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狗改不了吃那啥,白皓修改不了不老实。

    他和森家人的确是同时出发的,但却根本不在一路。村长夫妻发现白皓修拿了钱跑去漠阳自己瞎混,已经是后话了。

    漠阳一百零八坊,分布于群山环绕的广阔而平坦的谷地间,甸河穿城而过。白皓修在城东的桐车总站下了车,时隔四年,他回到了这座繁华与肮脏并存的城市。

    其实小时候的白皓修并没有真正认识过这里,他跟森莹雪说的话源自于想象。这时仔细看看,确实比县城漂亮,人也真多,摩肩接踵。灵武者总署千机阁,七重塔楼,吊脚飞檐,抬头一眼就望到了,只觉得精致与厚重相融合,那上面每一块砖、每一根木梁都承载着浓烈而悲壮的历史。

    两个灵武者垮刀走过,街上的人显得十分平静,仿佛早已习惯了跟灵武者一起逛街似的。白皓修不由自主地望向他们,那二人的穿着没有之前见到的几个军官那般隆重,却也是一身黑色的束袖武士袍,边缘是海浪纹样,质地精良。肩甲、银衔、玉带、护腕、金刀,简单几样佩饰衬得人器宇轩昂、英姿勃发,好像这座城都是他们自家后院似的。

    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于是人间的千滋百味,失落、躁动,纷至沓来。

    白皓修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开始踩点。先去千机阁附近转转,然后去巡防营、府衙等机构,对大城市有个印象。这就过了半天,他随便啃点干粮,打听到正灵院在城郊启灵山上,揣着一腔朝圣的心情找过去了。

    一踏上山道,尘嚣遁去。

    白皓修觉得好神奇啊,回头望望漠阳,也不远,怎么觉得好像再也听不到喧闹声?像穿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似的。再朝上看时,一股发自灵魂的呼唤传来,体内沉睡的某些东西活了,悸动着,破土而出。

    一座占地上百亩的山间学院分布在各个山头,每一处都有红色院墙围成四方,由墙基升起的结界扭曲了外人视野。白皓修知道这里是灵术重地,不敢随便靠近,之爬上树梢张望,见云雾缭绕,笼罩着正灵院中此起彼伏的灵子波动,如看不见的海浪波涛。

    “真小气……”白皓修嘟囔着,这些人学那么厉害的东西就算了,还藏起来不让别人看。

    他流连忘返地在山上瞎转悠,找了个隐蔽处睡一晚上,沾点灵术的“仙气”。第二天一早,见正灵院还是没什么动静,才怏怏而去。白皓修又回到漠阳,心想森家人这会儿也该在城里瞎玩儿吧?

    走着走着,他拐过一条街,突然听到人声鼎沸,老百姓将可容四马并行的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明城大都护!”人们在喊。

    白皓修心神猛震,赶紧伸长脖子张望,不过到处人山人海,他身量尚未长成,实在看不到头。情急之下,手脚并用爬上了街边的瓦房。

    视野顿时开阔了,一队人马威风凛凛地横过大街,打头的那位青年将军赫然是大都护明城凌志。他身后跟着一队手持长戟的步兵,盔甲置地之声重如擂鼓。一时间欢呼声灌满了整条街,姑娘们都顾不得矜持,冲着灵武者们疯狂地挥手绢。

    白皓修眼睛发直,不是因为场面多大多气派,而是因为他在明城凌志身上感觉到一股重如山峦的威压!仅仅是坐在马上往前走而已,那一个人的存在感就铺天盖地地压过了在场的千万黔首。

    少年的胸腔中热血奔涌。

    “靖儿你快看啊!那是咱们的大都护!啊!!”尖细的女声传来,白皓修一个激灵,那是森莹雪的声音!

    他差点从屋顶掉下去,一边躲着一边张望,在街对面见到森莹雪和她弟弟。家长们应该不在附近?否则森莹雪不敢这么放肆。

    少女激动的快要哭了,抱着弟弟说:“靖儿,你长大也要来这里,考正灵院,当大将军啊!姐姐以后就跟着你了,你要带我来漠阳城过好日子!”说完还在小少爷的脸上狠狠地啾一口。

    这几句话,白皓修在喧闹的人声中听得一清二楚。他再也压抑不住那股躁动,从屋顶跳下来,没有目的,雄赳赳地乱走,像一只孤独的斗鸡。

    从流魂到正经人,再从正经人到灵武者么?白皓修魂不守舍地出了城,一路上都在想,我凭什么?

    念头里闪过村子里那些对他丢石头的小孩,学堂里背后骂他是脏东西的同窗,率先涌起来的是恶心,痛恨……把这些情绪扫去,才发现所有人都是一脸愚痴,不值一提。

    “白痴!”白皓修愤怒地踢了路边的树一脚。

    ——凭什么是“我凭什么”?而不是“他们凭什么”?

    白皓修抹了把脸,发现双颊滚烫,额头发麻。他已经预料到以后漠阳的那些武家子弟会怎么看他了,即便明城凌志今年放宽了限制,也别妄想世界会立刻改变。

    那么,先通过考试再说。

    ——考试要求什么来着?

    白皓修头有点晕,从杂乱无章的线头里找到一个虚无缥缈的词,灵根。

    灵根是……天赋之类的玩意儿?

    然后白皓修再想,绞尽脑汁,回忆自己十三年人生中的点点滴滴,越发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虽然有点不堪回首,但最典型的不就是那次,误闯禁区却没死吗?

    “……”

    猴孩子脑中灵光一闪!

    这事要验证可不难,就是死亡率有点高。

    白皓修脑袋一片空白地找到官道,走出三里地……不放心,再走出二十里,然后钻入草丛。下道后朝荒凉的地方再走三蠡,只见日落沉入山脊之后,斜阳将界碑的影子拉得老长,在草甸上划出了一道黑影的线。

    鬼使神差地,白皓修盯着界碑,觉得跨过去就是万劫不复了。倒不是说他肯定会死得像那俩孩子一样恐怖,而是只要跨过去了,他就再也不会回头了吧?

    这时犯不犯法什么的,一点也不重要。顶多想到村长他们,孙子都抱俩了,出什么事,也不缺他这个捡来的。

    白皓修深吸一口气,一脚踩了进去。

    ……

    没感觉?

    白皓修浑身汗毛直立,一动不动。如果他身上有毛,现在肯定炸成一个球。

    他在界碑后三步开外像木头一样站了快一盏茶的功夫,瞪大眼睛观望周遭变化,只听得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除此之外,毫无异动。

    “呼……”白皓修满头大汗地喘了口气,脚跟挪动,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拔河。一个要他回去,一个要他再往前走走。

    这时候,两个小人势均力敌。于是乎,白皓修沿着界碑之间的连线横向移动,走了一会儿,还是没事儿。

    白皓修把自己藏在一棵树后,谨慎地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观察自己的体征变化,觉得没发热,没气短,没头晕,没恶心。

    天色越来越黑,作死的那个小人儿赢了!白皓修轻飘飘地想,如果不是界碑失灵,那就是他真的天赋异禀了,如有神眷了吧?

    白皓修不自觉咧开嘴,笑得有点诡异。他晃晃脑袋辨清方向,从禁区里抄了近道,往北走。心里念咒:再走一百步,我就出去。然而走完了一百步,他又想,再走两百步,我就出去!

    结果白皓修夜里独行荒山闷头走了三五里,半点异状也没有!胆子越来越肥,心一横,干脆就这么走回家吧!

    来都来了是不是?

    白皓修兴奋地要蹦起来,恨不得对着空气打一套王八拳。然后开始给自己插旗——只要这场试炼成功,我白皓修能安然无恙地穿越禁区,那就考正灵院,谁也拦不住了!以后出人头地,让森莹雪脱离她老娘的魔爪,跟我一起去漠阳……让她嫁给我!

    少年人胆大包天,白皓修更是其中翘楚。他抿着嘴想笑,但是不敢太猖狂。

    就这样走到了后半夜,山里黑漆漆的,白皓修也不怕迷路,不怕撞鬼。他觉得这样很自在的,虽然已经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禁区内了。那界碑毕竟不是紧密相排,也许他出来过,又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进了新的禁区。总之白皓修打算先这么着,走到天亮算数。

    荒山野岭,野兽哞嚎,一星白光自闯入视野。

    白皓修一个激灵,反应好快,立马找石头隐蔽,悄悄冒了个头张望。

    远处有一队人!数量七八个,打头的那人上方飘着一个白色光球,是给他们照明用的。

    ——猎虚官?

    白皓修精神大振,真是头铁,啥也没想就缀了上去。拨开挡路的树枝,突然,那颗光球停下了。他浑身一紧,只见猎虚官们冲上西边的山脊,速度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白皓修脸色发白,低喃道:“操。”

    ——虚兽!

    只犹豫一瞬,白皓修认准方向就往那边赶。不久爬上西边的山坡,趴在草丛里躲好了观望,连呼吸都不敢重了。

    只见那山坳中,四个人分立四方,拉了一个宽约二十丈的方形区域。那透明的结界上升十丈后逐渐闭合封顶,几乎将整个山坳都覆盖住。

    猎虚官小队有八个人处于结界内,两人在外护法。而被他们圈住的,不是什么妖怪,而是一团黑雾!

    散发着紫黑色的瘴气逐渐扩大,像一个翻涌着的黑色洞口——

    名为黑腔!

    白皓修看着那周围的空间都动荡起来,泛起令人不安的波纹。此时瘴气在结界中不断扩散,地上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也亏得死魂干扰了猎虚官的感知,而白皓修又没有灵压,否则在他铁定被发现了。

    只见猎虚官等人有条不紊地结阵,分为内外两层,在那黑腔周围游走。突然,一阵朦胧的啸声传来,音量不大,却极尽荒凉,仿佛远古的上千种野兽同时对月哞嚎。

    一张白骨森森的脸从黑雾中浮现,足有一面墙那么大!那脸像是骷髅,却又没有鼻孔,只有两个泛着红光的眼洞和两排尖锐的牙齿。并不像头,更像是一张贴在身上的骨制假面! 假面之后,藏青色的躯体钻出,呈长梭状,悬浮在空中,周身排布着密密麻麻的触手,有的甚至能看出是人的四肢!张牙舞爪地挥舞着。

    白皓修惊得僵住,鸡皮疙瘩起了满脸。浓烈的腐臭味充斥感官,从鼻腔灌到天灵盖,激起强烈的反胃感。

    此时距虚兽刚刚出现才一弹指的功夫,虚兽的身体探出十分之一不到。一左一右的猎虚官甩出两条伏灵锁,欲将虚兽的前端套住。可它身子一仰,触手在前方虚抓,竟爬墙似的向上游去,同时扭动身体和触手,将飞舞的伏灵锁拍开。

    “压!”猎虚小队的分队长喝道。在外护法的两人立刻操纵结界,结界的顶盖骤然降下,咣得拍到虚兽脸上,将它长梭状的身体挤得褶起。三道伏灵锁再次甩出,分别套住虚兽的前中后端。

    这时虚兽的尾部已经离开黑腔。黑雾消失后,巨大的蠕虫似的躯体在空中扭动,但它发出的啸声仍然苍茫绵长,少有波澜。

    伏灵的咒术灌入锁链,在怪物身上激起一阵霹雳电弧。虚兽浑身的触手僵直一阵,猎虚官队长抽刀横斩,劈出一道刀弧斜飞而上,直冲虚兽前端那张骷髅状的假面。

    虚兽扭动起来,动作还是不快,刀弧斩在假面下方,将虚兽的躯体拉开一条大口。恶臭的尸液喷了出来,如一场黑色的暴雨劈头而下。那分队长以极快的身法闪避,而控制伏灵锁的猎虚官则抬掌召出一面白色的断结盾,将尸液尽数挡下。

    虚兽挣扎地有些剧烈了,前端裂口处的尸液像是无穷无尽,随着它的挣扎漫天喷洒。同时被伏灵锁套住的部位的触手开始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身体,挖出腐烂的肉块扔下,身体的孔洞中也喷出尸液。

    白皓修看得满脸发麻,恶心欲呕,只听那分队长再次下令:“斩!”

    六名控制伏灵锁的猎虚官抽出斩魄刀。由高阶净界咒锻造而成的刀身通体透白,流动着淡青色的符文和跳动的灵火。他们齐声念祷净化的言灵,同时用斩魄刀砍向伏灵锁。

    顷刻间,伏灵锁燃烧起来,六道白焰冲向虚兽肮脏的身体。只听“轰”得一声!整个虚兽的躯体陷于熊熊大火之间。

    它的啸声终于变了,有上千种哭声哀嚎声一并传出,极尽悲痛和恐怖。突然那虚兽的眼洞中发出妖冶的红光,分队长喝道:“退!”

    话音刚落,虚兽那庞大臃肿的身躯轰然炸开,燃烧着的腐肉和尸液喷满整个结界。猎虚官们纷纷召出断结盾抵挡,只见那场腐肉横飞的暴雨中,一个小型骷髅头带着其后长蛇状的躯体飞了出来,在结界中横冲直撞,发出刺耳至极的啸叫声。

    那才是虚兽的主干,后来白皓修知道,学名叫做魂合体。这时的魂合体没有累赘的庞大身躯,移动的速度简直吓人,身体也强韧有力,蟒蛇一样抽击伏灵锁,将它拍开,然后向下俯冲,一个甩尾扫开挡路的猎虚官,直冲那分队长而去。

    分队长身影一闪,出现在魂合体左后方。虚兽立刻变向追来,分队长却一个滑铲从虚兽的躯体下方钻出,带着魂合虚兽的脑袋也钻到自己身体以下。

    如此,分队长闪来闪去,带着虚兽绕自己的身体来回穿插,几个弹指间就让虚兽自己缠住了自己。猎虚官们趁机甩出伏灵锁将虚兽套住,咒术电弧灌入之后虚兽一个僵直,立刻就把自己拉成了一个死结。

    魂合体的头直挺挺地朝上,分队长空跃而起,抽出佩刀,再次劈出一道刀弧,将它假面居中破开。

    咔!

    无数冤魂被放了出来。

    白皓修肉眼都能看到一道道紫黑色的怨灵从假面的裂缝中飞出,那是死魂在虚兽体内的具象化。每道怨灵裹挟着浓郁的瘴气,诡异的满天乱窜。同时虚兽的身体坍塌,化为一堆无法凝聚的腐肉砸落在地。

    三名猎虚官用斩魄刀击碎这些怨灵,其余人击打伏灵锁使腐肉燃烧,而结界外的两人正闭目捏决,很快的,结界上也燃起白焰。

    “撤!”分队长道。

    八名猎虚官举着断结盾从各个方向破壁而出。结界很快封锁,一点瘴气都没有漏出来。人们开始念诵圣咒的言灵,白皓修竟觉得寒气迫人,打了个哆嗦。只见整个白壁结界摇曳起来,燃烧成一簇小山般的白色火焰,被吞食的瘴气和怨灵在里面翻滚,每个人脸上都摇曳着圣光。

    白皓修却觉得很晃眼睛,趁他们的注意力还没分散,悄悄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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