不是江昇反应快，从一边拉来了个府兵做盾牌，估计死的就是左相了！
已经说出了自己的名号，将恩怨扯入江湖，秦岭不再担心手上染血，斩断的箭矢成了利器，看着自己的兵一个个的倒下，左相并没有感到痛苦和惋惜，而且害怕，害怕他们护不住自己，也害怕秦岭会真的杀了他！
左文夫见局面逐渐偏向秦岭，拉着左相接连后退：“父亲，咱们埋伏在这的人不多，与其在这纷争不休，不如将人都调到忠烈祠去，到时候我们来个瓮中捉鳖！”
左相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人，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秦岭的可怖，谁知道他杀红了眼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